这是一个怎样的时刻?房间里没有由布偶组成的森林王国,衣橱里找不到了布满蕾丝的粉红色礼服。少女的长袜不再为那几颗传说由鹿车运来的果糖而在平安夜里高高悬起。提琴,长裙,男孩与男人的一句句问候······日记里记录着的、周而复始地被发生、被过往然后被再次翻新的那些日常,都已经褪干了鲜亮的色泽。
母亲手执蔷薇赠予了楼梯转角陌生的某位。父亲又在一个薄雾的晚上彻夜未归。弟弟正在琢磨着自己那不太通顺的韵脚诗,或许又是哪位带着蝴蝶别针的的女孩,把月桂树叶埋于他的枕头之下。少女对这一切都感知到乏味,像落在床头的灰。
但少女的日常也并不是全部都能被她所了解:她不了解为什么父母会在一段已经死去的婚姻里苟延馋喘。她也不了解为什么同是处于青春期只比她年幼几分钟的双胞胎弟弟仍显得聒噪、幼稚,而且还收获着快乐的爱恋。她甚至幻想过拥有一个与自己心灵相通的姐妹,对她说话,跟她分享各自的秘密与欲望。但最让她不解的还是——为什么自己要在这一时刻忽然醒来,质疑身边那些不幸的日常。
在初春这镜面浮现露珠的季节,对少女来说唯一幸运的是——潮湿的风并没有让她口袋里的车票变得难以辨认。
车票是某位爱丽丝的邀请函,持票的人能够到达那个相传兔子穿着燕尾服,镜子链接着各种幻觉的奇妙之地。少女坚信是爱丽丝本人在某个梦境中告诉她的。
票的背面详细地写着车站地点:某条旧公路的某棵老树下。
票的正面是爱丽丝的花体签名,并附注了说明:爱丽丝是奇妙仙境的主人,那里比梦更真实。
关于这张车票的来历是这样的:
在某个清晨,车票与白花的落瓣一同挡住了少女的去路。那一刻,似乎有把听不到的声音呼唤着她“拾起那张车票吧,或许就能改变你灰色的日常。”然后,车票就一直躺在了少女大衣的口袋里,等待着被使用,或者在洗衣机里被碾碎。
下定了决心的少女提起了自己的行李,穿上一件黑色的长连衣裙,带上一把同样漆黑的雨伞,那是“他”借给少女的,只是当少女想把它还回去的时候,他的门牌上已经贴上了“空房待租”的字样,这把雨伞就顺理成章的成为了男孩对女孩不辞而别的一声道歉。但,这些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少女打算做一天仙境的游客,暂时忘却一切烦恼。幸运的话,她还想在用糖果砌成的房间里过上一夜,见一面会微笑的柴郡猫,找回自己童年丢失的那只狮子玩偶,以及那双拥有红宝石光泽的女式皮鞋…。。
怀着这些幻想,少女顺利来到了车站。那是一棵哭泣过的老树,带来的雨伞自然派上了用场。少女想象着送她去仙境那班车的摸样。当然,她还没傻到想象车夫是一位骑着白马的英俊王子,或是车厢是一只金黄色的大南瓜。如果真的抵到达仙境,火车、地铁、飞行器······总之越快方式越好。毕竟,按计划来说这只是一场短期的旅行。
时间在等待中仿佛停滞了。
等待中的时间易于被忘却,同时也严重的损耗着一个满怀希望的期待之心,没有约定时间的等待就更加恶劣了。少女想起了儿时的某个情节:
年幼的自己一次又一次拨打着母亲的电话号码,她矮小的身躯蜷缩在离电话机最近的角落,一遍又一遍的按下自己唯一熟悉的数字组合,但话筒的另一边却始终回旋着同一个冷淡的旋律。陪伴女孩的只有怀里的玩偶狮子,以及窗边夜空的那盏冷色的月,它仿佛像悬在夜空中的一只无情眼眸,让女孩不知所措。
等待的最后如所有孩子所愿,妈妈回到了家,抱起女孩,给她糖果,讲个睡前关于公主与王子的童话,并承诺下个生日送她一件礼物——一双穿上去就能变成公主的鞋子。然后女孩马上破涕为笑,安详入睡。
只是,现在女孩已经成为少女,无论是母亲的糖果还是男孩的巧克力以及他们许下的任何一个承诺,都再也不能轻易地打发掉少女的一个夜晚,给她一场好梦。所以,少女要寻找仙境,要寻找一场完美的梦幻。为此,再漫长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一艘轮船开出了拂晓,一列火车驶进了黄昏。
老树忧郁的影子开始荡漾着暗红的微光,由于阴雨的缘故,黑暗会比平常更早的来临,黄昏也不必摆弄它艳丽的尾巴,就像一只正想逃窜的小猫,它只是匆忙的遗下一道暗红的侧影。
不久,一队卡车出现了。准确的说,那是个属于马戏团的车队,从车队驶往的方向判断,他们正在赶往城市的路上。少女下意识地就对他们挥手示意,要求停下。
“说不定他们是从爱丽丝那里回来的。”少女欣喜地踮起脚,贪婪地想要看清车队的全貌。
不久,车队缓缓地停在了她的跟前。而少女此时也终于看清了那四辆卡车里究竟装了些什么:
第一辆的卡车放着一个折叠起来的大帐篷,它用鲜亮的紫色告诉人们这是属于马戏团的移动堡垒。第二辆卡车装着若干个大笼子,里面困住各种各样表演用的动物,最显眼的是在某个笼子里,一只沉睡的狮子和一只静坐的老虎,被一同关在里面。第三辆卡车,则堆捆满了各式各样的表演道具。而最后一辆,是马戏团演员们的旅行居所。
此时,一只彩色的大皮球滑稽地落下了最后一辆车子,一个画着鬼脸的小丑随之跳到了皮球上,他熟练地踩着皮球,“滚”到了少女的跟前。而少女,则用微笑来道谢小丑如此特殊的登场表演。
“一个准备去拜访爱丽丝的少女?”小丑与少女对望着。少女的脸是一眼泛起涟漪的泉,而小丑的脸是一张时刻展示着“笑”却看不见感情的画。
“我得到了这张车票,这真的是通往仙境的车票么?”
说着,少女把车票递到了小丑的跟前。而对方却咯咯地一笑置之。
“这可是一场漫长的等待呀,如果你想在天黑之前回到城里,我们十分愿意为你效劳,在森林之王的见证下,小丑是不会说谎的。”小丑似乎有点想让少女回家的意思,他对少女鞠躬,然后转头对笼子里的老虎点了下头。
“你们是从爱丽丝那里回来的么?那里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地方。”少女既兴奋又好奇,完全没有理会小丑的话。
“嗯······我们的确是从爱丽丝那回来的,可抱歉我们不能送你过去。”小丑的微笑开始变淡、化开。少女发现不笑的小丑看起来有那么点忧伤。
“即使是这样,你能告诉我那里是怎么样的吗?还有你们为什么要匆忙的赶回城里呢?”少女急切的问道。
“好吧我就告诉你。对我们来说,那里是一场没有尽头的马戏表演,你能看到你所能想象到最精彩的演出。那里所有的演员都永不退场。穿燕尾服的兔子是售票员,各种样式的布偶骑着童话里的珍兽在会场上巡游,那里的演员掌握着世界上所有种类的杂技,足以让每个观众开怀。只是在大多数时间里只有爱丽丝一个观众。其实,我们也想留在那里更久一些,以便学到更多的技艺。可那里没有提供能填饱我们肚子的食物,甚至没有谢幕后的短暂休息,为了面包和睡眠,我们必须离开。为此,爱丽丝还专门送我这个巨大的皮球,别看它这个样子,里面可是装满了爱丽丝亲手制作的各种邀请函:它们有的是车票,有的是巧克力夹心里的小纸条,有的是别开生面的糖果包装,总之包罗万有。据我所知,爱丽丝唯一的愿望就是能有更多的访客来光临她那场无尽的盛宴。”此时,小丑的微笑完全收了起来,他与少女道了别,最后还提醒到少女:
“也许你所能看到的不是马戏。”随后,他便转身,连同那个彩色大皮球一起“跳”上了卡车,发动机轰轰作响,车队很快就离开了。
就这样,在一片枯叶摇曳而下的时间里,车队最后的影子也淡出了少女的视线。少女依然做出等下去的选择,为了小丑留下的一丝悬念。
也许爱丽丝的仙境不只是一场马戏,也许那里那里依然有着少女所期待的一切。简而言之,少女依然选择相信——她等待的,是一场可以索取的梦。
黄昏的暖色渐渐转为清冷的紫蓝,一段由口琴吹奏出的旋律像夜幕的序曲般,钻进了少女的耳膜。离散在空气中的音符像醉酒的灯影,摇曳着它那颓靡的身姿,令听者染上名为“昏眩”的癔症。
一架马车,一架堆满了稻草的马车,一架稻草上躺着个吹口琴的少年的马车,正缓缓驶向城市的方向,奇怪的是车夫竟是个稻草人。毕竟是仙境的入口,任何的神奇都有可能在这里发生。少女很自然的就抬起了右手,她只想确认一下到底仙境是否如她想象。
马车很快就来到了少女的跟前,口琴也戛然而止。
“难道在音乐会的上半场结束之前还会有观众前来?稀客呢。”少年懒洋洋的地坐了起来,目光越过少女期待的眼神,少女心思仿佛被马上读懂。
“那个…你也是从爱丽丝那回来的旅客么?”少女端详着马车上的少年,他那单薄的身躯似乎很容易就能消失在即将来临的夜幕中。
“旅客?哦不,我是爱丽丝乐团里其中的一个乐手,去城市的目的是为了完成任务。”
“任务?”好奇心牵引少女继续问道。
“任务是帮爱丽丝送信。看,稻草堆里都是她要寄出的信件。”少年如是答道,并揭开了一些给少女看,稻草堆里全是些五颜六色、图案精美的信封。
“信件?是爱丽丝的邀请函吧?”少女掏出她的车票问道:“这是吗?”
“恩,没错,你刚才是要问我些什么问题来着?”
“噢,的确,我想问你,究竟爱丽丝的仙境是个怎样的地方?是一场马戏吗?”少女急忙问道。
“马戏?对我们来说爱丽丝的世界是一支无限不循环的曲目。我是那里的其中一个口琴手,穿银色礼服的兔子是我们的指挥,人鱼组成了庞大的合唱团,她们坐在礁石上高歌。蜘蛛为我们演奏钢琴,松鼠负责三角铃,竖琴更是由来自云端的仙女演奏……”少年说着又吹起了口琴,沉醉于他那无尽的曲目中去了。
“其实,这家伙和一样,都是一个稻草人。”木马上的稻草人,奇迹般说话了。
“只是你懒得变成人形罢了,到了人类的城市,我们可不能这幅模样。”少年马上反驳道。
“依你们说的,爱丽丝的世界是场音乐会?那么,存在送我去仙境的班车么?”少女的疑问变得更大了。
“这个···我们并不清楚,爱丽丝告诉我们,每个旅行者都有不同的前往方式,如果她给了你车票,那么自然有送你去那儿的班车。还有,爱丽丝的仙境不止一个,你要前往哪一个,我们也没有定论。”稻草人给出了一个模凌两可的答案,少女只好点点头,若有所思。
作了简短的相互道别,马车带走了最后一丝黄昏的微光,消失在完整的夜色中。再次被落下的少女继续孤身一人。等待班车、等待仙境。
老树的枝叶并不茂盛,有足够的空间给初春的新月藏匿在它缝隙里。斑驳的月影,浓烈的夜色,少女把打开的雨伞搁在身边,为了不挡住入夜后唯一的光源。
“我所等待的究竟是什么,会兑现么?我的愿望。”少女呆坐在老树的脚边,沮丧却不能像小女孩那样放声大哭。
“我劝你还是回家吧。”一把老妇人的声音忽然就从树的背后冒了出来,这直接把少女吓得尖叫了一声——她以为老树要对她说话了。
“原来,你是个雌性的树妖?”少女没敢回头,并且还问了一个幽默得完全不合时宜的问题,想必她对忽如其来的未知之物还是怀有一点的敬畏和一丝的恐惧吧。
“当然不是,我只是一个异境归来的旅客,在那呆的时间有点长罢了。”一个奇怪的老妇人从树的后面钻了出来。她鬓发全白,遍布满脸的皱纹已经让人无法想象出她年轻时的模样。一件密布蕾丝边的粉红色连衣蓬裙在她身上显得尤其怪诞,一双怪异的洋红色老式女鞋在她脚上变得令人厌恶,碰巧的是老妇人的右手也提着一把黑色的雨伞,而她的左手还拖着一个红色的巨大的布袋,想必也是爱丽丝送她的礼物吧。
“你也是爱丽丝的客人吗?那为什么你要叫我离开呢?难道,从一开始爱丽丝就没有邀请过我?还是跟本就不存在送我去仙境的班车?要是那样,即使是步行我也要去到那里,请告诉我通往仙境的道路,我不要被忘记!不要被忽略!”情绪激动的少女完全无视了老妇人那全身上下散发着的违和感。
“哎,想必你对仙境还一无所知吧。”老妇人缓缓地叹息,用过来人的语气说。
“有人说那里是个马戏团,有人说那里是个音乐会。但是,我的确对它还一无所知,可我依然想去亲自确认一下。”少女在犹豫过后坚定地说道。
“或许,我要先告诉你丽丝究竟是谁。仙境又是以何种形态存在着的。”
“洗耳恭听。”焦虑的少女稍微安定了一点。
老妇人随之闭上眼睛,神神叨叨地开始陷入了自己对仙境的回忆中。
“爱丽丝是个好孩子,或者说她是世界上唯一的好孩子。每个人在爱丽丝的世界里都是一个被捧在手心中的苹果,爱丽丝会用名为“愿望”的美食令游客品尝到幸福。但是,像每个孩子一样,爱丽丝也会感到寂寞。为了度过无限的时光,爱丽丝把自己的世界与其他无限多个爱丽丝的世界链接了起来,好用游历来度过这些孤寂的时间。但是,正如一个简单的道理——无限被无限分割后,还是没有尽头的。我在仙境里曾历过一场无尽的话剧,每个故事的结尾,即是下个故事的开头,直到我找到了一扇门,通往了另一个仙境。在近乎无尽的仙境之旅中,我经历过太多的奇妙。例如:在某个仙境里,我参加了一场无尽的交谊舞会,每位舞者在跳完一支舞后,就随机地交换舞伴,一旁的爱丽丝则会不时地独自起舞。在下一个仙境里,我甚至邂逅过一场无尽的约会,但每当我情不自禁地要跟心仪那个他接吻时,对方就会散作涟漪。然后,一场新的约会又随之展开。而每个与我约会的男孩们各色各样,但他们总有令我倾心的一面,总有让我情不自禁的魅力。旁观的爱丽丝告诉我,他们都是真实存在的,是你们现实世界中的倒影。这也许意味着:冥冥中,理想的恋人或许就在身边,他永远都不是唯一的选择。每个仙境里的爱丽丝都希望你能永远的留在她的世界中,但她从不阻止你的离开,甚至会送你告别的礼物。爱丽丝如此善良,却弥补不了她们仙境里的那些不完美——马戏团里没能提供食物,音乐会无人伴舞,有时白天会一直持续,有时月亮会忘了自己的样子……”
“我不太明白你所说的。但我不会动摇。”少女目光如炬,坚定地打断了老妇人的解说。
然而,对方似乎没有理会少女的任性,继续讲述道:“其实,爱丽丝的仙境可以定义为我们所在的同一个次元的某些分支或是扭曲。每个仙境都还是拥有“时间”这个概念。换句话说,我们凡人在仙境中依然会老去。所以在某次旅行中,我透过镜子,看见了自己已经变成了如今的这幅面容,我甚至还忘记了我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怀着怎么样的心情、用何种方式,来到这无尽的仙境里。那一刻,我只意识到,我真的待得太久了,是终究要离开的。或许,爱丽丝的故事是不需要结局的,但我们却只享受用有限的【活着】。而且在爱丽丝的仙境里,【我】这个角色却永远只是个过客,连配角算不上,不能令那个世界作出哪怕一丁点的改变。。想到这里,你是否觉得仙境中的那些所谓的幸福其实只是一颗华而不实、大而不当的泡沫呢?”
老妇人的声音渐渐式微,也许旅途真的太令人疲惫了。
“不要告诉我这一切,这一切我会亲自去验证。告诉我,你只需要告诉我,入口在哪里?!”少女毫不领情,也毫不理解,她把声音提高了八度,质问道。
“好吧,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爱丽丝,只有不断地输入旅客,爱丽丝的世界才会不断地增加,虽然我也不明白其中存在着怎么样的原理,但也算是为了感谢爱丽丝的一点举手之劳吧。据我所知这个仙境的出口是双向的,也就是说在老树背后的那个树洞是可以通往某个仙境的,至于游历的方法,你就要自己好好的去摸索了。”老妇人叹了口气,目送焦急的少女奔往仙境的入口,一跃而下。
随后,老妇人拆开了爱丽丝送她的那个作为遣别礼物的红色包裹,里面是一只狮子布偶,没等老妇人为此捞回更多遗失的记忆,一辆班车缓缓地从城市的方向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