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鼎年
认识吴万夫很多年了,印象中吴万夫是从乡村小镇走向文坛的,最初是小诊所的医生,后来因爱好文学创作而弃医从文,这多少与鲁迅当年有相似之处。我还知道吴万夫不像有些作家有个好爸爸,或者有个好表叔,可以帮衬一下,推荐一下,他完全是靠自己的努力,自己的奋斗,一步步走上文坛的。
从小没有养尊处优过的吴万夫是了解底层生活的,熟悉民间状态的,他对自食其力,对家庭负担,对打工心理,都有刻苦铭心的感受,所以他的作品有深度有厚度有力度也就不奇怪了。
我是比较看好他的作品的,也比较关注他的作品,多年来一直与之保持着联系。我知道他为了谋生,为了养家,辗转了多个城市,跳槽了多个岗位,由民工而记者,由记者而编辑,由编辑而主编,涉足了多个行当,但令人欣喜的是他在走南闯北、艰辛讨生活的同时,作品从没有断过,且题材面越写越宽,文笔越来越老到,寓意也越来越深刻。
最近,吴万夫又要出版新著了,嘱我写个评论,我趁春节长假拜读了吴万夫的作品,在年初五迎财神的鞭炮声中敲打着电脑的键盘。
吴万夫的作品总体来说,以现实主义为主,偶尔也旁及黑色幽默、荒诞派写法、魔幻主义等手法。题材有乡村的,有城市的,有打工的,有官场的,有爱情的。就这次读到的,我比较喜欢的有《一生》《怪胎》《越陷越深》《适应》《恶意电话》《祝你平安》《意想不到的结局》《村长的儿子》《尴尬人生》《哭官》等。
《一生》是这批作品中写的最为成功的一篇,虽然题目不理想,但不影响整篇作品的分量。许休的故事,也许有的读者会认为是杜撰的,我却认为是来自生活的。我有位同学是极有天赋的画家,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北京徐悲鸿画室读研究生,他出国进修前夕,请最要好的朋友放大他拍的极为满意的一张肖像照,他要求能放多大就放多大,朋友说那岂不成了遗照,但他坚持要放大的。没想到才不多几天,这位被评论家称之为天才的画家竟遭遇车祸而去,那张放大的黑白照片果真成了他的遗照。有些事情真的说不清。
许休本来是想留一张满意的艺术照,不想被某个快嘴的说成了遗照,就此有了心病,这心病竟跟了他一辈子,或者说折磨了他一辈子,这是很残酷的事。写到这儿,我想起了春晚郭冬临的小品《一句话的事》,这实在也是一句话的事儿,所谓一句话使人笑,一句话使人跳。为人直肠子是值得赞赏的脾气,但生活中有些话该讲,有些话不该讲。许休的这位老同学就犯了个说话太直太冲的毛病,他快人快语说了,说了可能出门就忘了,可许休记了一辈子,担心了一辈子,恐惧了一辈子,这些许休的老同学估计不知道,如果知道,他一定懊悔不已。
读了吴万夫的这个故事,你会体会到心理作用有时是多么厉害,假如许休与许休的家属懂得去看心理医生,也许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这篇小说给我们有价值的启迪与参考。
《怪胎》写出了国民性中的劣根性,是一篇有内涵的作品。我感觉吴万夫笔下的题材一触及乡村生活,就特别活泛,人物也鲜活,事件也真实。《怪胎》写的是田九麻子家生下了怪胎儿子田七儿,其实,何尝不是在揭露、批判乡村中的某些怪胎现象呢。作者没有点明田九麻子居住的是何村何寨,但村民们的言行却有典型性,一是嚼舌头,把别人家的痛苦当做饭后茶余的谈笑资料,且加油添酱,编排铺陈,越说越离谱,从而得到某种心理满足;二是窥探欲,那些无聊的村民千方百计想看看田七儿身上的秘密,甚至挖空心思设计出了一个个小骗术,这与文明社会保护隐私权是大相径庭的。
吴万夫的这篇《怪胎》,除开内容的分量,在写作手法上也极为老到成熟,其结尾驾轻就熟,戛然而止,既留下了想象的余地,又避免了和盘托出的交代,堪称大家手法。
一个优秀的作家,真善美要褒扬,假丑恶也要揭露,两者不可偏废。吴万夫用他那敏锐的眼睛观察着社会的方方面面,发现着人物的形形色色,特别善于用手中的笔记录尴尬事尴尬人。
譬如,《越陷越深》中的“他”,因为参加同学婚宴带了一只包,没想到就此给他带来了无穷的烦恼。他是因包被人怀疑,为了消除怀疑,他解释,没有想到越描越黑,真正落到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境地。在后来,他就像契坷夫笔下的那位小公务员一样,有了沉重的心理负担,几乎把他的精神压垮。后来,在同学的酸主意下,试图以一个错误来消除一个误解时,结果引出了更多的糟糕。读者知道这是小说,但一切都按生活的逻辑发展,顺理成章,自自然然,读来既让人哭笑不得,更让人思索不已,从中得到某种经验与教训。
《适应》也属尴尬人生中的一篇,“我”被隔壁理发店的双卡录音机噪音吵得头昏脑胀,神经衰弱,以致在气愤难耐之下,作出了砸东西的非理性的举动,为此,“我”付出了半年劳改的代价。如果小说到这里就结束了,那就是一篇一般般的三流作品,吴万夫的高明之处在于续写了“我”回来后的感受,我竟不适应没有了噪音的环境,不适应没有了噪音的生活。为什么?因为在半年的劳改时,“我”被迫接受了所谓的强化驯化生活,即每天都有高音喇叭在耳边轰鸣式响个不停,无休无止,直到麻木,直到被适应。而那位理发店老板见邻居吃了官司,再也不敢放双卡录音机了,太平是太平了,可“我”又不适应了。咋办?放双卡录音机呗。可这一来,隔壁的理发店老板又受不了,深受恐怖的他反过来恳求“我”能否开得轻一点?简直就是黑色幽默。读到这里,我不知读者是什么感受,有没有一种久久难以释怀的感慨?这是一个怪圈,虽为小说家笔法,小说家语言,却属于艺术的真实,让人感触良多。
《意想不到的结局》把一个农村妇女的尴尬心理刻画的惟妙惟肖,入木三分。这发生在半夜的尴尬事,概率极低,却很是真实。因为难得发生,就有看头。这个女人是不幸的,如果男人在家,嘛事没有,敲个门,开个门就过去了,可偏偏男人好赌,夜不归宿,冬夜里,单衣短裤的女人进不了屋,她面对两难选择,要么冻个半死,要么被男人怀疑,真正是左右为难。故事虽无多少微言大义,不过人的内心活动写的很传神很到位,特别是结尾,留下空白,余韵袅袅。
《恶意电话》也是篇让人回味的作品,假如有人把这篇作品仅仅视为描写了一个恶作剧者的故事,那就看低了这篇作品,陶算不上一个好人,或者说算不上一个正常人,甚至可以说有些变态,他给人打冒名顶替的电话,是把自己一时的快感建立在别人的压抑、恐惧、猜疑、上当身上,这是不道德的,不是一个心智健全的人应该做的,他是在发泄,是在自我麻醉。作者最后借同事的一句话揭穿了真相:陶其实很可怜的,因为他在单位老是挨训——原来如此!至此,读者该明白了,陶是人性、尊严过于压抑后的某种非正常的反弹。当陶恶作剧电话把别人吓的够呛时,他会哈哈大笑,但这是苦恼人的笑,是自卑人的笑,其实,陶的内心是苦的,很苦很苦。陶,绝不是正面人物,但作为“这一个”,描写是成功的。
另外,《祝你平安》的温馨感与人性之美;《极境》的故事性、传奇性,结尾的存疑性;《村长的儿子》的荒唐性与无奈性,叙述的平静性;《真心哭笑》的哭也不对,笑也不是,真正是哭笑不得;《体验爱情》中的情爱观、得失观;《镇长的意见箱》中的官场作秀,与媒体作假;《哭官》构思时的推向极致,以及其荒诞性;《有关死亡的三个命题》中对生命对死亡的探讨,或在题材,或在人物,或在主题,或在结构,或在叙述,或在手法,或在语言,都有各自的特色,各自的可圈可点之处,不一一细述。
总体感觉,吴万夫的微型小说已达到了相当的层次,在题材的把握,立意的把握,构思的把握,叙述的把握等多方面已得心应手,如果说欠缺,我感到他在荒诞小说这个领域还没有达到自由王国的程度。例如荒诞小说《捕鼠》中的“我”,突然在被鼠夹夹住,变成了老鼠,这转换就缺乏必要的铺垫或者说伏笔,显得生硬了点。常言道:熟能生巧,或许以后多写几篇荒诞派小说,就摸出门道来了。
以吴万夫目前的生活经历与文学功底,应该还能写出不少好作品,让我们一起期待吧。
2010年2月19日(初六)于太仓先飞斋
[作者简介]凌鼎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世界华文微型小说研究会筹委会副秘书长、中国微型小说学会副秘书长、郑州小小说学会副会长,已出版《秘密》《悬念》《再年轻一次》《凌鼎年小小说创作谈》等15本文学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