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弟,”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问道,“几点钟了?”
我看了手机上的时间:“7点03分。难道你这阵子还要赶到八宿?”
“是啊。”他回答道,“大概夜里11点钟可以赶到八宿,明天早上那些老主顾都要来拿菜哟,耽误不得。”
我赶紧摸出照相机,问他:“可不可以给你拍张照片?”
他捋了一下下巴,腼腆地说:“我这副寒碜样儿,还配照相?你要照就照吧。”
我调好焦距,为他和他的摩托车照了张像。
川藏线上卖菜人 “谢谢你看得起我。”
拍完照片,他对我说。
我茫然,不知该如何回答。是他应该谢我还是我应该谢他?短短的时间里,他让我懂得了那么多的做人的道理,我该感谢他才对呀!
良久,我才嘟哝出来了一句:“路上……要小心哟!”
“习惯了。要想在川藏线上生存下去,就要有不怕死的思想准备。川藏线上,每个人都不容易,为了生存,该折腰时就折腰。就是这个样子。”
“你就没想过换个别的生意做?”抓紧时间,再问他一句。
“各人有各人的命。上天要是给你安了个老鼠命,偷偷摸摸吃一嘴算一嘴,一辈子忙忙碌碌也长不成大老虎。西藏有很多寺庙,寺庙里有很多喇嘛,天天念经。念好经是他们的本分。我是个卖菜的,以自己的低微改变不了什么,诚实待客、卖菜赚钱是我念的经。念好这本经是我的本分。”
他把绳子又朝紧地勒了一下,绑好,抬头回答道,“谢谢你了,谢谢你看得起我。”
他发动摩托车,沿着然乌朝八宿的山路缓缓驶去。从后面看,那辆摩托车的前轮和后轮已经不是同心的,向右歪得很厉害。我不由得再次为他担心。
然乌离八宿还有二百公里上下的路程,还要翻越海拔4460米的安久山口。记得我们从八宿到然乌,车子开了三个多小时。他的这辆摩托车绝对不能像汽车那样的速度跑,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跑完这段路。那么,他的车会不会坏在半路上,但愿别坏!倘若真的坏在半路上,又将怎么办……我想象着,卖菜人的摩托车在高低起伏的川藏线上踽踽前行,它那前行的灯光就像低空中悬挂的星星。想象着他今天的生意比较顺利并且赚到了该赚的利润,一天结束后,当然会感到酸痛、疲惫而满意。在精神上,已经化猥琐为舒心了。
刚才照相之前,我曾问他:“你买了这么一辆改装车,掏的却是新车价,并且还赔进去一趟往返路费,一来二去,你不是亏了吗?”他苦笑了一声说:“你有啥法?那个商家心黑呗!但是,无论你怎么生气,既然已经碰到了,就得面对,就得想法解决。我计划用三个月的时间,边卖菜边修理,三个月之后就可以赚钱。非要把损失捞回来不可!”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表情很坚毅,像是给自己立下一个绝决命令。他是如此态度坚定地热爱自己的卖菜事业,并心安理得地满足在自己辛苦漫长的经营计划中。
我无言,久久地站在路边,望着摇摇摆摆向山谷一端驶去的摩托车,心里卷起一阵阵热血漩涡。想我们这些四川人,哪儿来的这股子闯劲、韧劲?哪儿来的这股子英雄气概?这时,我又想起在欧洲的一个默默的小镇,教堂面前的中心广场上,穿着十分破旧的一位乞丐,手中拿着面包,在那儿微笑而平静地喂着身边、脚下的鸽子。
英雄并不会全都是高大的。相当一部分小人物具有英雄气概,是值得我们佩服的。不等不靠不要不伸手,靠自己靠自食其力靠拼靠闯,这不正是人们常说的英雄气概吗?
人们必为生计而战。从事不同行业的人为了谋生,以其各自的形式开始。工作是美好的——大家都这么说,它保证了一个人或者一个家庭起码的温饱。而工作之后的脱离更为美好,它是精神上的松弛,摆脱了艰辛与劳顿的追逐。从进入藏区,一路2000多公里的川藏线上,处处都是四川人开设或承包的饭店、招待所、小卖部、五金建材店,在他们的带动下,河南人、陕西人、甘肃人也纷纷驻足川藏线做起了生意,连当地的藏族人也纷纷行动,男人开车跑运输跑旅游,女人开店经商,融入经济交流的大潮中,希望依靠自己的劳动,使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加富裕。
人的一生,是由年、月、日、分、秒这样的元素构成的,而每天的日子,或者说是生活,又是由快乐、烦恼、幸运、灾难、惊喜、沮丧这样的元素构成的。生活的元素有些也许是惰性的,很久都不作用一下;有时有些又会异常活跃,所以会有双喜临门、祸不单行这样的巧事发生。不同的组合搭配,会有不同的反应,所以生活会有无常的变化。也许今天走投无路,明天又峰回路转,后天又柳暗花明了。认真、勤奋、顺势、随性,只要不较劲,生活这个实验就会给你一个可以接受的结果。从另一个角度说,这世界太过坚硬,渺小的我哪里能痕迹留存呢?所以卖菜的人一番经历和他所说的一番话,使我明白了,人的一生,立身处世要豁达大度,广结善缘;切忌钻进牛角尖,怨天尤人,不能自拔。生活中什么样的元素都会有,什么样的事情都会遇到。假如你在生活中不幸地遇到了灾难这个倒霉的元素,千万别一蹶不振。你在心里对自己说,灾难不过是一种生活罢了,它又能把你怎么样?也许你走运,机遇常在你身旁降临。这时,千万不要头脑发热,身心膨胀,找不着北。在好事始终不离你的时候,同样在心里悄悄告诉自己:幸运,也不过是种生活罢了。遇到机缘,先要学会感恩。
我又回忆起卖菜人在告别前说过的那句话:“卖菜赚钱是我每天要念的经,念好这本经是我的本分。”
当时,我为他的话震惊。冷静一想,他说的话似乎很有道理。成功,是每个人都想追求的东西,现实中,一个唱了几首模仿歌曲的小屁孩儿,只要他唱出来了,就算成功了。紧随其后的是车子、房子、票子、粉丝……各种机遇好事蜂拥而至、唾手可得。唱,是他们的本分;成功,在他们那里就意味着暴富。暴富不是罪恶,只是一种机遇或运气而已。而卖菜人所说的本分,绝然是另一番含义,他所说的本分,不外乎是银行有存款、手里有现钱,不必风里雨里、不必为孩子交学费发愁、不用操心上顿下顿、讲道德讲道理、对别人还有点用处……仅此而已。是小康水准的本分内涵。从这个意义上讲,创造财富是种美,成功也是德,是获得了生命真正需要的富有。
据《法制周报》消息称,上海市出台了一份《城市设摊导则》,从2007年下半年开始,市区部分路段经市民同意,可设置便民摊点,对马路摊点不再一律封杀。此举反映出政府在公共管理层面中尊重了民众意愿,体现了“以民为本”的善治理念,还体现了三方面的互利:一、对于小摊小贩来说,那是维护了他们的生存权;二、对于城市的居民来说,他们能得到更方便的服务;三、对于政府来说,尽管此举有碍观瞻,但在规范管理下的城市,说到底,仍然比小摊小贩四处打游击的城市更为整洁、美观。
后来又听说这份《城市设摊导则》的执行遇到障碍,推迟到年内开始执行。真是拿这些政府官员没办法。一点点的小事凡牵扯到民主的问题,总是很难办。当然,我们只有期待,期待着真民主的到来。
前不久又有国家工商总局局长周伯华在国新办新闻发布会上表示,对城市游商游贩的管理办法将在年底完成,不再一律封杀,比如可以在经营地点、经营时间、经营项目上进行管理。
我们期待,在任何地方,当然不排除八宿、然乌和波密,尽快撤除封杀、开辟路段、设置便民摊点、规范管理,允许游商游贩,还底层百姓挣钱吃饭养家口的基本权利。
我们期待,政府相关部门在加强管理、提供优质服务和做好配套措施的前提下,不仅不要封杀游商游贩,还要尽力为他们服务好,让他们有尊严地、富裕地在城市里立足。
晚上,快8点钟的时候,然乌下起了大雨。
不知那卖菜人走到了哪里?那里也在下雨吗?他是否会在雨中继续前行,还是先找个地方避避雨再走?说起来,每个人的人生大概都是起起伏伏不那么容易吧。这一想,恍惚间,竟有侥幸之叹、感伤之余。无论如何,我祈求雨住天晴,夜空变得明朗一些,为他,为那些还奔波于川藏线上的人们照亮道路,使他们得以安全;我祈求那辆摩托车千万别坏,一直把那车菜载到八宿;我祈求这些在川藏线上求生存谋发展的人们用顽强和坚韧战胜一切困难,幸运常常伴随身旁。
退一步想,即使不幸也无所谓,从哲学意义上讲,不幸就是幸运,因为不幸,你就与平庸的人截然不同了。在川藏线上谋生,不论幸与不幸,每前进一步,就等于攀登了一个不平凡的高度。
见面时为人敬仰,离去时被人牵挂,一件小事、一次偶遇,足以在别人的心灵里占据重要位置。看来精神是长存的。
卖菜人的一番话又让我想起我国汉代第一才子司马相如第一次出川前往帝都长安,经过成都北郊一座必经之桥时,他以舍我其谁的口吻指着桥说,我要不当大官坐着四匹高头大马拉的车回来,就不从这上面经过(于是后人把这座桥叫做驷马桥)。要知道,英雄存在的前提,是全体人的普遍矮化和畸形。英雄由于他初露的异质平地而起。在一个晦暗的环境下,英雄必须以百倍的努力、以基本自由相博,才能获得做人的最基本人格。
自古以来,四川人同环境进行着无畏的抗争,从鳖灵决玉垒山到李冰修都江堰,从南方丝绸之路到茶马古道的开辟,是对封闭的地理环境的反抗和背叛,同时,造就了四川人开放的经济意识,进一步影响了文化氛围,形成了开放的巴蜀文化意识。正是天府之国的富庶与陡不可攀的高山,这样一个刚毅坚硬与温和含蓄、激昂躁动与柔媚委婉的环境,更使四川人在探索与自省相契的状态中,走出封闭的天地,人才辈出。对于四川人来说,出川,是意味深长的举动。毫不夸张地说,但凡有人烟的地方,就可以听到刚柔相济的川音;哪里有钱赚,哪里就有四川人。
川人留川磨成牛,川人出川惊海内。
改革开放以后,“百万川军”带着一身豪气和希望闯出盆地,化虫为蝶、化鱼为龙,创造了许许多多打工奇迹。
我衷心希望然乌卖菜人也能闯出一片天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