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当这星球没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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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误会能有多痛

期末考试结束后是补课,马上就高三了。

七月炎热,锦城又遭遇大旱,许久没有下过雨,大家都心浮气躁的。

周末上午,画未在楼梯上碰到梁阮阮,她抱着被子,拖着箱子,胳膊下还夹着袋子。她头发凌乱,脸上余怒未消,像是要去逃难。

她正往302的方向走着。她跟“Fly”里的一个女生要好,搬去了那个女生的宿舍,现在看来是要搬回302。

画未犹豫了一下,想上前帮她拿东西。

梁阮阮冷冷地看着她,好像在说“我不要你同情”,画未也就尴尬地站住。梁阮阮走过去了,画未听到两个女生在议论:

“听说她是因为偷东西被赶出来的?”

“她那样的人,说她会杀人放火我都信,但说她会偷东西,她那种性格,宁可抢,也不会偷吧?”

画未回头看了她们一眼,她们停了议论,脸别向一边。

画未还从魏泽川那儿知道,梁阮阮最近很不好。她妈妈的病情加重,已经住进疗养院,医疗费用又是一笔大开销。她妈妈入院之初,她爸爸还给了一些钱。但当她妈妈略微清醒了,他又拿着离婚协议书找她妈妈签字,她妈妈不肯签,又被刺激得病情加重。她爸爸就对梁阮阮说,这东西我放在这里,你什么时候哄着她签了字,我就什么时候给你们钱。梁阮阮把那张纸撕得粉碎。她到处跟亲戚们借钱,也不肯问她爸爸要钱。

但她的学费和生活费,她爸爸却会按时给她。她尽量把生活费省下来给妈妈治病。

魏泽川家和梁阮阮家原来住在一条街上,有一些旧交情,魏妈妈也去看过梁阮阮妈妈,送了一些营养品和钱,但对于治疗说来,仍然是杯水车薪。

魏泽川也帮梁阮阮筹钱。

画未还听人说,凡是跟梁阮阮有交情的人,她都向他们借钱,他们都借给了她,并表示不要她还。但那些人又在背地里说:“我们的交情也就值这点钱,大家都清了。”

画未为梁阮阮感到悲哀。

这两年,梁阮阮也确实为一些被男生追着死缠烂打的女生解过围,并不是每一次每个人她都收了钱。那些被梁阮阮“修理”过的男生,如果还没有毕业的话,也都幸灾乐祸着。

画未跟班长提议,班里可以组织一下,为梁阮阮的妈妈捐点款,帮帮她。班长找其他班委商议,他们否决了,理由是:梁阮阮受了处分,为集体荣誉抹黑。

梁阮阮也感受到自己孤立无援的处境,但她也毫无办法,只能任由命运的大手将她推来搡去。

干旱在持续,八月的太阳几乎要将城市烤焦。

教室里,数学老师正在评讲卷子。

梁阮阮的座位空着,刚发下来的卷子奄奄一息地躺在桌子上。卷子上的分数太低了,仿佛羞于见人。数学是梁阮阮的死穴,她其他科目的成绩还是很好的。

数学老师是一个脾气暴躁的男人,据说他本来有一个前途光明的好单位,但因为得罪了人,被排挤陷害,只好做了老师,妻子也和他离婚,带着儿子出了国。他对自己的人生充满愤慨,讲课的声音也充满愤慨。

他看不起梁阮阮,她数学成绩差不说,性格张扬,还常迟到、逃课。他多次明里暗里讽刺梁阮阮,说她不男不女,三观不正;他也会出很难的题目让她上去做,故意刁难她;但梁阮阮从来不畏惧他,他批评她,她就拿黑白分明的冷冷的眼睛瞪着他。

知了在窗外此起彼伏地嘶叫着。梁阮阮满头大汗地出现在教室门口。她弱弱地喊了一声“报告”,数学老师瞟了她一眼,没有作声,继续讲课。

梁阮阮抬脚往里走,刚走到讲台边上,数学老师抓起黑板擦就朝她砸了过去,白色的粉笔灰喷了她一脸,她像小丑一般滑稽。梁阮阮抬手将脸上的粉笔灰抹掉,笑了笑,继续朝座位走。她笑得特别凄凉,特别诡异,但在数学老师看来,那分明是蔑视,是挑战。

她这一笑激怒了数学老师。他冲到梁阮阮面前,拎起她的T恤袖子,怒骂:“你还笑?你简直恬不知耻!成绩差,家庭差,品行差,你还有脸笑!我要是你,早就羞死了!”

那凄凉诡异的笑僵在梁阮阮脸上。她整个人都像被冻僵了一样。

老师又推拽她:“我没喊你进来,你滚出去!以后都不准来上我的课!”

梁阮阮转身就跑,像一阵风。

老师甩了一句:“自习!”就坐在讲台上抽烟。

全班都震骇了,鸦雀无声。

十几分钟后,英语老师跑到教室门口喊:“大家快点去综合楼,梁阮阮爬到楼顶去了,要出事了!”

全班蜂拥而出。画未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跑得最快,跑在最前面。

综合楼有七层。几年前,天台曾经发生过学生坠楼事件,所以通往天台的大铁门特别坚固,平时都不打开。因为房顶漏水,校工找人来修补却忘了关上门。现在,铁门已经被梁阮阮从里面锁死了。

画未第一个冲上去,使劲晃动大铁门,大声喊梁阮阮的名字,但是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画未又跑下楼去,大楼前已经站满了人。大家拿着小喇叭,轮流朝梁阮阮喊话:

“梁阮阮,别想不开啊!”

“梁阮阮,有什么委屈,下来再说!”

“梁阮阮,我们都会帮你!”

班主任想方设法联系梁阮阮的父母。可她妈妈在疗养院,根本神志不清,她爸爸的电话也打不通。数学老师吓坏了,他站在人群中直冒冷汗。

梁阮阮站在天台边缘,阳光火辣辣地从天空直射下来,几只大鸟从旁边掠过,在她身上投下一片片阴影。她那么孤独,摇摇欲坠,就像马上要从大家的视线里消失一样。

忽然,梁阮阮对着天空呐喊:“为什么大家都恨我?!讨厌我?!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关心我?!在乎我?!我?!为什么?!”

魏泽川也急匆匆跑了过来。他从同学手里夺过小喇叭,朝着楼顶大声说:“梁阮阮,我在乎你!还有我在乎你啊!”

阳光下,画未静静地望着他,汗水从他的脸颊上流淌下来,他的脖子里,青色的血管根根分明地暴露,那里面流淌着的,是属于男人的血性和善良。

梁阮阮听到了,她的身体轻轻一晃,退后一步,她好像笑了,又好像哭了。她凝望人群,人群静默。

她声音嘶哑地呐喊:“魏泽川!我记住了!我会记一辈子!一辈子!”

魏泽川怔住了,他有点眩晕。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他身上,其中,还有画未的。他想扭头看她一眼,他犹豫几秒,终是不敢。

梁阮阮转过身,一步步离开了天台边缘,她毅然决然的背影,像一片无法攀越的悬崖峭壁。

班主任大喊:“快点呀!大家去接梁阮阮!”同学们跑上楼梯。

魏泽川也跟着跑。

画未站在原地没有动。

魏泽川跑到楼梯转角处,他转身朝画未张望,画未的目光与他对上,他眼里的心痛像海潮澎湃。

画未想,魏泽川,如果有一天,我也这样身临绝境,你会不会站出来?

转念,她又想,会的,你一定会的。

顶楼打开的铁门旁,梁阮阮正走出来。大家欣喜地拥住了她。昔日的种种,嘲笑也好,不满也好,鄙视也好,在这一刻,统统抵不过一个鲜活生命的回归。

班主任了解了梁阮阮的家庭情况,随即倡议捐款为梁阮阮的妈妈治疗。这一回,大家都没有说什么,都沉默着主动地伸手相助。

数学老师也赶来捐助,并向梁阮阮道歉。

班长将捐款交到梁阮阮手里,她当着全班的面哭了。她说:“谢谢你们救了我……”

这是画未第一次看到她哭。她仿佛感受到她的人生,感受到她的心境,她也情不自禁落下泪来。

魏泽川给画未发来信息,说:“我刚才说那样的话,是为了救她。”

画未回了三个字:“我明白。”

一片乌云遮住阳光,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而至,同学们都欢呼着跑到走廊上享受渴盼已久的雨水气息。还有男生跑到大雨里去,肆意奔跑。

魏泽川也在大雨里,他一直跑,一直跑,像是要把这世界甩在身后。

画未听说,梁阮阮那天数学课迟到,是因为她去找了她爸爸,她在医院欠了钱,医院已经停掉她妈妈的药。她被那个女人挡在门外,她就和那个女人撕扯,她爸爸回来看到这一幕,一脚踢在她的胸口。

她爸爸扔给她一沓钱,她忍住胸口的剧痛,跪在地上将钱一张张捡了起来,为了妈妈。

尽管她张扬、霸道,性格里有小小邪恶,但她也有尊严,如今她的尊严被朋友、亲人、老师,一次次地无情践踏,她终于被逼上绝路。纵然她再虚张声势显得无比强悍,她也不过是才满十七岁的少女。

谁的青春,能忍受这样的肆意践踏?

短暂的暑假开始了。

对画未来说,暑假不过是一种形式,她在家也是早睡早起精神百倍,她看书,复习,画画。她每天都画素描。这种习惯,从她学画的那一天就开始了。素描是一切绘画形式的基础。她也模仿几米,模仿日韩的绘本画家,模仿他们画唯美温暖的彩色铅笔画,但总是无法达到她的期望,她有些沮丧,却也并不灰心。

于采薇也在努力,她们每天通电话,说闲话,说心里话,相互鼓励。

冯小娥最近变得很异常,她看起来真像一个称职的家庭主妇。她早起,做早餐,上街买菜,打扫房间。她只在下午去一趟麻将馆。回家吃过晚饭她还和姜爸出门散步,然后和姜爸一起看清穿戏,早早睡觉。她很少出去打牌,即使出去,也必定不会太晚回来,至于像以前那样彻夜不归,更是再没发生过。

她还念叨着想去找一份工作。

姜爸喜不自禁,精神大振,每天都变着花样做拿手菜,像是对冯小娥“改邪归正”的嘉奖。

这是画未从小梦寐以求的家庭生活,她很欢喜,可又有隐隐的不安,她担心这平静美好的生活随时可能失去,冯小娥又会恢复到以前的样子。或者说,她不太相信冯小娥真的性情大变。

八月二十号是冯小娥的生日。

画未家一直没有过生日的习惯,谁过生日都不庆祝,最多家里添几个好菜,给过生日的人买件新衣服。但是今年冯小娥满四十一岁,锦城的风俗,“一”起头的生日是大生日,一定要热闹热闹的。

所以,画未的外婆和冯小娥要好的牌友姐妹都要来,两个姨妈也要来。

姜爸很高兴,计划着亲自掌厨,做几样拿手好菜招待客人。

可冯小娥提议到饭店去吃。

姜爸一向节俭,但他没有犹豫,立刻说:“好,就去饭店!我们一年到头都难得出去吃一回,这次也潇洒潇洒,享受享受!”

他们在家附近的饭店订了一个小包厢。

万老板也来了,他带来一大束鲜花放在餐桌中央。画未从未见过有人送花给冯小娥,姜爸当然没有这种浪漫情怀,在他看来,一朵花还远不如一朵花菜实在呢。冯小娥笑得像花儿一样灿烂,可画未总觉得那鲜花有些扎眼。

冯小娥的牌友姐妹和万老板也很熟,他们谈笑风生,敬酒祝福,带动气氛。饭桌上一团欢乐祥和。万老板还特别向外婆和姜爸敬酒,也给画未倒饮料,还说祝画未学习进步。

画未有点别扭。

姜爸却心情大好,也喝了很多酒。姜爸以前爱喝酒,但自他病退以后就戒了酒。这是他戒酒以来,画未第一次看到他喝酒。画未很担心,悄声地劝他:“爸爸,少喝点。”

姜爸却果断地说:“没事,我年轻的时候,喝一斤白酒也没问题!”可他不再年轻了,喝到后来,他说话语无伦次,身体摇摇晃晃。

吃过饭,万老板和冯小娥的牌友姐妹先走,这边自己家人又坐了坐,闲聊家事。

姜爸去结账,收银员却说:“已经结过了。”

“结……了?哪个结的?”

“刚才和你们一起吃饭的先生。”

姜爸愣了一下,嚷起来:“冯小娥!”

冯小娥正抱着鲜花从包厢出来:“你这么凶做啥子?!”

外婆和姨妈也跟了来。

姜爸过去抢下鲜花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骂道:“不要脸!我早就晓得你不要脸!”

“你发啥子酒疯?!”冯小娥上前,狠狠推了姜爸一把。

“你把我当龟儿子!你说,万老板今天为啥子来?还送花给你!还结了这顿饭钱!你说,你们究竟是啥子关系?”姜爸黑红着脸,一脸暴怒,画未从没见过他这样,吓得傻掉了。

“你以为我跟他有啥子见不得人的事,是不是?姜中民,你就是见不得别人比你有钱。”

“他有钱又咋样?我现在就去杀了他!”姜爸叫嚷道,完全失控。

冯小娥把头往姜爸怀里一撞,说:“你不是要杀人吗,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吧!”

外婆气得浑身发抖,不停地骂:“作孽!作孽!”

画未也爆发出来:“你们要闹回家去!别在大街上丢人现眼!”

姜爸和冯小娥这才停了下来。

姨妈在锦城做生意,外婆一直跟她住。她来劝冯小娥:“今天你去我那里,等姐夫酒醒了再说。”

“没事,我还怕他咋的?你跟妈先回去,快,来了一辆车。”冯小娥把画未外婆和画未姨妈送上车,她又招呼画未,“扶起你老爸,回家!”

一家人沉着脸回到家。

姜爸倒在沙发上,冯小娥将门一关,说:“姜中民,你到底想做啥子?我们说清楚!”

“冯小娥,我就是要你说清楚,你跟万老板是啥子关系?”

画未进了房间,关上门,靠在门上流泪,努力不去听他们的争吵。

可争吵声和谩骂声仍像利箭一样,不停地穿过门边的缝隙,刺入她的耳朵。

激烈的争吵停息下来,姜爸喃喃地说:“我受够了,冯小娥,我受够了……你怀着别人的娃儿嫁给我,我没嫌弃你,也没嫌弃娃儿。而你呢,你对我们尽到了啥子责任?你还天天和这个那个扯不清……”

“我尽到了啥子责任?姜中民,我给了你一个家!给了你一个娃儿!你没有生育能力,哪个女人会跟你一辈子?”

他们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清清楚楚。

画未尖叫起来。

姜爸和冯小娥才清醒过来--画未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画未打开门,望着他们,他们不敢看她。

“刚才你们说,我是谁的娃儿?”画未颤抖着,轻声问。

“你是我们的娃儿。”冯小娥抱住了她。

画未挣脱,再一次问:“我是谁的娃儿?”

“你告诉她!总要告诉她的,你不可能瞒她一辈子!”姜爸对冯小娥说。

画未听到的是一个故事。一个一心想嫁进城市的农村女孩,二十岁时进城里打工,不久,她爱上了一个男人。男人承诺会与她结婚。可是当她有了身孕的时候,懦弱的男人却接受了家里为他安排的城里女孩。

男人家里给了农村女孩一笔钱,让她把孩子引产。可当她走到医院门口时,肚子里的孩子轻轻动了一下,她才真实地感受到,她肚子里有一个小生命。

她没有走进医院,而是用那笔钱托人帮她介绍对象。她要找一个可靠老实,能接受她和孩子的人,而且,一定要是城里人。媒人为他介绍了一个男人,男人是钢铁厂工人,老实,可靠,不多言多语。

那个男人就是姜中民。那个女孩就是冯小娥。

他们马上结了婚。

几个月后,孩子出生了,那孩子就是画未。姜中民很爱孩子,但也盼望有自己的孩子,可结婚三年,冯小娥也没有怀孕,他们去医院检查才得知,姜中民患有不育症。画未渐渐长大,姜中民把生活的希望寄托在画未身上,他真心爱画未,所以接受了生活的残缺。

这就是自己的生活吗?画未想,这简直像电影一样。但这的的确确就是她的生活。她再难以接受,这也是她的生活。

画未对姜爸的爱与她对冯小娥的爱是一模一样的,而且,她对姜爸只有爱,没有怨。在她知道真相的这一刻,她心中更涌起感动,她不是他的亲生女儿,而他却像亲生父亲一样爱她。

她哭了一晚上,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

从这天开始,家里升腾起一种温馨与信任的气氛,那是早就该有的却一直缺少的温暖。

冯小娥和姜爸和解了。冯小娥说,万老板去年离婚了,对她很有好感,帮她还了赌债,她没办法,因为要债的人逼得急。但她又跟他讲明了,她感激他,但她不会背叛家庭。所以,她最近常常在家,一是真心想做贤妻良母,二是回避他。

“不过,我生日,他来送个花,一起吃个饭,这也没啥子大不了。再说,我也没想到他会去结账。”冯小娥说。

姜爸说:“他帮你还了多少钱,我们还给他,我姜中民再穷,也不想欠别人的。”

画未还是不太懂父母,但她知道,他们再怎么争吵,他们都还是爱这个家,维护这个家,也许冯小娥说得对,人人都需要一个家。

春天到夏天,除了画未打电话让陆昊天查照片的IP地址那次,他们还没联系过。

那层隔膜让画未难受,难道他们从此要成陌路了吗?可他对她来说,是如此重要的一个人啊!

八月底,陆昊天给画未打电话了,但却是为了告诉她一个坏消息:马莉老师去世了。

马莉老师是画未小学的美术老师。画未的小学是子弟小学,老师们大多是职工家属,自然偏爱着那些父母担任大小领导的同学。当他们欺负画未时,老师们只会批评画未。

但马莉老师很喜欢画未。她发现了画未在美术上的天分,她给予了画未最真诚的赞美和鼓励,她劝说画未父母送画未去绘画班,她坦言自己水平有限,无法更好地指导画未。

马莉老师是一个清瘦美丽的老太太,她喜欢绘画、唱歌、昆曲。不知什么原因,她终身未婚,一直独居。老师们说她是一个孤僻古怪的老太太。

小孩子们都有纯真的小邪恶,他们讥笑她是老妖精、老巫婆、老疯子。

唯独画未认为马莉老师非常美丽。她还为马莉老师画了一幅水彩画的画像,虽然笔力尚浅,但她却画出了马莉老师的美好。

画未上了初中,也时常和马莉老师通信,马莉老师鼓励她,谈自己对绘画的理解与看法,还经常送绘图纸、铅笔和颜料给画未。画未记得,马莉老师最喜欢的画家是梵高。马莉老师说,梵高是天才,但他的成功,是凭着他老老实实画画,不走捷径,不急功近利,最后终于找到自己的方法。

马莉老师是画未的艺术启蒙老师,是她人生中第一个年长的朋友。

画未上了七中以后,马莉老师退休了,常年一个人四处旅游,与画未的联系也就渐渐减少。

画未总想着,什么时候马莉老师回来了,她就去小学看她。可她一直都没有去,一方面她觉得时间和机会很多,另一方面,她也没画出什么成绩来。谁知竟永远也见不到了呢?

陆昊天来接画未去参加葬礼。

马莉老师是基督徒,葬礼很冷清,到场的人只有神父、马莉老师的几位远亲、几位老师,学生就只有画未和陆昊天。

神父在念祷告词。陆昊天站在画未前面。画未想起马莉老师对自己的慈恩,又想起马莉老师孤苦伶仃的一生,想起自己失去了如此珍贵的朋友,当她听到神父念到“愿死者安息,阿门”的时候,她再也抑制不住心痛。

她将额头轻轻地抵在陆昊天背上。

他穿着黑色的衬衫。

她的泪水将衬衫濡湿了一大片。

清晨的凉风从山脚吹来。

画未轻声说出三个字:“对不起。”

她是对谁说对不起呢?对马莉老师吗,还是陆昊天?他们给予她的慈恩,她竟无法报答。

陆昊天也轻声地对画未说“对不起”。

他们就这样和解了,他们也只适合这样和解,其他的语言和行为都是多余的。

开学第一天,画未去买画具时,在后校门碰到了王小帅,他笑着跟她打招呼:“嗨,美女。”他那么轻松坦然,就像他根本没做过坏事。

画未的目光凌厉而冰冷:“你怎么还好意思在这里?”

“我不在这里,那我该在哪里?”王小帅厚颜无耻地笑,“我知道你心里恨我,可我又没冤枉他们!那是教室,是公共场合,他们都做得,我们为什么看不得?”

“你敢说你不是蓄意报复?”画未咬牙切齿。

“我报复?是。可那是因为谁?要不是你一天到晚给我甩着冷脸,和你的好朋友当众给我难堪,我会报复她?姜画未,你也是帮凶,我只是舍不得对你下手!”

画未心里本来已内疚,被他这么一说,更是尴尬羞惭,脸涨得紫红。

王小帅从她身边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

一个念头从画未气得嗡嗡响的脑袋里蹦了出来:我不能就这样放过他!

那要怎么办?让魏泽川纠集几个人把他揍一顿吗?他挨了揍只是皮肉之苦,怎么会长记性?画未想要的是,要他从此不敢再对她和于采薇有歹念。她要他知道,就算只有她一个人,她也有力量反抗他,她不会任他欺凌她的朋友!

画未深吸一口气,追上王小帅,说:“你说是因为我拒绝你,给你难堪,你才报复于采薇的?”

王小帅乜斜着眼睛:“嗯啊!可惜你不相信我的真心诚意,反而被魏泽川蒙骗,我说他才是王八蛋呢,你看他不是当着全校的人表演了英雄救美吗?”

“我现在相信了,你的真心诚意。”画未忍住难受说出来。

“也就是你答应了,跟我做朋友?”王小帅欢喜得蹦跳起来。

画未艰难地点点头。

“太好了!一起走啊!我要让所有人都看到,你和我走在一起!”

画未和王小帅并肩走在路上,一路遇到认识的同学,个个表情惊诧。有的目瞪口呆,有的轻蔑窃笑。画未看着远处的天空,挺直脊背不去在意。

于采薇的父母开车送她来,她从车窗里看到了他们,画未也看到了她,看到她满眼的不敢相信。车子从他们身边开了过去,于采薇瘫坐在座位上。

画未知道,她和王小帅的身影像两根尖刺,一定戳得于采薇的双眼剧烈刺痛。于采薇的心也一定很痛,她会想,这真的是自己亲如姐妹的人吗?王小帅那样侮辱了自己,好姐妹居然还和他在一起?

请你忍一忍,画未在心里对于采薇说。

画未拎着大包小包回到608。包里是名牌衣服、鞋子、裙子,全都闪闪发亮,全都是王小帅买的。

于采薇正愤怒地等她回来。

“为什么?你居然和他走在一起?你忘了他怎么对我的?”于采薇问她。

“正是因为这样,我才相信他的真心诚意,他是因为被我拒绝,伤心了才迁怒报复你啊!”画未看到于采薇的样子,心痛难忍,但王小帅不是那么好骗的人,她既然做戏就要做足了,要做给所有人看。

于采薇几乎崩溃:“姜画未,我真不敢相信你是这样的人!我对你那么好,什么都愿意为你去做!我要跟你绝交!”

虽然自己是伪装的,但于采薇的愤怒伤心是真实的,画未满心不忍,她低下头,默默打开那些袋子,一件一件地折叠她的新衣服,都是王小帅买的。

她穿着那些衣服和王小帅在校道上走,一起吃饭,看电影。那些衣服却都像是仙人掌做成的,扎得她生痛。她每走一步,每迎合王小帅一个虚伪笑容,都像赤足走在刀尖上。

她总忍不住想,魏泽川看到她了吗?他会怎么想?他会当真吗?

魏泽川也不再跟从前一样了。

高三年级搬到专属楼。专属楼在荷花池的另一侧,与教务处老楼是同时期的建筑,环境优美安静,据说风水也很好。

即使在大多数同学家里非富即贵的七中,高三的氛围也一样紧张压抑。

魏泽川也想考大学,只有考上大学,才能陪画未一起读大学。可他的成绩本来就不太好,又缺了一个学期的课,复习起来感觉很吃力。他必须比别人花更多时间来做题,背单词。他连球场都去得少了。

而且,自从他把梁阮阮从天台救下来,梁阮阮就十分依赖他。她常常去找他,跟他一起吃饭,散步,看他踢球,帮他抱衣服;每天晚自习前,梁阮阮都在魏泽川的教室里,和他一起看书做题。

他们说,你看梁阮阮脱胎换骨了呢,完全不是从前的女汉子,成了萌妹子了呀。

他们还说,魏泽川是爷们儿,但还是斗不过女人的小心眼,说不定梁阮阮是故意的呢,就是逼他同情弱小。

也有人说,魏泽川不是一直和姜画未很亲密吗?我的妈呀,怎么这么乱呀!

任何人都看出来,魏泽川在综合楼下说的那句喜欢,已成了梁阮阮的动力,甚至救命稻草。

画未能理解,魏泽川对梁阮阮有一份特别的感情,那绝不是爱情。但魏泽川那句“我在乎你”,被梁阮阮当成了承诺。所以,她理直气壮公然大胆地亲近他。还有什么事,能比得上一个男生在烈日下,对着所有人大吼“我在乎你”来得更加真实和激励人心呢?

梁阮阮经历了生死徘徊也醒悟到,唯有自己努力挣来前程,才能给妈妈安稳的生活。在这种情形下,魏泽川怎么忍心对梁阮阮说“我当时只是为了救你”。如果因为他一句话,又打击了她,他会愧疚一辈子。

他看起来那么冷酷,但骨子里他是那样有情有义的男生啊。画未多么看重他这份品质。

很快,同学们再次深深地震惊了--姜画未和王小帅的关系变得亲密了!天哪,我们三观尽毁,风中凌乱了。

魏泽川气急败坏,他跑到画未的教室里,把她拉到走廊上:“你怎么会和王小帅走在一起?他是什么人,你难道不清楚?”

画未忍住心痛,转过脸去:“你不是也跟梁阮阮走在一起吗?”

“你不是都明白吗?”魏泽川反问画未。

当然,她明白。

但她说:“我不明白。”这必须要像真的,要任何人看起来都像真的。

魏泽川张张嘴,再想说什么,但他又垂下头,默默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大步奔下楼梯。

画未懂得他的心痛。他才是那个真正在乎她的人,他也相信她在乎着自己。可他们还没有约过会,没有看过一场电影,没有一起逛过街,可现在,她和另一个男生做着这一切!

魏一聪也来了,他忧心忡忡:“画未,我不相信他们说的,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说出来,我们都能帮你的。”

“哪来那么多苦衷,苦衷能当饭吃呀!”她扬扬下巴,满不在乎。

魏一聪的眉头皱得好难看,他几乎要哭了:“你不是这样的,我相信你不是真心的。”

“笑笑好吗?我又不是上吊自杀跳火坑。”

“你放心,我不会看着你被欺负的!”他表着决心。

画未还是平静地笑着,心里却是另一番滋味,她让这个敦厚善良的男生也为她担心了。

深秋,画未听说,梁阮阮的妈妈出院了,但她还是不肯离婚。她说,就算要离,也要等到阮阮大学毕业。她担心离婚后,梁阮阮的爸爸不再负担梁阮阮的学费和生活费。

于采薇再也不和画未说话,两人在宿舍难免碰见,画未很忐忑,于采薇总是板着脸,气氛尴尬。于采薇周末都回去,她再也不愿跟画未一起待在宿舍里。

她一走,画未就想念她。有好多次,她差点没忍住要说出真相。

画未时时刻刻都渴盼着魏泽川的身影出现,可他一旦出现,她又闪避不及。她怕她多看一眼,她苦心经营的阴谋就会崩溃。她将那张纸条放在枕边的书里,每天睡觉前都拿出来看一遍。

那薄薄的纸条里没有说喜欢,但是,他的喜欢却透过纸条满满地溢出来。她能感受得到。

艾莉莉倒是火眼金睛,她悄悄凑在画未耳边说:“我才不相信你会接受王八蛋,不管你酝酿着什么阴谋,我都祝你成功!”

画未却清楚,她不一定能成功。舍孩子套狼是一项高风险操作,可能狼没套住,孩子却没了。但她既然已走出第一步,她就不能回头,只能向着目的狂奔。

她每天都对自己说:撑住就是一切。

她的努力有了成效,王小帅被画未的演技迷惑得分不清东南西北。

初冬,周末,画未和王小帅上午了爬山,下午看了电影。黄昏时走在回校的路上,画未感到时机成熟了,她说:“王小帅,我觉得你很虚伪,你不是真心的。”王小帅立正站好:“我是真的!”

“那你证明给我看。”

“你说,你要我怎么证明。”

“嗯……”画未假装思考,其实她早已想好,“如果我半夜说饿了,你会给我送吃的来吗?”

“我怎么进得来?半夜女生公寓大门锁了啊!”

“翻墙送进来,再翻墙出去。”画未咬牙说。刹那间,她心里有了凉意,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这么会演戏了?可是,对这种坏男生,她不这么做,她又能怎么办?

“行!只要女王召唤我,别说翻墙,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

这天过了十一点,画未发信息给王小帅:“我饿了,想吃小馄饨。”

王小帅立刻回复:“女王,我马上买了给你送来!”

608的窗口正好对着那段最僻静的围墙。王小帅若真的翻墙,他一定会选那里。画未一直站在窗边,只要王小帅在墙头出现,她马上就会打门卫和110的电话。

她主动报警,就算王小帅说是她让他翻墙的,有谁会相信呢?她叫他翻墙,她干吗还报警?这不符合逻辑。

她还要告诉王小帅,这是我设下的陷阱。

至于校方和警方怎么惩罚他,她并不在乎,她相信,当王小帅知道她故意陷害他时,他一定会伤心愤怒,气焰大减。她既帮于采薇和自己出了恶气,又不用担心他还会来欺凌她们。

王小帅一直没出现在墙头。

第二天上午,画未接到王小帅的电话,他说他昨天晚上还没翻墙就被一群不知什么人打了,打得很惨,鼻青脸肿的,浑身是血,他现在在医院,没有生命危险,他要画未去看他,还想知道究竟是不是画未喊人打他的。

画未也很惊愕。于采薇正好回宿舍。画未拉起她:“王小帅被揍了,在医院,跟我去看他。”

于采薇愤愤地甩开:“关我什么事!”

画未又抓住她的手:“你以为我真的会跟他在一起?不用说我讨厌他,我怎么可能背叛你?走啦,去了就知道真相啦!”

去医院的路上,画未讲着她的阴谋诡计,于采薇哈哈大笑,两个人欢天喜地的。

王小帅只是受了皮外伤,但因为受到惊吓,脸色惨白。他虽然爱现爱炫富,其实被娇生惯养得胆子很小,再加上细皮嫩肉不禁打,内心也很脆弱,他看到画未时竟然哭了起来。

画未拉着于采薇站得离他一米远。画未说:“王小帅,我来是想告诉你,第一,打你的人不是我,也不是我喊的;第二,我只是逗你玩玩,我根本不想和你做朋友,我只是替于采薇和我出气;第三,你总算向所有人证明你和我做过朋友了,你不用叫王八蛋了,感谢我吧。”

王小帅气得差点咽气。

他撒娇,愤怒,痛哭流涕,他说:“姜画未,我是真心的!虽然你不相信,虽然我的方式很极端,虽然我是花花公子,可我是真心的!我开始也不相信你,可渐渐地就信了,没想到……你太打击我了,我太伤心了,人生太残酷了……”

画未和于采薇转身就走,王小帅又在身后喊:“你说实话,是不是你喊人打的我?”

“如果我想喊人打你,我早就可以那么做,我用得着跟你周旋那么久?”

王小帅还在呜呜地哭。

画未和于采薇一路飞跑出医院。

她们站在阳光底下哈哈大笑。

“哎,那究竟是谁揍的他?”于采薇问。

“我真不知道。”画未说。

“不会是魏泽川吧?”

“不知道啊,是他就好了。”

没人知道是谁揍了王小帅,王小帅的家人报了警,但也没什么结果。从那以后,王小帅就从七中消失了,据说这次他是真的转学了,也可能真的出国了。

画未终于有一点点相信王小帅的真心真意了。可王小帅那一点点少年纯真的心意,也已经淹没在他的恶劣品行和无知浅薄中了。

如果时光和阅历能修正王小帅的品行,如果未来能遇见,她倒很愿意一笑泯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