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接旨”,把护军并兼任散骑常侍的胡奋吓了一跳。他情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不敢怠慢,赶紧整装束带出迎使节。
前些日子,胡奋已接过晋武帝的一道诏书了。诏书让他把女儿胡芳送往京师洛阳,供当今皇上采择以备六宫。胡奋自从送女儿去后,心中一直忐忑不安。他本有一子一女,但子早已亡故,唯余女儿胡芳,他与夫人将这女儿视为掌上明珠,格外疼爱不说,亦指望她能为自己与夫人百年之后送终守门呢。
早在前几年,也就是泰始年中期,他就得知晋武帝司马炎要博选良家女以充后宫,并先下诏书禁止天下人家嫁女娶亲。自那以来,宫中的宦官乘坐着公使的车辆,带着骑马的侍从,分头奔走于州郡之间,不舍昼夜地查访各家女子,一旦发现有姿色者,立即传诏送往京城,以备晋武帝择选。
这个晋武帝也真是,登基数载,大弘俭约,连牵牛缰索的小事都注意到,主张以麻代丝;并罢建七庙,减轻百姓劳役;改革屯田制,推行占田制;劝课农桑,体恤民情,赈济灾祸;又修订律令,颁行天下。这一切颇显示出励精图治的抱负,国家也因此渐渐出现繁盛景象,故朝野上下,对武帝多怀拥戴之心。可是偏偏在后宫生活上,又步商纣、秦皇后尘,弄得家有姝丽的公卿们不得不养女深闺,避人所知,免得被四处查访的宦官们召送京师待选后宫。胡奋更是如此,将膝下唯一的女儿置于高墙深院之中,所以几年来未被查访的宦官们知晓召送。
哪知至泰始九年,晋武帝又下诏言公卿以下有女者若蔽匿不让查访宦官知晓选送,就以不敬论罪。“不敬”当然是委婉说法,直言就是欺君,这是谁都不敢担待的。胡奋的女儿胡芳由此为宦官们查访到,并初选入围,送去京师待进一步择选。胡奋夫妇深知女儿虽有姿色,但脾性倔强,口无遮拦,于是总是怀有落选的一丝希望。
诏旨一到,胡奋知道事情不妙,他急忙来到厅堂跪接诏旨,果然使者宣诏说他的女儿胡芳已被晋武帝选入后宫,策拜为贵妃。
胡奋接完诏旨,送走使者之后,再也捺不住悲伤,哭着说:“老奴不死,唯有二儿,男儿九地之下,女上九天之上。”
命丧黄泉九地之下,固然再难相见;与皇帝成婚,贵为至尊,但对于为人父母者来说,却与女形同诀别。我们都看过被称为封建社会之百科全书的《红楼梦》,贾元春入选皇宫为妃后,至死才得一次归家省亲,且与祖母、父母及兄弟姊妹们都须以臣下之礼相见,天伦之乐早已丧失殆尽。这里胡奋谓其女如“上九天之上”,可以说非常贴切。一方面女儿自身处于后宫无数佳丽之中,即便皇帝赋予宠爱,却又能分得几多儿女之情呢?所以“高处不胜寒”的处境在所难免,另一方面,对于父母来说,父女、母女之情也就立刻变得高不可及。女儿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要受严格的皇家之礼的束缚。只能在内心垂顾一下父女、母女之情了,而为父母者也只能以臣下的身份,在仰视中传达一点人伦情意。
晋武帝在这次的“选美”中规定,公卿之女为三夫人、九妃,两千石俸禄的官员及将军、军校等的女子补良人以下。
这次“选美”虽由杨元皇后“严格”把持,但仍选得数十人备后宫。除了胡奋之女胡芳外,还有司徒李胤之女、廷尉诸葛冲之女、太仆臧权之女和侍中冯荪之女等。
这样先后择选了几十名美女充补后宫,晋武帝仍嫌不足,第二年,也就是泰始十年三月,又下诏选良家及小将吏女5000人入宫选之。
“公卿以下女”不可能有这么多,所以保质还要保量,晋武帝于是降低“选美”的门第,由此,亦可证明本书所认为的其“选美”有两次,兴许不全属妄言。
5000人的“选美”,其规模可想而知有多大。想来不可能再由杨元皇后一人主断,何况4个月后,杨元皇后就病逝了,众所周知,这次“选美”,显然须调动“多方面的积极性”来进行。
但不管晋武帝采用何种方式来进行这次“选美”,遭殃的自然是这5000女子及其父母亲人。
早在前几年,各州郡以及京师的名家盛族子女为避免被选入宫,多故意身穿粗陋衣服、不施脂粉以丑其容,有的甚至节食去药,以显出和保持病容,来避免被四处寻访美女的宫中宦官们选中。而一般的良家子女和小将吏的子女没有想到“选美”进而能选到她们头上,更没有想到晋武帝的“胃口”有这么大,于是平时没有注意像名家盛族子女那样采取“自戕”式的防范措施,结果被陡然奉诏而来的各路“选美”者选中,大批大批地送往京城。
谁愿把自己的亲生骨肉往皇帝后宫这种金笼子里送,葬送她们的一生一世呢?宫中云集被选者的这些天,母子牵衣顿足的号哭声不断,远在皇宫之外都能听到。
有数千佳丽充塞后宫,供其肆意淫乐,可是淫欲之壑和占有之壑无法填平的晋武帝不足之心,仍然朝思暮想扩大他的后宫队伍。然而又要美姿动人,又要贤淑有德,还要门第光彩,更为重要的是还须年轻处女,这些佳丽再从哪里来呢?在当时的人口当中,具备上述条件的女子恐怕该选的都被选了出来,该送的都会送到宫中,“美人资源”毕竟有限,非采之不竭、用之不完的水土山石。
机会又来了。
太康元年(公元280年)平吴。原吴国的国君孙皓本就是个荒淫透顶的人,他统治吴国16年,江南的美女佳人亦被他搜罗殆尽,置于后宫,人数亦多达5000人。
晋武帝司马炎这时已尝遍了北国姝丽的滋味,面对着别具风韵的5000江南姝丽,他早已按捺不住心猿意马,于是在平吴的第二年,也就是太康二年春三月,就下诏把原孙晧宫中的5000江南姝丽尽收入自己的后宫当中。这样,晋武帝的后宫美女人数一下子翻了一番,达到近万人了。
后宫美女近万人,这在中国历代君主中是少有的。以荒淫、贪婪女色著名的隋炀帝杨广恐怕也望尘莫及。风流皇帝唐玄宗李隆基能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人言他不过“后宫佳丽三千人”。这里的“三千”当然不是实指,但唐玄宗李隆基的后宫绝达不到万人,这确是可信的。因此,即使把晋武帝司马炎视作中国历史上最荒淫无耻,对女性最具有一种超强占有欲的帝王之一,兴许也不足为过,兴许也没有冤枉他。
平吴,统一全国,是晋武帝司马炎一生所为的顶点,也是他政治上步入平庸的开端。自此他在极端荒淫的生活中耗尽了自己生命的最后10年。
唐代诗人杜牧在他著名的《阿房宫赋》中对秦始皇赢政的荒淫、奢侈的后宫生活作过形象的描述,他写道:“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朝歌夜弦,为秦宫人。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雷霆乍惊,宫车回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见者,三十六年。”
以杜牧的这段文采飞扬而又揶揄明显的描写来看平吴之后晋武帝司马炎的后宫生活,同样十分形象、贴切。
晋武帝到底又是世儒家族出身,懂得要追求风雅,当初秦始皇坐雷霆震动的由高头大马牵引而四出寻芳的巨型宫车不为其所取。他眉头一皱,设计制作了一种由数头强健而又驯顺的公羊牵引的舒适小巧车辆,成日乘坐着这种吱呀如奏乐的羊车,周游于十里后宫。由于心怀群芳簇拥,不知欲采和先采哪朵的犹豫,他干脆免去劳神,任凭羊车所之,但待羊车驱向哪里、停在哪里,他就就地取“材”,同所遇的佳人姝丽欢乐一番。这样一有顺其自然的心灵自由,二也可避免人为的群芳争宠局面的出现。
总之,就从泰始十年晋武帝又诏取良家及小将吏女5000人入宫算起,再加上平吴之后所纳原吴主孙晧宫中5000宫女;这一万姝丽侍晋武帝则从太康二年算起,晋武帝此后共活了不到10年;10年不过3650多个日夜,就算羊车每天所至之处没有重复,满打满算不过有3600多人能够和晋武帝得见一次,剩余的人则终身孤守空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