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与前篇《形篇》为姊妹篇,主要阐述在强大的军事实力的基础上,充分发挥将帅的杰出指挥才能,积极创造和利用有利的作战态势,主动灵活,出奇制胜地打击敌人,夺取战争的胜利。所谓“势”,孙子认为就是兵势,亦即根据一定的作战意图而灵活部署兵力和掌握运用作战方式方法所造成的一种客观作战态势,换言之,“势”指的是军事力量合理的积聚、运用,充分发挥威力,表现为有利的态势和强大的冲击力。本篇是孙子“势”论的集中体现,包含有“势”的定义,主要外在表现形态,实施的条件(“奇正”)以及具体的手段(“示形动敌”)等。孙子认为要造成有利的作战态势,关键在于妥善解决战术上的“奇正”变化运用问题,指出“战势不过奇正”,用兵作战必须做到“以正合,以奇胜”。而“奇正”关系又是变化无端的。所以,高明的将帅,必须根据战场情势的变化而灵活变换奇正战法。孙子还充分考虑了“势”与“节”的关系,主张在“任势”时,要善于控制距离,捕捉战机予敌以打击。在“任势”问题上,他认为只有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择人而任势”,才能收到显著的效果。同时孙子指出了造势、“任势”的主要手段——“示形”、“动敌”,即用谋略迷惑敌人,调动敌人,从而达到“出奇制胜”的目的。孙子的“势”论,内容丰富,逻辑严谨,形象生动,充满辩证思维的理性精神,在军事学术史和哲学发展史上都具有重要的价值。
韩非子说“势者,胜敌之资也”。这个资本太重要了,“尧为匹夫,不能治三人;而桀为天子,能乱天下”。既然是“时势造英雄”,那么兵学家同样要对“势”情有独钟,挖空心思琢磨“造势”,处心积虑诉求“任势”,把“势”这个好东西牢牢掌控在自己的手中。孙子写《势篇》,便是这方面具有经典意义的论述。
孙子重视军事实力,可他又认为光有军事实力还不够,关键在于如何把军事实力淋漓尽致运用起来,发挥出来,也就是使静态的“力”转化为动态的“势”。在孙子看来,所谓“势”,就是“兵势”,它作为中国古典兵学的一个重要范畴,主要是指军事力量合理的组合、积聚和运用,充分发挥其威力,表现为有利的态势和强大的冲击力。换句话说,“势”是战争指导者根据一定的作战意图,匠心独运,灵活地部署使用兵力和正确地变换战术所造成的有利作战态势。为此,孙子本人曾用十分形象的比喻来说明“势”的特征:“势”就是转动大石头从万丈高山顶上推滚下来,或者是像湍急的流水以飞快的速度奔泻,以至把河床上的石头给冲得漂浮起来。“善战人之势,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在这样强大“势”的冲击面前,任何敌人都无法抵挡,遇之者毁,触之者折,抗之者灭:“是故智者从之而不释,巧者一决而不犹豫。是以疾雷不及掩耳,迅电不及瞑目,赴之若惊,用之若狂,当之者破,近之者亡,孰能御之!”
孙子认为,合理的编组,有效的指挥,灵活的战法,虚实的运用,这四者是“造势”和“任势”的客观基础;而快速突然和近距离接敌,造成险峻可怖的态势,把握恰到好处的战机,采取猛烈而短促的行动节奏,则是“造势”、“任势”的必有之义和最佳表现。即所谓“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势如弩,节如发机”。
要做到这一步,首要的任务是妥善解决战术变换和兵力使用上的“奇正”问题。“用兵之钤键,制胜之枢机”,这是古人对“奇正”地位与价值最富有诗意,也是最到位的总结。作为概念,“奇正”一词最早见于《道德经》一书,老子说过:“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不过真正把它引入军事领域并作系统阐发的,孙子当之无愧是第一人。中国古代的理论范畴一般都很模糊,追求的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混沌境界,“奇正”的情况也一样,含义之蕴藉丰富,表述之隐晦曲折,令人回味深长,曲尽其妙。一般地说,常法为正,变法为奇;在兵力的使用上,用于守备、相持、钳制的为正兵,用于机动、预备、突击的为奇兵;在作战方式上,正面进攻、明攻为正兵,迂回、侧击、暗袭的为奇兵;在作战方法上,循规蹈矩、按一般原则进行作战的为正兵,偷鸡摸狗、采取特殊战法破敌的为奇兵;在战略态势上,堂堂正正下战书、然后进兵交锋为正,突然袭击,出其不意,诡诈奇谲,像日本人在珍珠港玩的那手为奇。
孙子的高明,是他第一次用精辟又生动的文字描绘了“奇正”的要旨:凡是展开军事行动,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御,在兵力的使用上,一般要用正兵去当敌,用奇兵去制胜:“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而在战术变换上,则要做到奇正相生,奇正相变,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变化无端,出神入化:“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孰能穷之!”在孙子看来,一名将帅如果能根据战场情势的变化来灵活理解和巧妙运用“奇正”战术,做到战术运用上正面交锋与翼侧攻击浑然结合,兵力使用上正兵当敌与奇兵制胜相辅相成,作战指挥上遵循“常法”与新创“变法”互为弥补,那么不管怎样强大的敌人收拾起来也是轻松愉快,这就算是真正领会了用兵打仗的奥妙精髓,也为“造势”和“任势”创造了必要的条件。总而言之,一切都应该从实际情况出发,当正则正,当奇则奇,因敌变化,攻守自如,从而进入驾驭战争规律的自由王国。
孙子确立“奇正”这一范畴后,后世兵家无不奉为圭臬,广为沿用和阐述。如《孙膑兵法》说:“形以应形,正也;无形而制形,奇也”;《尉缭子》说:“正兵贵先,奇兵贵后”;曹操《孙子注》说:“正者当敌,奇兵从旁击不备也。”就是这方面的例子。而到了《唐太宗李卫公问对》那里,“奇正”范畴则有了新的丰富和发展。它对“奇正”论述更完备,分析更透彻,提出了一个重要论断:“善用兵者,无不正,无不奇,使敌莫测。故正亦胜,奇亦胜。”这比孙子的“奇正”理论显然更全面、更深刻。但它依旧是祖述和发展《孙子兵法》的逻辑结果。
理解和运用“奇正”的重要性固不待言,而要在这方面有所作为、独领风骚,关键在于“造势”和“任势”,即积极发挥将帅的主观能动性,使自己方面的军事潜能得到最佳的凝聚和施展,十八般武艺都拿将出来,掌握作战的主动权,形成强大无比、摧枯拉朽的战斗力:“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故能择人而任势”,在此基础上把对手打得落花流水。
“造势”、“任势”是夺取战争主动权的关键,但如何在这个问题上把捏分寸,并恰到好处,乃是更为重要的事情。在社会生活中,有些人凡事爱走极端,考虑问题常常偏颇化、片面化,矫枉过正,所以孔子提倡“中庸”之道,强调“过犹不及”,主张“无过无不及”,希望大家能够避免这类思维误区,克服这类偏激做法。可惜的是言者谆谆,听者藐藐,似乎效果并不理想,气得孔子连声悲叹“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好在孙子不是寻常人,他的眼光自然非同一般,他完全考虑到了如何使“造势”、“任势”恰到好处,即正确处理“势”与“节”的关系,尽可能以“节”去制“势”。
孙子认为,“势”与“节”两者之间互为关系,相辅相成,有“势”而无“节”,不能发其机,“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有“节”而无“势”,则不能逞其威,“龙游浅水受虾戏,虎落平阳遭犬欺”。“势”要险,即应该快速、突然、迅猛;“节”要短,即应该近距离发起最猛烈的攻击。只有做到节量远近,掌握时机,把捏分寸,正中其宜,才能充分发挥“势”的强大威力,真正拥有“致人而不致于人”的战场主动地位。
孙子谈“势”、“节”,本质上是追求积极造势与把握分寸的有机统一,是一个如何掌控“度”的问题,“极高明而道中庸”,这是真正的用兵大艺术,人生大智慧。人之患,在于观察问题的一点论,只见其利,不见其害;只见其可,不见其否;反之亦然。孙子最瞧不起这种战略短视,指出以偏赅全、以长饰短是用兵的大忌,致败的根源。这时候就要有一个“度”来中和、缓释思维上的偏激性,节制行动上的放任性。他说:“必死,可杀也;必生,可虏也;忿速,可侮也;廉洁,可辱也;爱民,可烦也。”其实,勇于牺牲,善于保全,同仇敌忾,廉洁自律,爱护民众等,本来都是身为将帅者应该具备的优良品德,本身并没有什么过错。可是一旦失去节制、过了尺度的话,也就是说假如发展到“必”这一程度的话,那么其性质也就起了转化,走向事物的反面,而成为“覆军杀将”悲剧发生的起因了,所谓“真理越过一步,便就成了谬误”。另外像军队治理上既主张“视卒如婴儿”、“视卒如爱子”,问冷嘘暖,关怀备至,又反对“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乱而不能治”,放任自流、娇惯宠爱;作战指导上既强调“胜可知而不可为”,又肯定“胜可为也,敌虽众,可使无斗”等,也均是孙子以“势”、“节”大局观考虑问题,谋划方略的必有之义。可见有人在孙子头上加冕“朴素辩证法思想家”这项桂冠,并不能说是一点不着边际的做法。
“造势”、“任势”的主要手段,在于巧妙“示形”,机智“动敌”,即用谋略去迷惑欺骗敌人,调动控制敌人,从而达到消灭敌人,保全自己的目的。这是孙子在本篇中想要告诉我们的第三层意思。
战场上两军对垒,生死相搏,敌我双方在主观上都没有例外地致力于“造势”和“任势”,争做胜利的主宰,但是谁能够成功做到这一点,就看谁能够真正广施权变,示形动敌,出奇制胜,即究竟谁是“骗人者”,谁是“受骗者”。
“兵者诡道”,“兵以诈立”,喋血沙场,不相信眼泪,“胜者王侯败者寇”,这时候如果同敌人讲什么信义,比什么道德,说什么仁慈,那么只能自己吃亏,丧师辱国,祸不旋踵。在孙子看来,要夺取战争的胜利,就必须抛弃一相情愿的“仁义”,真正按军事斗争的规律办事,四两拨千斤,乾坤大挪移,践行“诡道”“示形动敌”。
所谓“示形”,就是伪装和欺骗,即隐蔽真相,制造假象,让敌人乖乖地中计上当。所谓“动敌”,就是实施机动,调动敌人,即牵着敌人的鼻子走,使其最后陷入失败的命运,任你齐天大圣一个筋斗翻去十万八千里,可就是逃不出我如来佛的手心。用孙子自己的话说,这便是“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予之,敌必取之。以利动之,以卒待之”。在这里,“示形”是“动敌”的前提和基础;而“动敌”则是“示形”的最佳效果。很显然,成功的机动是“造势”、“任势”的中心环节,它的目的在于创造和利用敌人的过失或弱点,积极争取主动,形成优势的地位。一有机会就咬住敌人的脖子,绝不放松,直到咬断他的喉咙,让他两眼翻白直挺挺伸腿死去为止。
孙子指出,示形动敌必须具备一定的条件。这个条件就是自己要做到组织编制严整,将士素质优良,整体实力强大。即所谓“乱生于治,怯生于勇,弱生于强。治乱,数也;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只有具备了这样的前提条件,军队欺敌误敌,实施机动才有可靠的保障。在此基础上,指挥员发挥主观能动性,制造假象迷惑敌人,施以诱饵调动敌人,然后集中优势兵力,伺机攻击敌人,“以利动之,以卒待之”,从而达到出奇制胜的目的。值得附带指出的是,《老子》曾说过:“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孙子的示形方法与《老子》之言颇有相通之处,这表明孙子高明军事思想的形成,乃是借鉴汲取前人思想精华的结果。这种文化继承发展现象应引起我们的重视。
总之,孙子认为用兵打仗是比谁心肠黑、脸皮厚、手段毒的生死较量,“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只有掌握了“奇正”的变化,具备了“造势”、“任势”的条件;又合理拿捏住“势”与“节”的分寸,具备了“造势”、“任势”的尺度;再加上做到了阴损毒辣的“示形动敌”,具备了“造势”、“任势”的手段,“造势”、“任势”才算是呼之欲出,有利的作战态势才算是基本形成,战场上的主动权才算是大致到手。这时才可以“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同敌人一决雌雄,分个高下,这就是所谓的“转圆石于千仞之山”,所向披靡,战无不胜,谁拿你也没有办法。
“生活之树常青,而理论则是灰色的。”这是德国伟大诗人歌德的一句名言。它的前半句自然至为正确,可后面的那半句却不免说得过于绝对。灰色的理论当然是有的,可这是指那些说得天花乱坠实际上又无济于事的空头理论,真正正确的理论并不呈现灰色。它作为古今思维理性的沉淀,作为人类智慧的结晶,来源于实践,反映和揭示客观物质运动的规律,对社会实践具有重大的指导意义。概略地说,没有火热的生活,理论必然枯萎;没有正确的理论,生活必然盲目。两者的关系大抵如此。
孙子兵学理论无疑是一棵常青的大树,“造势”、“任势”原则作为大树上的一根枝条,同样是青翠欲滴、生机盎然。孙子兵学理论的重要意义曾一再得到过古今中外历史上数不胜数的战例之佐证。
战国后期秦、赵长平之战中双方指挥上的优劣得失,可用来对本篇基本原理作最好的诠释。
《孟子·离娄上》描绘战国时期的战争场景是:“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综观烽火连天、刀光剑影的二百五十余年战国历史,可知“亚圣”孟老夫子的这一番话并没有夸张的成分。当然,就战争规模之庞大,杀伤程度之惨烈而言,在当时的众多战争中,没有比秦、赵长平之战更为惊心动魄的了。
长平之战发生在公元前260年,是秦、赵之间的一次战略决战。在战争中,秦军上下贯彻正确的战略指导,采用灵活多变的战术,一举歼灭赵军45万人,开创了我国历史上时间最早、规模最大的包围歼灭战先例。
秦国自孝公任用法家商鞅实行变法以来,制定了正确的治国战略:奖励耕战,富国强兵,国势如日中天;连横破纵,远交近攻,外交连连得手;旌旗麾指,铁骑驰骋,军事捷报频传。百余年间,蚕食缓进,重创急攻,破三晋,败强楚,弱田齐,构成了对山东六国压倒性的战略优势。在秦国“虎狼之师”的咄咄兵锋面前,韩、魏屈意奉承,荆楚自顾不暇,东齐力有不逮,北燕无足轻重。环顾六合之内,只有赵国,自公元前302年赵武灵王推行“胡服骑射”军事改革以来,国力还算雄厚,军队还算强大,对外战争胜多败少,而且拥有廉颇、赵奢、李牧等一批深富韬略、能征惯战的将领,还可以硬着头皮同强秦进行一番周旋。
形势非常清楚,秦国要完成兼并六国、统一天下的殊世伟业,就一定得拔去赵国这颗钉子;自然,赵国也不是温顺的羔羊,岂肯坐以待毙,乖乖听凭他人宰割。如果说,秦国是老虎,那赵国便是豺狼,虎狼同笼,必有一拼,双方之间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一场战略决战如箭在弦,势所难免。
公元前260年,秦昭王派遣大将王龁领兵攻打刚刚降赵的上党郡。与赵军主力对峙于长平一线,赵军主帅廉颇深沟坚壁,固守不出,以逸待劳,消磨秦军锐气。秦军远道奔袭,客地作战,急求速决,不间断地向赵军骂阵挑战,无奈老将廉颇“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沉着应对,岿然不动。
秦相范雎遂行离间之计,派间谍向赵国权臣郭开贿赂黄金千斤,挑拨赵王让廉颇“下岗”,改任赵奢之子赵括为主帅。秦方深知赵括只会“纸上谈兵”,又好大喜功,对方用他替换廉颇,此役其实已经胜了一半。同时,秦昭王也相应调整了自己的军事部署,任命名将白起为上将军,秘密派往前线担任总指挥,并且严令军中保密,“有敢泄武安君将者,斩”,把骄傲自大的赵括蒙在鼓里。
针对赵括立功心切又鲁莽轻敌的弱点,白起制定了诱敌设伏、分割围歼的作战方针。赵括新官上任三把火,一改廉颇旧制,主动向秦军大举进攻。秦军将计就计,诈败后撤,赵括不知是计,挥师尾追,直抵秦垒,受阻于坚壁之下,被白起预先埋伏于两侧的两万五千奇兵截断退路,另外五千骑兵则切断了赵军大营留守部队与其主力之间的联系,将赵军分割包围。赵括势穷力尽,只得构筑临时工事,苦守待援。秦昭王获知白起得手,亲到河北,征发十五岁以上男子入伍,悉数送往长平前线,阻绝赵军的援兵及粮道。赵军前后饥饿四十余天,断水绝粮,杀人而食。赵括在绝望中分兵四队突围,均成泡影,自己也被乱箭射死。赵军丧失主帅,斗志全无,四十余万饥疲之师全部解甲投降,为白起坑杀殆尽。这场空前残酷的血战于是便以秦军的彻底胜利而宣告终结。
在这场关系到战国晚期战略格局演变趋势的决定性战役中,秦国最高统帅部的正确战略和高明指挥,使得秦军具备了战胜赵军这个强劲对手的可能。而“战神”白起的杰出用兵艺术,则使得这种可能性顺利转化为现实。身为秦军主帅的白起指挥若定,用兵如神,“以正合,以奇胜”,使秦军“必受敌而无败”。在整个作战过程中,白起善于“造势”、“任势”,“其势险,其节短”,控御战场局面的能力进入炉火纯青的境界。他注重“示形”动敌,通过后撤退却的假象,引诱赵军主力脱离大营,轻易出击,而自己则严密部署,“以卒待之”,实施正面相持,从侧翼及时投入精锐奇兵分割包围对手,并用轻骑阻隔赵军主力与其大营之间的一切联系,将赵军水泄不通地包围起来,最后一举聚歼赵军。而秦昭王在关键时刻任命白起为主帅,也做到了知人善任,“择人而任势”,为秦军的取胜提供了保证。经此一战,秦国制服了关东六国中最后一个有实力的对手,使自己日后实现天下统一的征途变得一马平川,畅通无阻。从这个意义上说,长平之战无愧为中国历史上最具经典意义的战例之一,在沙场上淋漓尽致地诠释了孙子“造势”、“任势”理论的风采神韵和无穷魅力。
真正的民族文化,同时又是世界性的遗产,孙子的“势”论基本原则,在世界战争史上也能够寻觅到无数的知音,世界上不少成功的战例,其取胜的经验背后,与孙子兵学的精神不无息息相通之处。例如,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德国法西斯闪击波兰,一举成功,撇开其战争的非正义性质不说,在战略指导与作战指挥上,与孙子的“造势”、“任势”原理确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闪击波兰,是希特勒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序战,在世界战争史上具有特别突出的意义。希特勒同历史上的诸多战略家一样,极为重视序战的准备和实施。1939年4月11日,希特勒就正式批准了闪击波兰的“白色计划”,并下达了进入直接战争准备的命令。为了隐蔽自己不可告人的战略企图,希特勒在政治、军事、外交上全方位展开了战略欺骗,示假隐真,麻痹波兰当局以及其盟友英、法等国。在“和平”、“友好”烟雾的巧妙掩护下,武装到牙齿的德军以“秋季演习”、“野营训练”、“召开庆祝大会”等名目为幌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了闪击波兰的战略集中与展开,为达到战略进攻的突然性创造了条件。这可谓是孙子“示形”作战理论在近现代战争活动中的典型翻版。
在具体实施闪击波兰的作战方案之时,希特勒和他的统帅部大本营成员们又十分坚决地贯彻了三条基本作战原则:第一,集中优势兵力,以主力参加首次战略突击。德军在展开闪击波兰军事行动时,共拥有101个陆军师、4000余架作战飞机。除留出39个师分别部署在德国同法、卢、比、荷四国的边境附近担负防御任务和在占领国留守外,他们集中起62个师用于闪击波兰,而又以这些部队的主力参加首次战略突袭行动。这样一来,当德国法西斯陆、海、空三军铺天盖地,犹如决了堤坝的洪水一般涌入波兰时,拘泥于陈旧常规战法、“南守北攻”、沿国境线一带配置部署的波兰军队,便完全丧失了抵抗的能力,迅速陷于全线崩溃。
第二,发起大规模突然空袭,迅速击垮波兰军队的指挥、动员、交通体系。规模空前、猛烈突然的空袭,是德军从战争伊始就夺取战略主动权和保持战略优势的主要手段。德国空军集中起2000多架飞机,对波兰全国实施铺天盖地的战略空袭,一口气摧毁了波兰的主要机场和作战飞机,夺得了制空权,完全打乱了波兰军队的指挥、通信体系,使波军成了聋子、瞎子和哑巴,同时彻底瘫痪了对手的交通,破坏了波兰的动员体系,使波兰的战争动员计划仅仅执行一天,便在战争爆发的当日遭到扼杀,致使波军40个师、22个旅只有不到半数的部队在缺员严重、装备不齐的情况下仓促上阵应战,严重地影响了波军战斗力的正常发挥。
第三,“飞行炮”与“锋刀”密切配合,实施不间断的快速机动和凶猛进攻,乘胜追击,扩大战果,一举而克。把强大航空兵的空中迅猛突击当作“飞行炮”,有力地支援陆军的“锋刀”——坦克集群实施不间歇的高速进攻,是德军闪击波兰之战中的又一个显著特点。当时德军统帅部高度重视法国军事学家富勒的“装甲战”理论,并把它全面应用于大规模实战,他们将仅有的七个坦克机械化师、四个摩托化师混编组成四个坦克军,全部用于闪击波兰,作为主要突击集团的“锋刀”,在“飞行炮”的有力支援下,引导步兵军团实施高速进攻,仅仅八天时间就逼近波兰首都华沙。军事思想陈旧落后,缺乏防空和反坦克兵器的波军,面对德军这种“以碫击卵”式的凶猛突击,计无所出,力无所施,束手无策,一筹莫展,在万般绝望之下,竟然用骑兵集团向无坚不摧的德军的坦克兵团进行反击,以人、马的血肉之躯去与坦克这种钢铁巨兽厮杀,导演了用“鸡蛋碰石头”的悲剧。
由于德军采用了上述三项作战原则,而波军又根本找不到任何应对之策,这场德军闪击波兰的战事之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战事甫起,波兰全国上下即陷于一片混乱,波军节节败退,一溃千里,不到27天即全军覆灭,波兰作为一个国家,也在短短32天内亡国。
从德军闪击波兰的战略部署与作战指导中,我们可以发现,它完全可以用来诠释孙子“势”论在现当代战争中的价值与意义:德军主力全线压上,空中突袭与陆军坦克兵团配合默契,是所谓“奇正之变”,“奇正相生”,“兵之所加,如以碫击卵者”,是充分的“造势”和“任势”。而德军猛烈的空袭,排山倒海、不容间歇的进攻,则犹如孙子所说,“其势险,其节短”,“激水之疾,至于漂石”,勇往而直前,无坚而不摧。古今同理,史证彰然。
综上所述,孙子的“势”论,包含有“势”的定义、主要外在表现形态、实施的条件(“奇正”)以及具体的手段(“示形动敌”)等,它内容丰富,逻辑严谨,思想深邃,形象生动,充满着朴素唯物辩证法的精神,在军事学术史和哲学发展史上都具有珍贵的价值。
孙子曰:凡治众如治寡[1],分数是也[2]。斗众如斗寡[3],形名是也[4]。三军之众,可使必受敌而无败者[5],奇正是也[6]。兵之所加,如以碫投卵者[7],虚实是也[8]。
“注释”
[1]治众如治寡:治,治理,管理,意为管理人数众多的部队如同管理人数很少的部队一样。
[2]分数是也:分数,此处指部队的组织编制。曹操注:“部曲为分,什伍为数。”刘寅《武经七书直解》:“偏裨卒伍之分,十百千万之数。”可见,分就分门别类而言;数,指人员数量。
[3]斗众如斗寡:斗众,指指挥人数众多的部队作战。斗,使……斗,使动用法。
[4]形名是也:目可见者为形,耳可闻者为名。曹操注:“旌旗曰形,金鼓曰名。”又,《释名·释言语》:“句之为言,鸣与命也。”此处指的是军队的指挥号令。
[5]必受敌而无败者:必,“毕”的同音假借,意为完全、全部。此句张预注云:“人人皆受敌而无败”,甚是。
[6]奇正是也:奇正,古代兵法中的常用术语,其含义非常广泛。一般以常法为正,变法为奇,它包括正确使用兵力和灵活变换战术两个方面。具体地说,在兵力使用上,守备、钳制的为正兵;机动、突击的为奇兵。在作战方式上,正面攻、明攻为正;迂回、侧击、暗袭为奇。在作战方式上,按一般原则作战为正,采取特殊战法为奇。在战略上,堂堂正正进军为正,突然袭击为奇。
[7]以碫投卵者:碫,《说文》:“碫,厉石也”,即磨刀石,此处泛指坚硬的石头。以碫投卵,比喻以坚击脆,以实击虚。
[8]虚实是也:虚实,古代兵法中的常用术语,指军事实力上的强弱、优劣。有实力为“实”,反之为“虚”;有备为“实”,无备为“虚”;休整良好为“实”,疲敝懈怠为“虚”;等等。总之,无者为虚,有者为实;空者为虚,坚者为实。“虚”指兵力分散而薄弱,“实”指兵力集中而强大。表现在具体军情上,大凡怯、饥、乱、劳、寡、不虞、弱为“虚”,勇、饱、治、逸、众、有备、强为“实”。这里含有以强击弱、以实击虚的意思。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1]。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2]。终而复始,日月是也;死而复生,四时是也[3]。声不过五,五声之变[4],不可胜听也[5]。色不过五,五色之变[6],不可胜观也。味不过五,五味之变[7],不可胜尝也。战势不过奇正[8],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奇正相生[9],如循环之无端[10],孰能穷之[11]?
“注释”
[1]以正合,以奇胜:合,交战、合战。胜,制胜、取胜。此句意为,以正兵合战,用奇兵制胜。张预注:“两军相临,先以正兵与之合战,徐发奇兵,或捣其旁,或击其后,以胜之。”
[2]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言奇正变化有如宇宙万物之变化无穷、江河水流之滔滔不竭。竭,竭尽。
[3]死而复生,四时是也:去而复来,如春、夏、秋、冬四季之更替。
[4]五声之变:五声,五音。古代把宫、商、角、徵、羽五个基本音阶称为五声(五音),以区分声音之高低强弱。《左传·昭公六年》:“章为五声”,杜预注:“宫、商、角、徵、羽。”变,变化。
[5]不可胜听也:意为听之不尽。胜,尽、穷尽的意思。
[6]五色之变:中国古代以青、赤、黄、白、黑五种基本色素为正色。《左传·昭公六年》:“发为五色。”杜预注:“青、黄、赤、白、黑。”
[7]五味之变:五味,指甜、酸、苦、辣、咸五种味道。《左传·昭公六年》:“气为五味”,杜预注:“酸、咸、辛、苦、甘。”
[8]战势不过奇正:战势,指具体的兵力部署和作战方式。言作战方式归根结底就是奇正的运用。
[9]奇正相生:意为奇正之间相互依存、相互转化、变化无穷。
[10]如循环之无端:循,顺着。环,圆环。无端,无始无终。此句意为奇正变化转换,就如顺圆环旋转一般,从终点又回到原点,永无尽头。
[11]孰能穷之:孰,谁,何者。穷,穷尽。之,指奇正相生变化。
激水之疾[1],至于漂石者,势也;鸷鸟[2]之疾,至于毁折[3]者,节也[4]。是故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势如弩[5],节如发机[6]。
“注释”
[1]激水之疾:激,湍急。疾,疾、快、迅猛、急速。《易·说卦》:“动万物者,莫疾于雷;挠万物者,莫疾于风。”
[2]鸷鸟:凶猛的禽鸟,如鹰、雕、鹫之类。《说文》:“鸷,击杀鸟也。”
[3]毁折:折物。此处指猛禽捕捉擒杀鸟雀。
[4]节也:节,节制、节度、审度长短。指动作爆发得既迅捷、猛烈,又把捏分寸,恰到好处。张预注:“鹰鹯之擒鸟雀,必节量远近,伺候审而后击。”
[5]势如弩:,弩弓张满的意思。同“彉”,《说文》:“彉,弩满也。”弩即张满待发的弓弩。
[6]节如发机:机,《说文》:“主发之为机”,即弩之机钮(弩牙),类似现代枪上的扳机。发机,即引发弩机的机钮,将弩箭突然射出。
纷纷纭纭[1],斗乱而不可乱也[2];浑浑沌沌[3],形圆而不可败也[4]。乱生于治[5],怯生于勇[6],弱生于强[7]。治乱,数也[8];勇怯,势也;强弱,形也。故善动敌者[9],形之[10],敌必从之;予之,敌必取之;以利动之,以卒待之[11]。
“注释”
[1]纷纷纭纭:纷纷,紊乱无序。纭纭,众多且混乱。此处指旌旗杂乱的样子。
[2]斗乱而不可乱也:斗乱,谓在纷乱状态中指挥作战。不可乱,言做到从容镇静,有序不乱。
[3]浑浑沌沌:混乱迷蒙的样子。形容战场上尘土飞扬,迷茫一片。
[4]形圆而不可败也:形圆,指摆成圆阵,保持态势,周到部署,首尾连贯,与敌作战应付自如。
[5]乱生于治:于,此处作根据解。意谓示敌混乱,是由于有严整的组织。又一说,混乱产生于严整之中。
[6]怯生于勇:示敌怯懦,是由于自己具备勇敢的素质条件。杜牧注:“欲伪为怯形以伺敌人,先须至勇,然后能为伪怯也。”又一说,“怯”可以由“勇”产生。
[7]弱生于强:示敌弱小,是由于本身拥有强大的实力。杜牧注:“欲伪为弱形以骄敌人,先须至强,然后能为伪弱也。”梅尧臣、王皙、何氏、张预诸注皆近杜注。另一说,“弱”可以由“强”产生。按,李零《吴孙子发微》释“乱生于治”等三句为:“部队投入战斗,一开始往往是整齐的、勇敢的和强大的。但投入战斗后问题往往就暴露出来,逐渐向对立面转化。”其说可资参考。
[8]治乱,数也:数,即前言之“分数”,指军队的组织编制。句意为军队的整治或混乱,决定于组织编制是否有序。
[9]故善动敌者:动敌,调动敌人。
[10]形之:形,用作动词,即示形,示敌为伪形,指以假象迷惑、欺骗敌人,使其判断失误,为我所乘。
[11]以卒待之:用重兵伺机破敌。卒,士卒,此处可理解为伏兵、重兵。
故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1],故能择人而任势[2]。任势者,其战人也[3],如转木石;木石之性[4]:安则静,危则动[5],方则止,圆则行。故善战人之势[6],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
“注释”
[1]求之于势,不责于人:责,求、苛求。《说文》:“责,求也。”成语有“求全责备”。此句言当追求有利的作战态势,而不是苛求下属。
[2]故能择人而任势:选择简拔人才,创造利用态势。择,选择。任,任用、利用、掌握驾驭的意思。一说,“择”训“释”,意谓不强求人力。按,古人往往假“择”为“释”,可参见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下册204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3]其战人也:指挥士卒作战。与前《形篇》中之“战民”义同。
[4]木石之性:木石的特性。性,性质、特性。
[5]安则静,危则动:安,安稳,这里指平坦的地势。危,高峻、危险。《庄子·田子方》:“尝与汝登高山,履危行。”此处指地势高峻陡峭。张预注:“木石之性,置之安地则静,置之危地则动……自然之势也。”
[6]势:是指在“形”(军事实力)的基础上,发挥将帅的主观能动作用,从而造成有利积极的作战态势。王皙注云:“石不能自转,因山之势而不可遏也;战不能妄胜,因兵之势而不可支也。”
“译文”
孙子说:通常而言,管理大部队如同管理小部队一样,这属于军队的组织编制问题;指挥大部队作战如同指挥小部队作战一样,这属于指挥号令的问题;整个部队遭到敌人的进攻而不致失败,这属于“奇正”的战术变化问题;军队对敌实施打击,如同以石击卵一样,这属于“避实击虚”原则的正确运用问题。
一般的作战,总是以“正兵”当敌,用“奇兵”取胜。因此,善于出奇制胜的人,其战法有如苍天大地那样变化无穷,长江黄河那样奔腾不息。终而复始,就像日月的运行;去而又来,如同四季的更替。声音不过五个音阶,然而五音的变化,却是不可尽听;颜色不过五种色素,然而五色的变化,却是不可尽观;滋味不过五样味道,然而五味的变化,却是不可尽尝。作战的方式不过“奇”、“正”两种,可是“奇”、“正”的变化,却永远未可穷尽。“奇”、“正”之间的相互转化,就像顺着圆环旋绕似的,无始无终,又有谁能够穷尽它啊!
湍急的流水飞快地奔泻,以致能漂移巨石,这就是流速迅捷的“势”;鸷鸟高飞猛击,以致能捕杀鸟雀,这就是短促急疾的“节”。因此,善于指挥作战的人,他所造成的态势险峻逼人,他进攻的节奏短促有力。险峻的态势就像张满的弓弩,迅疾的节奏犹似击发弩机。
战旗纷乱,人马杂纭,在混乱之中作战做到军队整齐不乱。浑浑沌沌,迷迷蒙蒙,要布阵周密,保持态势而不致失败。向敌诈示混乱,是由于己方组织编制的严整;向敌诈示怯懦,是由于己方具备勇敢的素质;向敌诈示弱小,是由于己方拥有强大的兵力。严整或者混乱,是由组织编制的好坏所决定的;勇敢或者怯懦,是由作战态势的优劣所造成的;强大或者弱小,是由双方实力大小的对比所显现的。所以善于调动敌人的指挥者,伪装假象以迷惑敌人,敌人便会听从调动;用小利来引诱敌人,敌人就会前来争夺。用这样的办法积极调动敌人,再预备重兵伺机掩击它。
因此,善于用兵打仗的人,总是努力创造有利的态势,而不对部属求全责备。所以他能够选择人才去利用和创造有利的态势。善于利用态势的人指挥部队作战,就如同滚动木头、石头一般。木头和石头的特性是,置放在平坦安稳之处就静止,置放在险峻陡峭之处就滚动。方的容易静止,圆的滚动灵活。所以,善于指挥作战的人所造成的有利态势,就像将圆石从万丈高山上推滚下来那样,无可阻挡,这就是所谓的“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