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节,兴集体,粮食归仓。人们常常黄汗黑流地干活,分得的粮食却塞不满牙缝,整天价饿得肚皮前墙贴后墙。
秃儿便想到偷集体粮仓。
粮仓在村子的正中间。三间土坯瓦房,离地丈余高的墙上有口窗。春耕的种子,秋收的作物,全部囤在那里。
没人看守。
但上着锁。
秃儿知道仓廪里囤着一堆黄豆。
秃儿便瞄一个阒无人迹的黢黑夜晚,有贼心没贼胆地爬进仓廪,装了五升黄豆。
秃儿从狗洞一样的窗口里吭哧吭哧爬出来时,碰上了疤儿。
当时天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不凑到跟前根本瞅不清脸面。
秃儿拖着五升黄豆刚刚落地,霍然见一个人黑桩一样立在自己面前!
秃儿骇一裤裆尿。
对方也吓了一跳。
秃儿和疤儿同时认出了对方。
疤儿语无伦次:“……干啥……”
秃儿答非所问:“……黄豆……”
秃儿掮着黄豆惶惶逃离现场。
秃儿吓得几天在热烘烘的被窝里,翻来覆去怎么也合不上眼。
秃儿担心:疤儿会不会把这件事告诉队长或村里人呢?
秃儿的心头,便被这件事盘踞着,纠缠不休,仿佛一只过街老鼠。
秃儿更害怕撞见疤儿,见到疤儿便感到自己霎时变成了三寸侏儒。
疤儿是一堵墙,重重压在秃儿胸口上使他喘不过气来。
后来“四清”运动开始了。人们比思想讲认识,看谁对党忠诚坦白。
那时人们的思想就像一线牵的,没有一点曲里拐弯。人们时常为找到自己的缺点错误而无比激动。
秃儿就是在那时站出来检讨自己的。秃儿说:“我做了一次贼,我不该钻进仓库里偷生产队的黄豆……”
主持会议的姚大鼻子,立时身子前倾,吸溜一下半斤重的酒糟鼻:“呃?你偷了生产队的黄豆?有谁证明?你莫不是在贪功请赏吧!”
秃儿说:“有疤儿作证。疤儿当时在场把我逮住了!”
疤儿就站起来说:“不错,当时我是在场,不过我也做了一次贼!”疤儿无限真诚地说,“当时秃儿从仓房里钻出来时,我还以为是我的儿子癞子哩!当时癞子也在仓库里。我那癞子鬼机灵哟,钻窗口就像泥鳅入洞,当秃儿爬进去时,根本没发现藏着的癞子。等秃儿走后,他才贼胆大地出来,啐,这个鳖精!”
村民们都把目光吸铁石一样定在秃儿和疤儿身上。
秃儿猝然感到自己轻松了许多,他没想到疤儿那个夜晚也是一个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