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风草汤记
81309400000353

第353章 名垂野史

(纤纤拿着三个簪子,哭成了泪人。莲花抚着她的背,也泪流不止。凝玉则说着不着边的安慰话,没几句,便张嘴打听她父兄的情况。我面无表情地说,他们跟文老大、文老二那些功臣进京领赏去了,听此,凝玉舒展了眉头,陪着垂泪。我哭不出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其实心如刀绞,却显得万分薄情。过了一阵,天黑了,三人哭完,沉寂良久。

内有暗烛,外有明月,渐开话头,互诉别情,之后又沉默良久。后来我说该睡了,便送她们各自回去。送莲花回房的时候,路过小乔的屋子,我脚步迟疑了一下,善解人意的莲花挽着我的胳膊停下:“放心吧,黄盖夫人陪着小乔呢,她们离得是远些,但在宁城比在这里好,素贞嫂子隔几天就派人去打听,回信都说威尔逊医生很用心,舒雅应该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话虽这么说,可我心里总是忐忑,总觉得小乔被接去宁城,不仅仅是因为威尔逊无法两头兼顾。我已经不相信沈剑那阴货了,他在西关镇摆我一道,差点儿害死我。三天前,当我们九死一生,救死扶伤地回到已经收复的安城,只见全城都在庆功,在各大酒肆,在街边铺面,在妓寨乐坊,在文家老宅。我听闻,文老二功勋卓著,又占了地主之谊,在文府隆重宴请大官们。我带着相扶相携的末路死士们,在市楼下的空地歇缓过来,与头目们安置了众人,然后独自回文家。

我回我家竟然被拦住查问,气得我扇倒小兵,踢开门户就往里闯。当时,我这个御弟就像刚从土里挖出来的芋头,浑身肮脏,可怜可叹;而体体面面的大臣将领们则像刚出锅的馒头,挤成一团,喜气洋洋。众人愣神间,我一把掀翻酒桌:“操你妈!吃香喝辣,问没问老子一句?!”督战大臣、大军师、凝玉父兄等各路重臣吓了一跳。文老二见是我,无谓地喝止。我瞥眼过去:“文有义,为什么把我拿去喂狗?你他妈的是什么居心?说,是不是沈剑的主意?!”他却装糊涂,看向凝玉父兄。凝玉爹只拿传令的结巴死士问罪,督战大臣只用朝廷嘉奖搪塞。文老大更他妈不要脸,竟来跟我提什么侠义道。我最厌恶的就是他!老子扑上去就打,可惜苦战力衰,被秦大有拦了半招,那一拳本该抡得文有仁嘴鼻歪斜,却只擦到脸皮。文老大见我动手,酒气上头,也冲来要打。我他妈更怒了,抄起板凳就砸,秦大有见我有杀气,不敢再劝,往后退去。“咔”一声,文老大挡了一下,板凳砸了个稀碎。他立刻使出包家的武功要跟我同门相残,我闪身卡住他脖子就往外拽:“你妈逼,跟我动手是吧?走!往外走!”被我内力锁了气脉,文老大那货压根没法动弹,眼里冒出尴尬、害怕、伤心、愤怒等复杂情绪。

众人嘴上劝,手却不伸,反而跟了出来。我真心打算当众宰了这吃屎狗,反正丧事已经办过了!

此时,腰系围裙的文老爹从厨房冲了出来:“别打!你们俩干啥呢?!念在老七的份上,别打!这是干啥呢?!老六!”说着竟然带了哭腔,让我心里一阵不忍。一时间,满院子中土有头脸的人物,都在悄悄看文家的笑话。凝玉爹劝亲家,文老二责兄弟,秦大有夸饭菜,哼哼哈哈间,冲突暂时缓过去了。

……

今天下午,我们一帮伤兵残将,垂头丧气地护着几车薄木棺材,回到浪荡山修整,等候朝廷嘉奖令。几日光阴,生死两隔……关二鸡和赤兔先走一步,与关二鸡相映成辉的赵半山,扔掉没毛的羽扇,以武殉国;百鬼岭多名好汉踏血而去。

我那可怜的娘子,枝枝、叶叶,正是人生好年华,刚跟我加深了夫妻情,却撇下夫君,随风飘零了。

还有可敬的青林寨武双斧,以及七成以上驰援西关镇的“废品”兵卒,都殁了。尸首无法全部运回来,有的被秃鹫豺狼吃了,有的被黄沙尘土埋了。按道理来说,他们名垂青史了,可实际上,他们只是喂鹰了。

文老五喉头中了一箭,大难不死捡回一条命,可惜从此再也不能吟诗。“江湖万年历”赵健老师傅正式跟我告老还乡,“死者不过喂了鹰”这句话,就是赵健老先生临走前讲的至理名言。我说老先生你这就是放屁了,前些天提出拼死一战名垂青史的也是你!赵健老师傅沉沉地摇头:“此一时彼一时,我说得都对着呢。文兄弟,哪朝的真相能留到下一朝?名垂青史?说得轻巧。当时只能靠那句话鼓舞众人,正如此时,我必须以这句话点醒你,盟主,你说呢?”我觉得他说得对。边掌门和王大麻子也十分认同,结果,百鬼岭退隐的人,一个变成三个,三个变作六个。至终,只剩下巴天师不愿意走,也不知他是舍不得天师的称号,还是舍不得我答应的那柄——金丝木为骨、御马鬃为须——之“天下第一拂尘”。

死的死,散的散。大伙不能名垂青史,但名垂野史还是有可能的。所以我要写下来,不只是为了遣散自己的心绪。)

……

当日,我们缩在老白家的地窖里藏了一夜,天亮时分,我醒来,得知并没有哪个榆木脑袋相信菠丝人的鬼话,一个都没偷偷降敌,不由得欣慰。我将群雄、众智聚在一块,首先感谢大伙没有趁夜来拿我的头,其次,商议出路。有的说以攻为守,有的说以守为攻,有的说兵来将挡,有的接水来土掩,众说虽纷纭,却没有一个人说等朝廷援兵。

赵半山摇着鸡爪一样的羽扇:“西域人的粮草被烧个精光,西关镇已经没什么好争的了,他们还在这里,无非是要为国主报仇。但轻重缓急,西域人明白。他们在安城是守势,好多国王还在安城,那头要是打起来,西关镇周围的敌军必然去救。昨天二鸡兄弟已经让他们见识了厉害,他们不会贸然向咱们进攻。咱藏着守着,静观其变,坐等安城开打。”

文老五道:“西关镇这么小,城防薄如纸,粮草还不足,藏不得、守不得、熬不住,要是安城那边迟迟不开打,西域人又围而不攻,咱们难道等着饿死不成?”

此时摇扇团的一个人说:“文将军,敌军还有一支力量,西域雄狮荆景雄。听西关镇百姓说,荆景雄念你的好,尽力救了些人,不知,能否以此为契机?”他好像早有准备,连荆景雄的驻扎方位都打探清楚了,在西关镇西北方向,那是去西域的路,包围圈相对薄弱。

众人看向我,王大麻子朝我微微摇头,反驳道:“荆景雄虽然有点侠肝义胆,以往跟我们百鬼岭关系也不错,可他毕竟是大米朝的眼中钉,人又在西域驻扎,怎么可能背叛菠丝国?那不是自断后路吗?”

我却觉得可以试试。他把老白一家接去保护起来,可见他对莲花依旧有情。荆景雄恨中土皇家,并非恨中土,也不恨我,此番参与入侵,无非是畏惧菠丝国强势。我不图他反水,我他妈自己都恨中土皇家,才不会拉他下水。只要能找他借道逃出包围,就胜过被瓮中捉鳖。便说:“荆景雄的路子,我会考虑试试。”王大麻子不语了。边掌门见状起身:“盟主三思……若非去不可,边某愿与你同往,我跟荆景雄也算聊得来,当日在迷茫山跟黄寨主交战,我还从关将军刀下救过他的命。”我同意了。文老五见状也说:“老六,我跟你一块去,咱爹跟荆景雄有交往,我又认得老白一家……”这么牵强的理由,我当然拒绝了。可他说了句动情的:“生死有命,兄弟,在这儿等着也一样危险,我老早就想当个吟游诗人,可至今连沙漠都没见过,若要死,别让我死在西关镇,那样跟卡在井里有啥区别!”我没法辩驳,便同意了。

于是晨光尚在时,我和边掌门、文老五、枝枝、叶叶一行五人,骑快马、举白旗,冲出西关,径往荆景雄的营地而去。路上我们遭遇了一支巡逻的小骑兵队,压根听不懂我撒的谎,两匹马回去喊人,八匹马举刀就砍,被我们干掉了。再走就顺当得多,不出十里,已然在望。待我举着白旗表明了身份,荆景雄亲自出营相见。不妙的是,他身边还跟着不知西域哪国的官及其随从,分明在监视。待看营地,更糟糕,除了放羊娃,还夹杂着西域的兵马。

见此情景,我不能单刀直入,只能先扯别的:“荆大哥,我今儿来,是接我丈人白老爷子一家,莲花惦记她爹,托我带他们回去,不成想,荆大哥接走了。”西域官员的随从附耳翻话,那狗精官员的眼睛,在我和荆景雄的脸上睃来睃去。荆景雄早已猜出我的来意,嘴上爽朗笑道:“原来是这事!你放心,赶快先回,白老爷在我这儿好好的,一家上下,连佣人和教书的女娃都好好地!你放心,等两家的事完了,我亲自把他护送回西关镇!我祖上也是西关镇附近的人,小时候也是喝老家水井的水长大地,你放心!快回吧!”西域官员发话,邀请我们进营地坐坐,随从表明意思:“若不是荆老大护着,菠丝人早就把你丈人一家杀掉了。两国交战激烈,仇恨已经深入骨髓,迟早保他不住。你既然来了,就见一面的好。”还好官员不是菠丝人,不然压根没得谈。

边掌门悄声提醒:“盟主,有诈。”我点点头,看着荆景雄。他见西域官员的态度不容反驳,只好让我们进去。我示意枝枝叶叶护着文老五,她俩心思灵巧,不需言明。而文老五那货大概已经后悔了,日头还未烈,他的汗却冒得跟中暑了似的。我们穿过一群虎视眈眈的兵士,进了营地,在一个军帐中等候。不一阵,白老爷子一家都来了,看上去虽没受委屈,却也都拘谨得很,想必跟荆景雄的尴尬地位脱不开关系。

我拜见了老丈人和大舅哥,朝白家随从人员扫一眼,突然瞅见个女人——杏花大嫂的姐姐,人称“琢木居士”的啄木鸟,曾把文老五的诗骂做狗屎,曾被文老五揍过。她恨恨地瞪着我和文老五。白老爷子见我愣神,介绍道:“这位是你大舅哥的诗文老师,别看是个女子,很了不起,她少时向莲花的母亲讨教过……”白大舅哥道:“爹,你糊涂了,他们认得,老师的妹妹嫁给了有智的大哥。”

“你们文家兄弟,又来害人了吧?”啄木鸟瞟一眼文老五,又瞪回我,“我妹妹瞎了眼,嫁给你大哥!落得那般下场,你文家连句话都没给!你们文家人,都是些畜生!”文老五跟她合不来,吼道:“他是他,我们是我们!杏花嫂子死了,我跟老六也很难受!你别血口喷人,否则我不客气!”啄木鸟抬起脸:“咋的?你还要打我是吗?来呀,你把我也打死呀!以后你就是诗仙诗圣了!来呀来呀!”

我按住文老五,劝说啄木鸟:“两位两位,这不是吵架的地方……”

还在说话,军帐外突然脚步声大作。边掌门探头一瞅,丧气地说:“盟主,咱被包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