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这事儿绝对绕不开老陈,迟早得跟他当面对质。以老陈的为人,普通事情他肯定是呵呵一笑,但关乎他名誉的事情,他不能呵呵;事关芳子,他也绝对揪心。这番对质必然触动虚伪人的心事,所以如果谈崩,就得动武。武馆上下除我之外,本来是张家明的武功最可靠,但这家伙不见了,眼下是敌是友尚不清楚。按照张灰所言,当夜打伤他俩的就是张家明,至于边三斤的徒弟,他还一直为背后中招耿耿于怀,我们也就不指望从他听到什么了。
眼下能保护武馆的,就是马老儿这个老家伙了。其实师徒一场,又因马二姐的关系,沾亲带故,只要我开口,他马老儿多少得顾念。可我成了个废人,老头避之不及,我花钱都请他不来。于是我只能耍赖——我文有智折在了你马天成的地头,全身不遂了,我不讹上你,我还是人吗?所以我差人将他找了来。
“找我啥事?”马老儿警惕地看着我。
我对马老儿说:“大爷,我知道你只是来看看我死没死,我实话告诉你,我活得好好的,而且,要不是牛筋捆着,我现在就能跳起来打死你!”
马老儿道:“这是啥话?师父也不叫了,芳子,他是不是脑袋也坏了?”
“没坏!师父,徒弟成了这样,实在是拜你所赐,”我皮笑肉不笑地说,“现在徒弟有难事,你也知道,芳子被老陈的徒弟下了药,不管张家明在其中干了什么,我迟早得去跟老陈掰扯清楚!但以我现在这模样,别说去找他了,人家来送礼探望,我都不敢开门!现在全仗着我这帮兄弟们,才敢继续在这儿住着……”
“以你这些手下的为人,老陈一来,他们只会磕头拜师。”
武馆上下沉默了,妈的,仿佛让马老儿说到他们心坎上了。老马笑了:“我知道,你肯定是把我叫过来撑腰的,我可不想搀和你们的事儿,再说我保得了你一时,保不了你一世啊!无凭无据让我去跟一个泰斗翻脸,我不能那么干。”
以他的意见,我就这么僵挺着,忍气吞声,赶紧开上那艘船回中土才是最好的办法。我哪儿咽得下这口气?这不是让众人笑话吗?有仇不报,是我文有智的为人吗?不行。于是我耍流氓,威胁如果你马老儿不护着武馆,我迟早挣脱,从此顶着天成派的名义为非作歹,把你马天成的名声搞臭,让你天成派从此背上千古骂名!
老头皱眉想打我,我腆着脸视死如归地瞪着。老头熄了火,一盘算,被迫同意暂且护段日子:“好好好!我欠你的!”从此,他是我师父,我是他债主。老头欠了债,除了上朝以外,大多时候成了武馆的门房马大爷,泡茶磨洋工,有一回竟然跟我提工钱的事,简直跟我一样不要脸。
出此下策,实属无奈,因为刚开始想到的更是下策。我曾让文老五起草了一个折子,打算参马老儿一个罪状,“迫害岛主义子,等同谋朝篡位。”但文老五劝我放弃。文老五的原话是:“老六,你有病,我理解,但是不能胡闹,你真把周岛主当成你爹了?别忘了,这个岛主可不是什么正派人,不说别的,只说他不尊重艺术只一点,就足够说明他的人品了!”一句话点醒了我,周岛主连文老五的诗都赞赏,可见这个人扭曲到了何种地步!而且这个周岛主显然也并不待见我,不召见,不登门,除了一毛钱不值的父子名分,别的什么也没给!义子是死是活他压根没关心过,甚至还出尔反尔,向义子赖以生存的武馆征收重税!
想到这里,我拍案而起!(这里用通俗的手法表现出了我的愤怒,事实上我他妈根本腾不出手来拍桌子,更别提“而起”了。)我们这群在中土恶贯满盈的坏人,竟然在蓬勃岛成了遵纪守法、按时纳粮的好娃娃!蓬勃岛是待不下去了,说不定再住个把年,百鬼岭的英豪们就野性全退,成了家禽了!所以得尽快理顺这几件事情,稳住后院,拉足兵丁,尽快康复,迅速出海,赶回中土,营救小雨!
我让王大麻子跟沙仁石张罗了一桌饭,生猛海鲜,一应俱全。又请江湖万年历赵健老先生修书一封,由马老儿带路,去给陈老师送了请帖。赵健老先生平日一脸的唯唯诺诺,对各种事情都似有见地,经常对着一群只懂拔刀的盲流大讲圣贤书、义气经,自打我练功遭了殃,就常常对我慨叹,平生只见过盟主一位坦坦荡荡的真英雄。我笑而不语,心说其实我跟百鬼岭的厮混至今,难舍难分,说明我跟他们是一个尿性,你老小子装什么糊涂?不过老头变得爱拍马屁,我还是高兴的,就不让他干危险的事儿。但这次关系到生死,既然你赵老先生义气经讲的那么好,那么真英雄文盟主提出让你出马一次,你总不能拒绝吧?实际上,我也实在找不出几个会写字、能送信的体面人。
“赵老先生,请您修书一封,替我送去,可好?”
想着他可能会跟铁锤牛五一样,宁可灌醉自己也不去送信,不料老先生一改唯唯诺诺之态,斩钉截铁道:“老朽得令!”说罢端酒喝干,铺纸弄砚,挥毫泼墨,洋洋洒洒写了几个大字:“陈书匠,文盟主请你吃个饭!”
我气急:“老赵,你给我好好写!”
赵健又写了一封,我命他撕了重写;他不急不躁,又写了一封。
我觉得他是欺我被牛筋绑着不能动,而故意激我。我看着纸上大喇喇的三个字“吃了没”,终于怒了。(我这身体情况不能生气,一生气,天成派的武功就自动发作,一发作我就闪来闪去,除了马老儿,没有一个人能抓住我,因此极其危险,所以无论什么时候都得绑着,也都得有人在身边看着,就算是睡觉都得两个飙壮的兄弟跟着。夫妻生活是彻底告别了!别说夫妻生活了,有一次我上大厕的时候,看着满缸子的腌臜,立刻想起了沈剑,怒气一动,身子疯癫了起来,把两位牵着绳子的兄弟一股脑扔了进去,他俩事后磕头捣蒜,向芳子请辞,就算沦为乞丐,也要离开小雨武馆……打那以后,我连自己给自己擦屁股的自由也没了,大多数时间是芳子代劳,偶尔由对我感恩戴德的阿英阿红姐妹俩伺候……那种尴尬实在难以言表!)
芳子除了她自己的私事以外,从不离开我片刻,此时不巧离开了一会儿,不然也能制止赵健那个老阴险。负责我行动起居的两个兄弟是抽签抽来的,也够倒霉了,俩人沮丧地埋怨道:“赵健大叔,我俩欠你钱了还是咋的,你就这么恨我俩?!非得现在欺负盟主吗?换个日子没心情还是咋的?”
一个无奈地给我一圈一圈加绳子;另一个跑出去请马老儿,碰到了芳子。
“赵健大叔!”平日辞令不流畅的芳子,气急了,一股脑从嘴里蹦出一长串谴责,“我们平日对你很好的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们?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有什么事情你可以找我!不要欺负文有智他已经很可怜了!……”语速奇快,满脸气愤,简直是天成派武功在舌尖上的一次展现。赵健老阴险在旁负手而立,笑看我夫妻狼狈。我见芳子生气了,胸中怒火终于爆炸了,四肢急速颤抖,脑袋急速摇晃,意识渐渐模糊。伺候的兄弟见状,吓得面无血色,扔下绳子就跑:“我不干了!不干了!”
我迷糊间,看到芳子一个人拼死抓着绳子,要把我绑紧,赵健那个老阴险也扑了过来,但他是在解绳子!芳子大叫:“赵大叔!你干什么?!你!”
此时我又是急又是恼,又是担心又是愤慨,心下不由得一阵发凉:“堂堂文有智,丢过老婆也就够丢人了,现在竟然还得让老婆保护自己!”脑袋一沉,四肢更加癫狂。只听得“嘣嘣”两声,牛筋断了。
我想就手打死赵健,刚抬起手,脚却迫不及待地朝门外跑去,耳边似乎还残留着芳子的哭泣声,一瞬间却已经到了街上。街头的村民们惊慌纷乱,哭叫声一片。我一会儿在某人的房顶,一下子又跳进了河,心里竭尽全力要控制四肢,但根本没有用,四肢中仿佛有四个想法,左脚想回家,右脚想远行,左手要打人,右手要救人。恍惚中,发觉马老儿如影随形地跟着我,不言不语,也不出手相救,只在我危险的时刻、或者要伤害他人的时刻,才干涉一下,其他时候,就只是跟着。
就这样,我顶着巨大的心头压力,感慨着人生莫测的无奈,被自己的亲四肢掳走了,后面跟着看热闹一样无动于衷的马老儿。从天亮蹦到天黑,蹦跶得自己又饥又渴,四肢还不肯停歇。我听见马老儿在后面自言自语:“呀?难道赵健的办法行不通?”
嗐!我该想得到的,赵健老阴险一反常态地马屁连天又故意装傻,定然是有他的一番苦心。可那个江湖万年历、会说不会练的赵健已经不是第一次害我了,上次我跟白眉武馆白向北决战,他就已经害过我了,这次竟然又是他的馊主意!马老儿还当他是个博学之人,竟然听他的!我心里怒极反笑:“哈哈哈哈哈!马老儿,你让赵健耍啦!相信谁不好,相信他,他要是那么有用,能混到百鬼岭?他要是那么博学,能只是个老管家?”
天色黑透了,马老儿唠叨:“这下糟了,看也看不清,万一跟丢了就糟糕了,还是先抓回家吧!哟?怎么又来看那几艘破船?”
我俩一路奔达下来,我到了好多地方,一闪而见了好多人,只是他们好像没看到我。我看到大公主乔翠芬殴打她丈夫,我看到古桥大师的三胞胎徒弟之一夹着屁股扭捏着走路,我看到郭明大哥令人耳目一新的姿势,马老儿在身后猥琐地笑,我看到周岛主在海图旁秉烛斗蛐蛐,我看到白向北在给门房老丈捶腿,我看到边三斤抠脚,我看到文老五躲在茅厕翻小图书。
我看到芳子垂泪……
我也听到有些说中土话的百姓关着门吓唬小孩子:“要什么糖葫芦?!外头闹妖怪呢!”
我看到最多的,是老陈,还有他的四个徒弟,其中有一个满脸伤疤的。我听到老陈余音袅袅地说:“老马!有话跟你师徒俩说!请留步!”马老儿第二次进去的时候甩了句:“我这儿忙着呢,有空了再聊!”
就这么蹦跶着蹦跶着,入夜很深的时分,我在自己的战船上,终于跑不动了,心绪还是很乱,脚丫子一动,迷迷糊糊朝着大海,一脑袋栽了下去。
声音一殁,脑袋一空,顿时,我被黑暗的海水吞没了。
触水冰凉,我往海底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