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结识了一位朋友,叫王鸽。至于是如何结识王鸽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生了一场怪病,需要讨一个双黄鸡蛋做药引子,这个双黄鸡蛋是王鸽帮我找到的,于是我们便成了好朋友。
我的这位叫王鸽的朋友,在一家影视公司工作,结交了不少人,这些人有生意场上的,也有官场上的,还有不少是文化界的精英。成为好朋友的我们,便经常一块儿出入一些重大场合。譬如朋友们的聚会、某局长的宴请,等等。在这些重大场合,我的朋友王鸽每次向客人们介绍我时,总不忘拿双黄鸡蛋的事作开场白:“这是我的朋友崔三,刚从小镇上走出来的。前不久,他生了一场怪病,四处找双黄鸡蛋做药引子。这是一种很奇特的药引子。在此之前,我哪儿曾听说过鸡蛋还有双黄的呀!你想想,这种鸡蛋是那么容易好找的吗?后来我下了九牛二虎之力,费了老鼻子的劲儿才帮他搞定了……”
王鸽每次说完这件事时,我便赶紧毕恭毕敬地向在座的各位,介绍王鸽帮我找双黄鸡蛋的详细过程。听的人聚精会神,鸦雀无声,肃然起敬,末了,便一齐举杯,和王鸽的杯子“咣当”一声碰在一起。
开始的几次,王鸽每次向客人们介绍这件事时,我的心里还澎湃着,对王鸽充满感激之情。再后来,随着次数的不断递增,我便有些疲了,累了,厌倦了。我突然觉得我成了杂技团的一只小狗,我再也不愿陪王鸽四处“演出”了,我再也不愿配合他的每一个手势和动作了。王鸽再向客人们介绍这件事时,我也只是勉强地、象征性地敷衍几句,实在不愿意多提及此事。毕竟,这件事情于我,并不是一件十分光荣的事情。
我开始有意识地疏远我的这位朋友王鸽。
我突然很厌恶王鸽。我觉得他的大头、大耳、大眼睛、大鼻子、大嘴巴,并不能显示出他的大方,只能画活了他的一个瘪三形象。
其实,我疏远王鸽,并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情。
王鸽后来找到我,闲聊中故意对我旁敲侧击:“崔三呀崔三,一个人无论走到哪儿,都不要忘记当初曾经对他帮助过的人!”
王鸽的朋友,后来在路上见了面,也不忘对我进行“素质教育”:“哎呀,我说崔三!最近怎么没见你和王鸽在一起呀?人哟,千万不要‘吃了果实忘了树’喽!”
我觉得,我是再也走不出王鸽的阴影中了。或者说,王鸽和我的影子紧紧地纠缠在一起,重叠在一起,像割自己的尾巴一样,怎么割也没法割断。
我不就是欠了王鸽一枚鸡蛋吗?
我用加倍的努力偿还给他就是了。
我知道王鸽这种人得罪不起。既然得罪不起,就应该和他走在一起。
我和王鸽又走在一起。我对他唯唯诺诺。出门我甘愿为他拎包。进饭馆我抢着尽“地主之谊”。乘公交时我主动向投币箱里投钱。王鸽对此仅仅只是咧开大嘴一笑。
人多的场合,王鸽仍不忘向各位客人介绍双黄鸡蛋的故事。我的心里突然烦得要命,表面上虽然对王鸽说着感激的话语,但胸膛里却抑制不住一股怒火。我突然感到,我这一生,哪怕是再怎么努力,也抵不住王鸽的一枚双黄鸡蛋了!
我用生命偿还王鸽的机会还真来了。那天夜晚,我和王鸽走至一条小巷里,猝然遇见了几个蒙面抢劫的歹徒。一把刀,抵住了王鸽的身体,我奋不顾身地冲上去,挡住了王鸽,那刀,便深深地插进了我的右肋下……
冥冥中,我睁不开眼睛,使劲儿睁,也睁不开。我的躯壳已不再属于我,我的双腿轻飘飘的。我像万花丛中的粉蝶,在空中飞呀飞,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我感到很累很累,我后来稍微有些知觉的时候,发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座白色的海洋里。四周的墙壁摆满了花圈,在我头部上方的墙壁上,还悬挂着一幅黑色的条幅挽幛,上书几个白色的大字:沉痛哀悼见义勇为英雄崔三同志。我这才发现自己躺在木板床上。我的身上盖有一床白布,上面撒有很多鲜花。我看见有许多人进进出出。有政府官员。有新闻部门的记者。当然还有我的朋友王鸽。他们个个庄严肃穆,表情木然,脚步轻移地来到我的身边,一个挨一个,虔诚地对我作揖,秩序井然。
我在脑海中苦苦思索了许久,才恍然回想起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这才明白自己是躺在灵堂上,这些人都是来向我作遗体告别仪式的。我从散淡的目光中,看见有两个记者模样的人在那儿小声嘀咕。一个说:“唉,崔三这人,为朋友真是两肋插刀啊!”另一个说:“就是就是。崔三如今被认定为英雄人物,也真是死得其所了!”我再从人群中努力搜寻王鸽,王鸽正蹲在一边,咧开大嘴,数数叨叨抹泪:“崔三呀崔三,人活百岁,终有一死。早死早托生。你就安安心心到那边去吧!只是到了那边,你别把我忘了,是我成就了你的英雄美名……”
我听到这里,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愤慨的情绪,积攒浑身的力气,只听“嘣”的一声,我如一具僵尸,从临时搭起的木板床上,直挺挺地坐了起来!看见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惊呆了,等明白过来,四处抱头鼠窜。整个灵堂上一时慌乱不堪,大家人踩人,杂乱的脚步践踏过花圈,纷纷夺门而去。大家边跑边惊慌失措地吆嚷:“不好了!不好了!崔三诈尸了!”
只有我还直挺挺地愣怔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我清楚地意识到我又活过来了,我从死神的怀抱里又侥幸捡得一条活命。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我该考虑如何继续努力偿还王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