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是蒲松龄一生的心血,是他随时随地收集鬼怪故事、民间传说得来。
早年他在离家赴宝应的途中,一天碰上了大雨,蒲松龄与一个叫刘子敬的书生住在一起。秋雨敲窗,长夜寂寞,两个人天南海北地攀谈。刘子敬讲述了桑生与鬼狐恋爱的故事,并拿出王子章撰写的《桑生传》给蒲松龄看。后来,《桑生传》经过蒲松龄的再创作,成了缠绵悱恻的聊斋名篇《莲香》。
蒲松龄写狐鬼小说,在当时许多人眼里,纯属不务正业之举,走的是一条与功名无缘、白白浪费时间精力的绝路。即使他的朋友,也不是都能理解他、赞成他。蒲松龄屡困场屋,过不了乡试关,有些人就很自然地归咎于他谈狐说鬼,分散了精力。康熙十一年(1672年)蒲松龄乡试失败后,孙蕙在给他的信中就表示过这个意思,并劝他“兄台绝顶聪明,稍一敛才攻苦,自是第一流人物,不知肯以鄙言作填否耶?”很明显,这里的“敛才”就是指集中精力治举业,不要再把心思用在狐鬼小说上。
我们只能说,蒲松龄是生不逢时。他不属于他所生活的时代!
郢中社友张笃庆与蒲松龄一生笃好,但他对蒲松龄写作《聊斋志异》始终不以为然。张笃庆认定蒲松龄记述狐鬼故事荒诞不经,于世于己都无益处。
张笃庆、孙蕙都是蒲松龄的挚友,但他们却如此看待蒲松龄呕心沥血、寄托良深的文学创作,虽然本心是出于友情,但却不能不使已经倍感孤独的蒲松龄更加伤心。这就无怪乎在《聊斋自志》一文里,蒲松龄把创作《聊斋志异》过程中受到社会冷落、友朋劝阻、世俗讥笑的悲凉比作“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阑自热”,并感叹“知我者,其在青林里塞间乎”了。
长期陷入贫困、失落和内心孤独苦闷的境地,蒲松龄对那些能给《聊斋志异》创作以理解和支持的人们尤为感激,把他们引为知己,如高珩、唐梦赍,如毕际有、毕公权,特别是王士祯。
王士祯是清代著名学者,字贻上,号阮亭,又号渔洋山人,新城(今山东淄博桓台)人,顺治年间进士。45岁时,康熙皇帝召对懋勤殿,授翰林院侍讲。此后一帆风顺,直做到刑部尚书,再为台阁重臣。同时,在文学上力倡“神韵”之说,长时间主持风雅,被目为文坛领袖。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王士祯因为父亲病故返乡。大约在第二年暮春,到了淄川西铺毕家。毕、王两家世代联姻,毕际有的夫人就是王士祯的从姑母。当时蒲松龄正是毕家的西宾,免不了要作陪的。王士祯是海内知名的大诗人,蒲松龄自然对他是“耳灌芳名”,倾慕之至,王士祯对毕家这位文才很高的老西宾大约也有所耳闻。于是,二人相会,谈诗论文,王士祯可能也看过《聊斋志异》的部分稿子。王士祯本有文学眼光,又喜欢奖掖后进,自然对蒲松龄称誉了一番。返回新城后,王士祯主动写信给蒲松龄,索取《聊斋志异》看,阅后作了评点,并且题了一首为后世广为传诵的诗:
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
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
蒲松龄与王士祯一生只见过一次面,但却结下了文字之交。此后,虽然两个人的社会地位日殊,但仍然时有书信往来。王士祯有书刻成,也寄赠给蒲松龄。
王士祯对蒲松龄的褒誉、鼓励,特别是对《聊斋志异》的评点、题诗,使蒲松龄有绝处逢生之感,对王士祯倍加钦敬、感激,并鼓起了继续创作《聊斋志异》的信心。作于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的《偶感》一诗,就真切地抒发了蒲松龄在自感穷途末路,不为人所理解、赏识的境遇中,忽然得到王士祯的奖誉而产生的感激、欣慰的心情:
潦倒年年愧不才,春风披拂冻云开。
穷途已尽行焉往?青眼忽逢涕欲来。
一字褒疑华衮赐,千秋业付后人猜。
此生所恨无知已,纵不成名未足哀。
由于得了王士祯的赞赏,蒲松龄和他的《聊斋志异》的名声一天天大了起来,开始飞出淄川,广为社会所知了。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山东按察使喻成龙倾慕蒲松龄的文名,令淄川知县周统“尽礼敦请”他去济南一会。据说蒲松龄以身体不适、倦于奔波为辞,高卧不起,还是经馆东毕际有父子恳切“劝驾”,才去了济南,在按察司官舍中盘桓数日,赋《梅花书屋图》诗而还。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蒲松龄与济南朱缃结为忘年交。朱缃,字子青,号豫村居士,是个贵胄子弟。父亲朱宏祚官至浙闽总督,二弟朱绛官至广东布政使,三弟朱纲直做到云南巡抚。但朱缃本人却连个秀才都不是。他虽然是一位富贵闲人,却也是一位风雅之士,耽于吟咏,喜交名士。他对蒲松龄倾慕已久,于是乘蒲松龄来省城之际,送酒到旅店,又请他到家里做客。两人谈诗论文,坦诚相叙,相见恨晚。就这样,57岁的穷秀才和27岁的贵公子结成了忘年好友。
朱缃在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见到蒲松龄之前,就已从唐梦赍处借到了部分《聊斋志异》的稿本。因为非常喜爱,就过录了下来。与蒲松龄相识后,朱缃便几次给他写信,借阅整部《聊斋志异》,并全部抄录了下来。这是《聊斋志异》的第一个抄本。同时,朱湘还把自己及其家属中的奇闻轶事提供给蒲松龄作创作的素材,《老龙船户》一篇就是讲述朱缃父亲朱宏祚任广东巡抚时缉捕盗贼的事。《外国人》也是朱宏祚亲身经历的事。在《司训》和《嘉平公子》两篇后,还附录了朱缃《耳录》中的故事。可惜的是,蒲松龄的这位知友享寿不永,年仅38岁便早早去世了。他抄录的《聊斋志异》,在他过世后被人借去传看,不久就不知去向了。后来,他的儿子又向蒲松龄的子孙借得原稿,重抄了一部,这部为“殿春亭主人”即朱缃儿子抄录保存的抄本,后来成为产生过巨大影响的《铸雪斋抄本聊斋志异》的底本,对于《聊斋志异》的广泛流传起了不可低估的作用。
在蒲松龄的朋友中,朱缃可谓最了解《聊斋》深意者。蒲松龄的长孙蒲立德在《书〈聊斋志异〉朱刻卷后》的跋文中这样写道:
公(指蒲松龄)之名在当世,公之行著一世,公之文章播于士大夫之口,然生平意之所托,以俟百世之知焉者,尤在《志异》一书。夫“志”以“异”名,不知者谓是虞初、干宝之撰著也,否则黄州说鬼,拉杂而漫及之,以资谈噱而已,不然则谓不平之鸣也,即知者,亦谓假神怪以示劝惩焉,皆非知书者。而豫村先生相赏之义则不然,谓夫屈平无所诉其忠,而托之《离骚》《天问》;蒙庄无所话其道,而托之《逍遥游》;史迁无所抒其愤,而托之《货殖》《游侠》;昌黎无所摅其隐,而托之《毛颖》《石鼎联句》,是其为文,皆涉于荒怪,僻而不典,或诙诡绝特而不经,甚切不免于流俗琐细,嘲笑姗侮,而非其正,而不知其所托者如是,而其所以托者,则固别有在也。
从文中看,朱缃给《聊斋志异》很高评价,认为它不只是“假神怪以示劝惩”这么简单,把蒲松龄与屈原、庄子、司马迁、韩愈等第一流的文学家并列,应当说是卓有见识的,表明他已经突破了传统的轻视小说的旧观念。在这一点上,恐怕就连王士祯等人也没有这等认识。朱缃确实堪称蒲松龄生前的一位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