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当这星球没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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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就像老朋友久别重逢

久旱的大雨终于落下,酣畅淋漓,将天和地连接成一体。

他会打电话来吗,会说些什么吧?她该怎么回应呢?这个手指印是什么意思?他们的关系会变得怎样?

画未忐忑期待,欢喜紧张。

一天两天,他没有打电话,人也没出现。

三天四天也没有,画未焦灼难安,还有两天就开学了,她该怎么面对他?她该怎么办?

开学这天,画未也没碰到魏泽川。她在公寓和教室之间来回走。魏一聪走过来了。

“姜画未。”他喊她。

“嗨。”她笑得很为难。

“魏泽川离家出走了。”他说。

他说什么?魏泽川离家出走?怎么可能?画未僵了:“什么时候的事?”

“唔……我碰到你们的那天。”他说得也很为难,“那天晚上他和老爸吵架,他很恼火,老爸揍了他……以前他们也这样,但这次更严重,他就跑出去了……”

“他去了哪里?有消息吗?”他带着伤,崴了脚,他就那样跑出去了?她不敢相信。

魏一聪摇头:“老爸不准我们去找,说让他去社会上受点教训,我和我妈找了找,也没找到。”

画未额角被他的手指印过的地方隐隐作痛,她的眼睛里涌起温热的泪水,她慌忙别过脸去看路边的芙蓉树。

“他不会有事的!他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肯定不至于饿死!再说他没钱没色,打劫的也不会看上他……”魏一聪也不好受,她在为另一个男生心痛流泪,而那个男生却毫无交代地消失了!他心疼女孩,愤愤不平。

“你别难过,他性格就是那样……”他像在说哥哥的坏话,没底气。

画未朝公寓走去。他追上去,想拉拉她的衣袖,但最终还是甩了甩手,“有消息我会告诉你的。”他说。

那个手指印烙在画未的额头上,又烙进了心里。可他却没有任何交代,一言不发就出走了!他的出走和自己有关吗?和那个手指印有关吗?他究竟在哪里?腿伤怎么样了?他能想到自己如此担心他吗?

他真的已经忘记了他们的约定: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好好长大。

画未心惊,心乱又心痛。

608有个女孩转学了,床位空出来,正好是于采薇的下铺,她欢喜地跑来问画未愿不愿意搬过去,于是画未马上收拾东西。

艾莉莉有点不舍,虽然她们志向不同,但至少相处得不错。

梁阮阮漠然地看着她收拾东西。

608的地理位置很隐蔽,画未和于采薇每天晚上熄灯之后,都还能在走廊上吹风聊天而不被宿管科阿姨发现。除了聊画画,聊身边的人和事,聊女孩们通常都喜欢的话题,她们还聊一些只愿意和对方聊的话题。

比如,于采薇说,她幻想的美好男孩,如果用漫画的形式描绘出来,他应该是一只兔子,长着男孩脸的长耳朵兔子。她说她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就在这世界的某个地方,如果他出现在她面前,她一定会知道,这就是他。

她说她已经开始思念他,描绘他在她意识中的样子。她还把那些涂鸦给画未看。哦,那是一个白色的表情傻傻的兔子男。

这样的话,倘若给别人听到,一定会觉得于采薇要么傻了,要么疯了。

于采薇在生活上粗枝大叶。她的床总是一片凌乱,衣柜里乱七八糟地塞满东西,她还有丢三落四的嗜好,出门不记得带钥匙,坐公交车时忘记随身物品;她又是一个天然路痴,只要一个人去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她准能把自己成功弄丢……画未则恰恰相反。

她能在半小时内将于采薇的床和衣柜收拾得整洁舒适;住到608之后,她就成了于采薇的钥匙;于采薇想要去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写生或者发呆,画未就是于采薇的随身物品;画未担当了“于采薇的专用闹钟”“重要待办事项提醒专员”的角色……于采薇说她是“导盲犬”,是“无所不能星人”。她也将回家频率调整到与画未一致。

周末,宿舍里就只有她们两人,整栋公寓楼也都一片安静。于采薇就打开音箱放歌,那些乐队或歌手,画未闻所未闻,什么U2啦,小红莓啦,恩雅啦,手嶌葵啦,歌词不知所云,但他们的声音,歌曲的旋律,声音与旋律里传达的感情,令她那么喜欢,又心生欢喜。

她们听着歌,随着节奏洗漱打扮,在阳台上打开画夹或在桌上铺开画纸,用铅笔和各种颜料,描绘她们眼中的世界、心中的梦想。

其实,这些歌啦,雷诺阿的画啦,什锦刨冰啦,甚至画画这件事本身啦,都并不是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东西,但生命却正是因为它们才鲜活,才能借此听见花开的声音,嗅到黄昏里蔷薇的香气,才会让人由衷而深刻地觉得,生命的悲苦晦暗虽让人心悸,但生命的美丽神奇却更让人着迷。

那么,魏泽川呢?在她生命里的意义,是否与此相似?画未不清楚。

他出走的这些日子,只要她静下来,心里轻轻一动,就能感受到,他就在那里,她心上的某个地方。

这学期,美术班每周多了一节人像写生课,这是为了增加学习兴趣而尝试的课程改革,算是选修课。画未听于采薇说,教课的老师名叫季明朗,是大四的实习生,教课不咋地,但人很帅气清朗,性格也亲和,他说自己没毕业,不算真正的老师,最多算他们的师兄,让大家都叫他季师兄。学校没有聘请专业的写生模特,只好从学生中挑选。这天,画未和于采薇路过画室时,那位季师兄正在教室里面试模特,门口有几个女生在排队。于采薇拉起画未:“不如你去试试?”

画未连连摇头:“唔唔唔,我才不要呢!”

“怕什么,又不让你脱光光。再说,那些脱光光的也是为了艺术呢。”

“不去不去!”

“去嘛去嘛!”

那自己就试试吧,如果成功,也算是离梦想更近了吧。不过,她并不抱希望。

画未也站过去排队,轮到她了,这个叫季明朗的大男生静静地看着她,那种神态,像是欣赏一幅画。

他说:“姜画未是吗?就是你了。”

人像写生课是每周三下午最后两节课,画未的班里是化学课和体育课,她本来也不打算考理科,正好轻松无负担。

画未在美术班做模特的事,很多人都知道了。

王小帅又来找画未。他就等在画室门口,捧着一束花,嬉皮笑脸厚颜无耻:“姜画未,我早就说了嘛,魏泽川那小子不过是逗你耍耍而已,他果然跑了吧。我才是真心的哦……”

画未不看他,只当他是苍蝇嗡嗡嗡地叫。她想走,他却又拦住她。

于采薇跑进教室抓起拖把冲过来,把画未往身后一拉,声色俱厉:“王小帅,你不要以为我们不知道你的卑鄙心思!你不就是跟人打了赌吗,说什么不能和画未做朋友你就叫王八蛋!现在,你就是王八蛋!”

她说得那么大声,周围的同学都听到了,有人窃笑起来。

王小帅十分难堪,他将花束往地上一掷,脚踩上去狠狠地碾了几下,说:“你叫于采薇是吧?你狠!你有种!你记着,总有一天,我要你好看!”

于采薇将拖把往地上重重一顿:“我呸!”

王小帅愤愤地走了。有男生拍手冲于采薇叫好:“拖把姐威武!拖把姐我们挺你!”

于采薇挥舞着拖把笑起来。

画未却惴惴不安:“采薇,我真不该把你牵扯进来,王小帅那个人……我好担心,怕他报复你……”

于采薇搂住她:“魏泽川那混蛋又不在,谁来保护你?自然该我!王小帅算什么东西,不就是一渣男嘛,怕什么!他打也打不过我,我可是跆拳道五级呢!”她说着就摆开姿势,展开拳脚比画起来。

画未总是轻易就能被她逗笑。

秋天渐渐深了,树木颜色也越来越浓,天空变得又高又阔。

魏泽川仍然没有消息。当画未坐在教室里,走在路上,或是刚从午睡中醒来时,魏泽川的气息会和微凉的秋风一起,轻轻拂过她的心口。

课间,画未在位置上画一棵秋天的树。

两个女生在她后面叽叽咕咕:“昨天半夜,秦大宇到我们寝室来了。”那个女生是画未离开302之后搬进去的。

“天啊?他半夜来做什么?怎么进得来?”

“送夜宵。艾莉莉矫情得没谱了,半夜睡醒一觉说饿了,让他出去买小馄饨。他是从围墙翻进来的,他还买了三份呢,喊我们一起吃。”

“太疯狂了。”

一个女生还碰了碰画未,示意她也加入她们的八卦小组。

画未假装没感觉,她悄悄看了看艾莉莉,她正和同学说笑,戴了蓝色美瞳的眼睛闪闪动人。

画未心里五味杂陈。她对艾莉莉没有厌恶感。据艾莉莉说,她老家在农村,读小学时被父母带到城里来。父母做水果生意,一家人租住在五十平米的旧房里。艾莉莉在学校里的所有开销,除了学费,基本都是秦大宇包了。秦大宇还去过她家,她父母的态度是默许。

学校不会轻易开除学生,但像半夜翻进女生宿舍这种事情,校方是绝不会姑息的,两个人被开除也是毫无疑问的事。

半个月后,全校都在说,昨天半夜,秦大宇在翻女生公寓的围墙时摔断了手!

据说是凌晨四点,不知什么原因晚归的一位老师,看见了正在翻女生公寓围墙的秦大宇,老师大喝一声,秦大宇从围墙上跌了下来,手臂严重骨折。老师以为是小偷,当即打电话叫来门卫,门卫认识秦大宇,马上通知了秦大宇的班主任。

很多人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也许还有人到学校去告发。可秦大宇坚称,这件事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他纯粹只是想翻进女生公寓偷东西。于是,校方以“半夜翻墙,偷窃未遂”的理由将秦大宇开除了。这将记入秦大宇的档案,成为他人生永远无法抹去的污点。

艾莉莉一直缄默。她看起来很不好,精神萎靡,眼睛红肿,美瞳也不见了。画未不好和她明说什么,她只是在艾莉莉宿舍的桌上放了一个很大的苹果,压了一张纸条:“亲爱的,坚强起来,无论如何,我们都要长大。”

不久,艾莉莉也搬出了宿舍,去校外租了房。

后来,秦大宇的话题也不再有人提起。

再后来,艾莉莉又戴上了美瞳,笑得依然灿烂。谁也不清楚,那段时间她承受了什么。

冬天来了,梧桐树的叶子簇拥在枝头,像一团团火焰。

周六黄昏,女生公寓的梧桐树下,陆昊天正在等画未。他穿着麻灰色大衣,围着米色格子围巾,表情虔诚。

连续好几个周末,陆昊天都会来七中找画未。他有时给她送零食,有时给她送书,有时拉她去逛街,有时只为了和她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

画未系着一条沾满油彩的围裙,小跑到他面前,笑说:“小骚年,你又来签到啊!”

“哦哦哦,画未同学不高兴看到我,我马上闪人,马上闪人。”他说着就走了几步。

画未笑着看他。

他又折回来,掀起衣襟,将一个白色盒子递给画未。

“什么鬼东西?”画未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个白色的手机。

“我舅妈送给我的,但我不是有一个吗?这也太秀气了,跟我不配,闲置着也是资源浪费,你拿去。”

画未关上盒子,摇头:“唔唔唔……我拿着也是浪费,宿舍电话我都用得少。”

陆昊天把盒子按在她手里,恳切地说:“不!姜画未,你是我的紧急联络人,人生在世,难免遭遇不测陷入困境什么的,那时我会很需要你!”

这句话,毫无疑问地打动了画未。这么多年,一直是他在关照她,而她并不能回报万一。其实,画未也能猜到,那是他特意买给她的。

画未感冒了,不停地咳嗽。她咳一声,陆昊天就皱一下眉头。画未瞥见他皱眉头的样子,心里不安。

她真害怕有一天,他忽然说出什么话来。那她也只能拒绝。可她该如何拒绝,才能让他好过一点?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她要亲自伤害他。她一想到这个,自己就先心痛了。她更加猛烈地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

陆昊天焦虑地说:“你吃药了吗?要不去输液?”

画未一边咳嗽一边摆手。

他又说:“我明知道咳嗽总会好的,可听到你咳嗽我还是难受。我从来没想过,我长大以后,要和除了你以外的人一起生活。”

这句话,也许在陆昊天心里盘桓已久,所以才会脱口而出。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掩饰地搓搓手,说:“风好大!”

画未心想,不能再蒙混过关了,她歪了歪头,尽量说得轻松:“未来我们肯定不会一起生活的啦,但周末聚聚,打打麻将还是很美满的!”

陆昊天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垂下头,轻轻说:“我不是那么想的。”

画未跺脚:“你必须这么想!”既然都明说了,那就彻底一点,他趁早彻底死心,他们都少受些折磨。

陆昊天再抬头时,眼睛都红了。

画未不忍心看他,转身跑掉,跑了几步又回头挥手:“打电话哟!”

她多么希望,他们的友情不要受伤害。

冬至来了,锦城的风俗是冬至吃羊肉汤,说是这天吃了羊肉汤,一冬到头都暖和。

她打了电话回家,姜爸说冯小娥不在家吃饭,他一个人就随便吃了点。但他叮嘱女儿,自己去羊肉汤馆吃,别舍不得花钱。

于采薇的爸妈来了,接了她去吃羊肉汤。她喊画未一起去,画未自然笑着拒绝了。

画未一个人去后校门外的小街买橡皮擦。她记得,去年冬天的夜晚,她遇到了魏泽川,她跟着他走过了这条街,到他的小阁楼里睡了一夜。她还记得,他的被子不够厚实,那一夜,她微微觉得冷,心却温暖。

一旦想起他,她就抑制不住想念他,同时又为“自己竟想念着他”这件事心慌。

她没有戴围巾,冷风呼呼灌进她的颈脖,她瑟缩起身体。

后校门的转角处,有一棵巨大的龙须树。她迎头就看见魏泽川站在树下。他的头发乱七八糟地蓬着,身上的深蓝色运动套装显得单薄。他高了,黑了,皮肤粗粝了。然而,他神采奕奕。冬天的夕阳映在他脸上,他望着她笑:“喂,姜画未。”

她呆呆地看着他:“你从哪里冒出来的?头发都变成鸟窝了!”

他抓了抓头发:“是啊,本来我想先收拾收拾,没想到这么快就碰到了你,陪我去理发,怎么样?”

如此自然,就像老朋友久别重逢。

魏泽川被理发师大叔按在座位上。画未坐在他后面,拿起手边的杂志打发时间。

他一直从镜子里看她,她感觉得到,她不好意思与他对视,就一直低头看着杂志。

大叔和魏泽川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画未眼睛看着书,耳朵却听着魏泽川的声音。

忽然,大叔说了一句:“好啦!啧啧,瞧我这手艺,还不赖吧?又变成一个帅小伙了!”

画未望过去,镜子里,魏泽川的乱糟糟的鸡窝头变成了清爽的板寸头,看起来越发神采飞扬。她红了脸。

“今天冬至呢,你吃羊肉汤了没有?”魏泽川问她。

“没有。”画未说。

“正好我也没有,一起去吃吧。”

小街上就有一家羊肉汤馆。

桌子有点油腻,人群有点嘈杂,雪白的萝卜和碧绿的香菜在浓郁的羊肉汤里翻滚,这个场景一点也不诗情画意,但画未却觉得无比美好。

“你怎么都不问我从哪里回来,都经历了什么?”魏泽川问。

“等你自己说呢。”画未笑。他欠她一个交代,但她不想主动问。

他当真就开始交代了。

他说他刚跑出去的时候,他想的是,他非要出人头地才回来,他要证明给大家看。他跑去找一个哥们儿,他们说好了的,哪天谁要是想离家出走,另一个肯定陪着。但那哥们儿现在不干了,他在哥们儿那儿待了一周,崴了的脚好了,哥们儿也要回技校学汽修了,他就骑了哥们儿的摩托车出城,往南边走。

他离锦城越来越远,却越来越不知道要去哪儿,可他不愿回头。他骑了一天多,到了沔江,他身上的钱除了加油、吃饭已经所剩无几了,他把摩托车当了找工作,他到处去应聘,到处被拒绝,他才发现自己什么也干不了,可他不能就这样回来。他去一个建筑工地当小工,运砖块,拌泥沙,才入秋的太阳就像火球,他才干了一个星期就吃不消了,中暑,拉肚子,浑身长疙瘩,工头甩给他五百块钱让他滚。

他就在沔江城乱晃。他在网吧打游戏时认识了几个小青年,他们自称“黑社会”,邀请他加入。他既好奇又别无选择,就跟他们走了。

当天晚上他跟着他们去砸一个烟酒店,那些人挥起棍棒乱打乱砸,他怎么也下不了手,他们还将店里的人砍了,他吓得趁乱赶紧跑了。

后来他到了码头,一条货船招人,要求年满十八岁,水性好,他谎报年龄混上了船。货船一路往下游走,到了一个码头。船长发现他谎报年龄,将他赶下船,他脱了衣服就跟在船后面游,他游了不知多远,在没力气快要沉下去的时候,船上的人丢下轮胎将他捞了上来。

他就一直跟着那条船,从长江头到长江尾,来来回回。

画未望着他的脸,听着他的声音,在脑海里将他这些话描绘成一个个场景,烈日下,大街上,江水里……这个十七岁的少年经历着他自己的人生。

“看来你没有出人头地嘛,怎么就回来了?”画未打趣他。

魏泽川坦然一笑。

是的,他坦然一笑。他这次回来,变得坦然了。

“那不是我现在要做的事。”

“哦……你要回来考大学?”

“不完全是,”他说,“我回来是……做自己现在该做的事,经历现在应该经历的人生,面对现在应该面对的事。”

“不逃避了?”画未脱口而出。

“能逃到哪里去?就算逃到死海、月球、火星,这颗心也还在这里。”他低头摸摸自己的心口,“我的心告诉我,你在这里。”

他抬头,望着画未:“开学那天,你穿着红衬衣,扎马尾,表情不卑不亢,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但我的心里却涌出无限欢喜。”

画未心里风起云涌。

“你还记得吗?那年你十三,我十四,我被我爸追打,你骑车载我逃跑,你说你不想回家,我说我想带你走,后来我们约定,等你十八,我十九,你要是想走,我一定带你走。”

画未完全惊呆了。

“你认出了我吗?有好多次我都想告诉你,可我又不敢。我和你有约定,和梁阮阮也有约定,我很矛盾。可我不想伤害她,她是我很重要的朋友。我既在逃避你,也在逃避她……我以为这样就不会伤害你们,可还是发生了那么多事……”

“我才意识到,最大的问题是我,我的逃避只会让你们都受到伤害。我很清楚,我逃避不了自己的心,我早就应该面对,是我太愚蠢……”

“我没有忘记我们的约定,我再也不会背离它。”

他诉说的样子,像是祷告,又像是发誓。

这是他的交代,他经历了出走,猛然醒悟后,决定遵从的内心,勇敢面对的现实。

“那你呢?”他问。

“我也早就认出了你,我也没忘记约定。”画未说,“不过照现在这趋势,我十八,你十九的时候,就算我们不想离家,也得离家了,我们要上大学呀,反正我想去外地。”

“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魏泽川笑得像孩子一般欣喜。

画未也笑,但她还是有点忐忑:“你和梁阮阮的约定呢,怎么办?”

“我和她的约定是她十五岁生日时定的,她提出来,要我答应她,作为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我以为这是为了证明我们的友谊纯真坚定,何况那时我早和你有约定。后来我才明白,她想要的,不是单纯的友情。”

“是啊,她想要的,并不是友情。”画未幽幽地说。

“我给不了,不管是以前、现在,还是以后,我都给不了,她在我心里,就是好朋友、好哥们儿,跟性别都没太大关系。”他的手从桌面上伸过来,轻轻握了握画未的手,“我会告诉她,请求她解除约定。”

“我没法成全所有人。”他垂下眼帘,将他对友情的内疚掩埋起来。

他们默默地吃饭,喝汤。

魏泽川抬头笑起来,眼睛亮亮的:“我吃饱啦!”

“我也吃饱啦!”

魏泽川起身要去买单,画未想说什么,他挑挑眉,笑起来:“现在只是羊肉汤,等以后我赚很多钱,我要买很多很多好吃的喂饱你。”

他们并排走,没有牵手,也不显得亲昵。画未要回学校上晚自习,魏泽川要回家去。

“暴君肯定磨刀霍霍等着我呢。”他做了一个磨刀的动作。

“你不怕?”

“之前很怕啊,所以我先来找你嘛,现在我什么也不怕啦!”

画未忽然看到陆昊天正从后校门走出来,怀里还抱着一只保温盒。

陆昊天迎着他们走近,画未紧张起来,像做了错事的孩子:“陆昊天!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打你电话没人接,我就到处找你,这个给你。”他语气低沉。

画未接过保温盒,有点尴尬。

魏泽川却镇定自若,他朝陆昊天投去男人式的微笑,又对画未挥手:“我走了。”

画未和陆昊天默默站着。他说:“汤是家里才送来的,趁热喝吧。”他的失落无法掩饰。

画未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他显然看出来了,她和那个男生的关系,很特别。

其实,她一直清楚,陆昊天给她的温暖,她无以为报,可她为什么还是接受了?

因为她卑微,她孤单,她无助,她怕黑。

所以,当小朋友欺负她,他跑过来赶跑他们时,她没法拒绝;所以,她想跳绳又找不到人,他跑过来将绳子套在自己腰上时,她没法拒绝;所以,当她站在黑漆漆的楼梯口,他打开手电筒走上来陪她时,她没法拒绝……很久以前,她也许对他有过懵懂的感觉,但她想到更多的是他们身份的悬殊,她害怕遭受周围的讽刺,他家人的鄙视,所以,那种感觉刚萌芽就消亡了。

说到底,在他与自己之间,她还是喜欢自己多一点。

陆昊天没问,也没再说什么,带着失落走了,画未狠狠地批判着自己。

于采薇回来了,也给画未带了羊肉汤。

画未把刚刚的尴尬告诉她,苦着脸说:“求办法!求安慰!”

于采薇摸摸她的头:“办法就是四个字:顺其自然吧,怕什么。”

“陆昊天怎么办?”

于采薇摊手:“那是他的事啊,他知道了你的心思,他会看着办的嘛!”

画未觉得好多了。陆昊天会放弃的吧?他那么帅气,性格温柔,家境优越,成绩又好,他值得很好很好的女生喜欢。

这天晚上,画未梦见了魏泽川,他微笑着和她说话的样子,让她欢喜又甜蜜。她乍然醒来看见窗外星光满天,她才确定那是梦。可在她的胸膛里,那些欢喜甜蜜却清楚真实地盈盈满满。

她豁然开朗了:她对他的好感,什么也不能阻止;她的额头印着他的手指触温,什么也不能替代。

她也坚定地相信,魏泽川的心里有她,唯一的她,不会再有其他人。

她要更加勇敢地面对内心的感情,不畏怯,不退缩,不回避,她决心承受他将会带给她的一切。

这是她的青春,她的男生。

只是,她没有料到,那些没被料到的命运的安排,那些上帝留给少年们去犯的错误,已经在未来的路上等着他们了。

期末考试后是补课。

魏泽川回到学校,回到原来的班级。有些人很奇怪他为什么不留级:“这家伙本来成绩也不好,再耽误一个学期,考大学还有什么指望啊?”

他听了也无所谓,懒得解释。

他和画未有秘密约会。每天晚自习前,他在足球场踢球,画未抱着画板坐在球场边画画。她画魏泽川的速写里,有他踢球,他奔跑,他回头朝她张望。他们不说一句话,也不一起走,但那份默契就像春天解冻的溪水,在他们的心间潺潺流动。

三中先放假,陆昊天来接画未。他看起来焦虑重重,画未知道他有话想说,一定是关于魏泽川的。他送她回家之后,她和他一起出来,他们走到路边的公园里,坐在湖边说话。

她先说了:“那天你来找我,在后校门碰到的那个男生,那个男生……”

陆昊天抢过来:“魏泽川。”

他怎么知道?画未惊愕。

他又说:“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他父亲以前是混江湖的,母亲也不是什么好女人,现在他们转行做生意,那些生意也不一定都是见得了光的!你想想看,在这种家庭环境中长大的,会是什么样的人?”

他的声音里带着她从没听到过的不屑和愤怒,这样的他让她感到陌生又茫然。

他又说:“画未,我问你,你是不是和他走得很近?”

“我……”画未的声音轻轻的,“我对他有好感。”

“我看出来了,但我不相信你会对这样的人有好感!你告诉我,你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

他眼里掠过几许鄙视和嘲讽,虽然只是一闪而逝,但那眼神却像刀锋擦过,迅速将画未割伤。

“我想得到什么?你是以为我想得到什么吗?那你又以为,那会是什么?”画未一字一句反问。

陆昊天不语。

画未又说:“是因为我什么都没有是吗?我家境不好,自卑弱小,前途堪忧,所以像我这样的人,若是接近一个人,一定是有企图的,一定是想得到什么是不是?”

她又提高音量:“你错了,陆昊天!如果我喜欢一个人,只是因为我喜欢,仅此而已!”

她的声音里带着被割伤的疼痛和愤怒。

陆昊天才意识到自己太情绪化,口不择言伤害了她,他急忙解释:“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不是……”

可这解释对深受伤害的画未来说是虚弱无力的。她挺直了脊背,咬紧了牙齿,瘦瘦的肩膀轻轻颤抖,像从前在别的地方受到伤害时一样。

“我从来没想到,连你也这样看我!”

她承认自己家境不好,自卑弱小,前途堪忧。但她不会以此自卑自怜,自怨自艾,她要努力生长,像树木一样变得生机蓬勃、强大有力。

像她这样的女生,只有凭自己的努力,争取灿烂前程,获取更好的生活,赢得旁人的尊重,这样她才能取得与他们平等对视的资格,才能无惧无畏,敢于担当,喜欢她所喜欢的人。

冬天的冷风从湖面上吹来,画未也不觉得冷。她就那样静静坐着,不再看陆昊天。她无法相信,这个陪伴她长大,给过她无数的呵护的人,也会用跟旁人一样的眼光来看待她。她对他从未设防。

她心上那道被他割伤的伤口,凉飕飕地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