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紧追两步,拽住义庄收尸的胆小老头。他挣扎不得,闭眼认栽:“唉!还说一辈子火气旺,碰不上诈尸,没想到还是遇上了!老啦老啦!”我说,我没死,又活过来了。老头不信,左端详右端详,探鼻息,撒糯米,泼黄酒,踩脚丫,掏胳肢窝,折腾半天,才半信半疑地同意我还没死。我问究竟是怎么回事,老头长舒一口气,说出端由。五天前,有个道士在路边发现一位壮士盘膝而死,面容安详,他认为是个得道之人,不忍其尸首被糟践,便把这死人卷裹好,护送到义庄。这家义庄坐落在国都宁城外,代表国体,颇为讲究,所谓“人人有棺材、尸尸有墓穴”。每月逢七下葬。说起来,那道士真够朋友,义庄做法事,用僧不用道,换别的道士或许就不管闲事了,那样的话,文有智大侠可能已被野狗吃掉,来不及还魂了。幸甚!
“你运气好,再过两天,可就入土为安了!哎呀,这辈子没白活,还能碰上死了五天又活过来的,啧啧!”义庄老头把我的行李从他家柜子里从容地挑选出来,“死人的东西,别人偷不得,我却可以拿;但活人的东西,我就不能要了,你拿回去。银子么,给我留一些,前几天给你上妆,可费了力气啦!”
我谢了老头,接过东西,换洗完,吃喝过,在西房炕上躺了一阵,却睡不着。心说我这趟阎王府逛的,没知没觉,几天时间逛没了,正应了那句老话,天上方一日……不对,算了不扯了。
死了一回醒过来,我比以往更加明白人生无常的道理,既如此,还有什么值得纠缠?还当什么官发什么财?娶媳妇生娃也不过是活着的需要,而不是活着的意义。时不等人,我得赶快把事情办了,给文老大找一具相像的尸体,送回安城,了却文家老小的心事,然后回家陪老婆。
嗯?尸体?!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起身下炕,掌着烛台,去停棺材的屋子挑选尸体。我掀开薄木棺材盖,一具一具挑选,轻拿轻放,不惊醒义庄老头。幸亏我大哥的长相和体型都很普通,不然还真糊弄不过去。经过挑拣,我找到一具完整的男尸,可惜死去的时日不久,还不是干尸。我说了几句感谢和超度的话之后,放下一锭大元宝,就把他拎了出来。尸体僵硬,我把他裹紧,捆好。收拾停当,不辞而别,偷走马车,驾往安城。
舟车劳顿,一路晾晒,三月二十八黄昏时分,我哥俩终于到了安城南门。但我不着急进去,先绕行到西门外。找了家小棺材铺子,威逼利诱地买了副不知哪个财主定的现成好棺材,把我“大哥”放进去,精工细作易了容,再给自己换上丧服,躺到地上打十来个滚,把衣服蹭脏磨破,起身哭嚎几声找到感觉,然后扔下银票,在棺材铺老板呆若木鸡的表情中,扬长而去。
天色擦黑,说亮不亮,说暗不暗,正是浑水摸鱼的好时光,我快马加鞭,赶着棺材车回家。路人根本不在意我,他们那儿知道这个丑脸丧服男乃是当今皇上的义弟?我走着走着,还偶遇胡大屁帮他娘收摊,但也没跟他打招呼。
到了家门口,我清清嗓子,嚎啕大哭、猛力拍门。冲出来的是四姐夫,他听出是我,收起怒容,大惊失色,急着询问缘由。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哪儿理他,扛起棺材便往里走。四姐夫赶忙跑前头喊人。我把棺材停在后院,捶胸顿足,抑扬顿挫:“大呀大哥呀!你咋就不听劝啊?!欸嘿嘿!哎嗨嗨!”在哭唱中,把死翘翘的责任,一气儿推给文有仁自己。不一下子,全家老小都冲了过来,文老爹当先迈进小院,见状惊骇,细问端的。我先哭他个扶不起,众人只得弃了尸首,围上来劝我。我忍不住眼泪地胡乱编个故事,说在前往西域的途中,在集市上打听到大哥的行踪,听货郎们说,确实有个来自中土的独行侠,说是来剿灭丐帮叛逆,在附近转悠了好些日子,没有收获,四天之前,往西去了,并不知道那地方极其凶险,有进没出。
“我问了样貌,正是大哥,我说我要去救大哥,货郎们拽着不让,我说,不!我大哥在西边,我死也得找到他!我挣脱众人,我一咬牙我就冲入沙海,可惜,唉……晚了!哎嗨嗨……”我一个刚刚死里逃生的人,却为一具陌生尸首哭丧,想想就觉得悲哀。
文老大的亲娘,嘎吱一声叫,昏了过去,三姐四姐和众姨娘赶忙掐人中、灌参汤。七弟八妹等余众,跟我嗨哟嗨哟大哭。杏花大嫂却不掉泪,狐疑地看向文老爹,而文老爹也用狐疑的目光看着我。我心下一怔,嘢?难道我的戏不够好,被识破了?
文老爹平静地走到跟前,要打开棺材看看。我死死抱着他的腿,说人已经死了,西域那飞沙走石的地方,活人都难挨,节哀顺变吧爹,免得看了伤心。其实这情景有点颠倒了,应该是他哭喊着、打滚着要看一眼,我忍着泪相对平静地拦着,这才合适。文老爹扶起我:“孩子,你刚办了喜事,身子还不好就让你奔波,难为你了!你大哥的丧事,爹操办就好,我总得看看他,看看我儿。”话里满是悲伤,说着就打开了棺材盖。在众人更加凄惨的哭嚎中,文老大的亲娘醒了,也挣扎着要看,被众人拦住,哭得声儿都没了。
“文有仁”栩栩如生地躺在里面,在不明不暗的光线下,绝对不辨真假。死者为大,文老爹哪儿会伸手验证?他一颤,痛苦地闭上眼,腮边落下几行老泪,站不稳,扶着棺材,低头哽咽:“有仁我儿……”杏花大嫂闻之,扑来趴在棺材边,看到尸首,难以自已,抽泣以至于大哭,悲凄远超众人。我本来就当文老大已经死了,那种情景下,也不禁把棺材里的人当成了文有仁,伤心起来,跟着啼哭。
哭到天黑透,众亲人止住哀伤。三姐夫打着灯笼,叫全家人吃饭。我跟文老爹合力把棺材盖好,劝慰一家老小。饭间,大家都没胃口,商量了一通文有仁的后事;饭后,文老爹让我和杏花大嫂留下。众人散,文老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我,不言不语。那封信是老爹的同行朋友送来的,文老爹托他前去西域的时候,顺便打探文老大的下落。我看了信,大吃一惊,脸差点红了。信里说,三月十一那天,一个西关镇的同行在茄子国见过文家老大,他当时正在匆匆赶路,擦肩而过,没说上话,但觉得应该是他,不会认错。
我听到这消息,心花怒放,啊?大哥还活着!太好啦!
忍住笑意,沉重地问老爹,这信是什么时候的?文老爹缓道:“昨天收到的,因为不能确认,就没声张,只给杏花看了看,让她高兴高兴……虽然不是个准信,但好歹有个影子,没想到,刚隔一天就……唉!”坚强如铁的杏花大嫂忍住泪:“六弟,有仁到底怎么死的?谁害了他?咱要替他报仇!”
本来我差点脱口而出,说文老大可能没死,后院那个可能只是长得像,但话到嘴边,觉得如果这么说的话,恐怕文家上下要怀疑我,且要逼我远赴西域,再找一趟,闹不好还会派姐夫监督。那可不是我要的!文老大如果还活着,他自己为什么不回来?我刚起死回生,已经给他交待了,凭啥还要找?
“茄子国我知道!我说的集市,就是在茄子国。那个同行一定看错了。大哥他追捕叛贼,在沙漠迷路,没米没水,困厄而死。他若活着,早该回来了。唉,也是造化弄人,叛贼明明已经被我杀尽,大哥却非要去找,他那是逆天而行,逆天而行啊!”我垂头闭嘴。文老爹长叹,杏花大嫂呆坐不语。
其实,不管大哥是死是活,我才是最可怜的人。我要是跟他们说,我死了好几天,后来在棺材里醒了,若不是陌生道士伸手捡起,我早被野狗啃了,他们哪儿会相信?如果我没活过来,如今已被当成无名氏埋了。根本不会有人替我哭,除了莲花她们,想必也不会有人用心找我。想到此,不由得感到悲哀。
至于文老大,活着的话挺好,死了也正常。连谨小慎微的我都会死,何况是三文钱一斤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