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分,他挑着他的家来到了小镇。
说家,其实就两只箩筐,挑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外加一口锅,一盘蚊帐和一只变形的洋瓷盆。孩子大的两三岁,女孩,是个瘫子;小的,不到半岁,男孩,是个瞎子,且患有严重软骨病,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到小镇的时候,各家已炊烟缭绕。他选了一处宽大的廊檐安顿。他放下箩筐,将孩子放在水泥地上,任他们玩耍。然后从近处的地上拾来麻巾,搓麻绳挂蚊帐。窸窸窣窣,费了很大的工夫,才把破旧而肮脏的蚊帐拴在廊柱上。他的蚊帐一经挂出,就成了小镇街头的一道风景。
等他拴好蚊帐回过头瞅俩孩子时,孩子已爬离箩筐好远了,头上、脸上、手上全脏兮兮的,嘴巴正“吧唧吧唧”津津有味地咀嚼着泥巴。
他忙又把他们收拢在一起,俩孩子便在箩筐里拍着小手,呜呜嗷嗷怪叫。
他拿出变形的洋瓷盆,到附近的池塘里舀来清水。
他又找来了几块砖头,紧挨墙根支好了锅。
他要生火做饭了。
一顿饭他足足做了两个多小时。他把火烧得浓烟滚滚,直冲云宵。浓烟刺激得他不断咳嗽和打喷嚏,声音沧桑而沉闷,若锈蚀的铜音,传递得很远。人们便循着这声音和气味围了上来。
有人凑上前故意吓唬他:“干啥的?”
他便懒懒地答:“讨饭的!”
“讨饭的为何不讨饭,烧火干啥?”
“俺还有个家……”
“嗤!这也算是一个家?”
有人便笑出了声。
后来小镇的人都喜欢来“参观”他的“家”。时间长了,便向他问这问那。
有人说:“这俩孩子是你亲生的?”
“捡的。”
“有老婆吗?”
“冇。”
“拾这俩残废有甚意思——累赘!”
“看你说的!俺的日子还指望他们哩!”
有人便掩嘴窃笑。
他却丝毫无异。
很快,他和小镇的人们打成一片。有时,还抱着那瞎眼男孩四处串门,俨然真正的父子样。
小镇的人们还看到:尽管他不会做饭,但他一日三餐都在做饭。他是在极力模仿生活,模仿过一个普通家庭的平常日子。他讨饭从不在外面吃。他每次都把讨来的饭菜带回“家”,再生火重做一次,和两个孩子共同分享。并且每次他都要把灶火烧得浓烟滚滚,直冲云天。
有时有吵了嘴的夫妻,相互怄气,陷入僵局,这时男的就成天坐在他“家”那里,瞅着他往来穿梭、奔波如大鸟的身影,便忽然有一种冲动的感觉,匆匆赶回家,和妻子立时握手言欢,和好如初。
一个大雨天,凄厉的风纠结急骤的雨,织成一张迷乱的网,罩向大地。小镇很快就湮没在烟雨空濛中,到处水流湍湍。
大雨之后,他为两个孩子逮了很多的鱼吃。过后,瘫子女孩和瞎眼男孩仍向他要鱼吃。他没有再为他们逮。雨霁天晴,他要出去讨粮食做饭吃了。可他从外乞讨回来时,瘫子女孩却已栽进下水道被冲走了。瘫子女孩见过他从水里逮鱼,看着哗哗而流的下水道,就挥舞着小手,兴高采烈地向下水道爬去,没承想一头栽进去,就再也没能力爬上来……
当人们告诉了他这个不幸的消息时,他悲恸欲绝,“哇”的一声鬼哭狼嚎起来。
从此他离开了小镇。
那个被他挑着的家,不知又被他挑到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