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杀到高地,心中一痛!只见“品”字最后一笔已经被菠丝贼兵杀得七零八落。混乱中找不到叶叶和老五的影子,连枝枝姑娘的车也不见了。我失声喊:“叶叶!老五!你们在哪?我是老六!”喊了几句,想起文老五已经没法说话了,就只喊叶叶。那时,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这座不高不矮、不大不小的山坡高地,还有孤零零的我。
一线阳光升起。高地残留的侠士们,大多已经拼得玉碎,剩下的人抱团抵抗,但一来敌兵多,二来离得远,我根本救不过来。最近处,有个面生的驼子落了单,被五六个菠丝人前后夹击,待我突过去一掌轰开菠丝人,他已经被长枪扎穿肚腹,即将气绝。我飞身下马,急忙问他:“大侠挺住,叶叶在哪?!”驼子翻着白眼吐血,啊呜啊呜地压根说不出什么。我又问了一遍,他竭尽全力把眼珠子翻回来,朝左斜了斜,力气用尽,便把眼黑还给天空,把眼白留给大地,仰着脸死了。
太阳继续上升,不疾不徐;朝霞慢慢放光,毫无新意。人世间这场血腥厮杀,跟天上确实没有丁点关系。山下传来凌乱的鸣金声,高地的菠丝人闻讯,仿佛听出了主将已死、大势已去的失败之意,立刻扔下我们,朝菠丝大军跑去。我恨透了这帮畜生,真想追上去杀个痛快,但挂念叶叶,就忍住愤怒,往驼子目示的方向,弯腰一具一具翻找。高地伤者的哀声和山坡下传来的叫声,我都左耳进右耳出。
不一会儿,菠丝人跑光了。
又一会儿,高地残余侠士跟突围上来的群雄团聚了。众人有的痛哭,有的狂叫,当他们看到文将军面色不佳,便静下来救死扶伤,见我不发一语,便不再敢高呼乱喊。
翻了好多尸首,我还没找到叶叶,也没有找到文老五,也没有找到停棺车。满脸血污却毫发无损的王大麻子凑到我身边:“盟主,菠丝兵毕竟势大,万一去而复返,咱们……”我猛抬头瞪着他:“人还没找到,走哪去?!”王大麻子摸摸鼻子,向不远处扶着巴道士的边掌门摇摇头,回过脸不住地看我,尚未死心。于是我直起腰四周环视,见“品”字杂军连他妈的半横都没剩下,幸存下来的也无比凄惨,不由得心软了——这些绿林好汉,跟我一样是肉包子打狗的命,活几个算几个吧,别都搭上。
“算了……你们走吧。”
听我这么一说,大伙的义气却又比朝气还蓬勃了,哪儿肯走?只顾忙碌。王大麻子此时成了身边的清醒人,再次劝我:“盟主不走,大伙哪儿肯走?叶叶姑娘,其实找不到才是最好!盟主……”
这句话说得逆耳但着实在理。我的心就坡下驴,想给自己一个不被扎透机会,便要答应。此时忽听得高地北边缘处,有个后生尖声叫到:“快来看!”大伙闻讯,都往过赶,半瘸半拐的也跟得紧。
我冲到最前头,站在北坡边看,只见报信那后生已经朝远处一个黑点儿跑去。那黑点是驾马车,停着没动,是枝枝停棺的那辆!文老五和叶叶或许就在里面。我甩开众人,一溜烟冲去,掠过后生,最先到达马车处。
确实是那辆。车子歪在一边,马已经死了,四周躺着五具菠丝尸体,地上脚印、蹄印凌乱。我绕到车门处,看到生死不明的文老五躺在地上,棺木散开,枝枝的尸身就在里面。叶叶却不见了,我呆住,喘不上气来。群雄陆续赶到,纷纷静默无语。
“人还活着!”王大麻子掐着文老五的人中,“快,给我点水!”
我没有理会只顾营救活人的群雄,孤单地抱起冰冷的枝枝姑娘,看着她如同睡着的面容,擦掉她脸上的灰尘,茫然地问:“怎么会有人打扰你?枝枝啊……叶叶呢?叶叶呢?”我不知该问谁了,只觉得眼前人最亲近,她虽死犹生,她一定想告诉我什么。
文老五此时“喉”地一声醒转,捂着脖子,痛苦地哼哼。群雄忙问他出了什么事,文老五焦急地四处看,要站起来,忽然看到我,登时一跤坐倒,泪如雨下。王大麻子急坏了:“倒是说啊!叶叶姑娘呢?”文老五在王大麻子手心飞速写字,王大麻子急急转述。
“军营冲来了菠丝人,大伙四散,我和叶叶驾车跑,菠丝人追来,砍了马,车翻了,我们摔出来,叶叶伤了腿,她把我脖子的伤口敞开,让我装死,她跟菠丝人拼了一架,被捉走了……”文老五运笔如飞,王大麻子添油加醋。
听到此,我把枝枝的尸身轻轻放在一块木板上,看到地上约有人迹往西去,便打算先追一程,嘱咐众人,有伤的原地待命,没伤的留一半,剩下一半随后跟来。正急匆匆要走,却听王大麻子叫我:“盟主留步!有礼兄弟还有话说!”
我让他长话短说。文有礼却用他在东岳城软玉坊摸索过妓女的手在王大麻子手上啰嗦了半天。王大麻子也不即刻转述,神色阴晴不定,渐渐现出悲伤。我急不可耐,不停催促。文老五写罢,王大麻子沉声说到:“叶叶姑娘被捉住,菠丝小首领,会说中土话,那首领爱慕叶叶姑娘的美丽勇敢,要把她带回菠丝,叶叶说车里的两具尸体是自己的至亲,要埋葬他们,但菠丝人不许,只让她看一眼。叶叶姑娘在文五哥耳边叮嘱,她知道盟主定会孤身犯险去救,这不是她愿意的……所以她服了毒,无药可救!”
“你看见她服毒了?!我不信!”我脑门都等得裂了,听到的却是这样的消息,老子凭什么连续失去两位娘子?老子做什么坏事了?为什么遭逢如此劫难!
可我嘴上这么质疑,心里却不由得相信了。叶叶,恐怕也离我而去了。
我悔恨万分,悔恨万分!我真不该让枝枝叶叶保护文老五!她俩那么傻,那么傻!文老五啊文老五,我他妈在迷茫山就该掐死你!
他妈的!这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沈剑!文老二!文有仁!你们!你们!
文老五躺倒在地,不再回答,涕泪横流。王大麻子劝慰:“盟主,叶叶姑娘服的可能是黄仓的死士之药,不会立刻发作的,只要有解药,就还来得及!”群雄中有个被射瞎双眼的家伙却浇凉水:“那玩意没解药,而且日出即发作,来不及了……”身旁的人赶忙捂他嘴,骂他没点眼力见儿。
我不管,我要去找,哪怕叶叶真的死了,哪怕只剩冰冷的尸体,我也得追回来!我要将她跟枝枝葬在一起,她们姐妹不该分开。
心里知道无力回天,我也不打算让人跟着了,就请边掌门和王大麻子率领群雄自行散去。但大伙刚打了败仗,说强敌还在中土,往东难免送死,倒不如跟盟主往西,既能找到叶叶姑娘,又能逃得一线生机。我没答应,跟他们说:“何必如此?东边是家乡,死也死得离家近些吧!”命他们掩埋武青林、赵半山等死难兄弟的尸身,小心护送枝枝姑娘的灵柩返程,回军营安置好伤者,等我消息。我若能顺利回来,再商讨下一步。
边掌门和王大麻子应了,左右张罗。
我往西走。太阳在背后冷眼看我能不能妙手回春。我如芒在背,马都没骑,撒腿奔跑。边跑边哭。
飞奔来去,拐了多次,泪已哭干,才在一片方方正正的野花丛中,找到了叶叶。她仰面躺着,双手放在肚子上,浑身冰冷,已经死了。被小石头围绕的野花,星星点点、整整齐齐,虽不灿烂,但在一片荒芜中,煞是惹眼。叶叶脸庞白净,神情安宁,与野花之于荒漠一般,她在战尘乱土中,显得那般雅柔清静。她唇缝还留有血迹,颜色比野花更鲜艳。
地上的马蹄印往西去了,我没力气了,也没怒气了,不打算再追了。
我抱着叶叶,想起我们荒唐的相识、荒唐的结合,回忆这一路短暂的相伴,刚刚加深的情分……如今,却生死两隔,她与枝枝,就此撇下我们,潇洒地走了。此种残酷,实在扎心,实在扎心!
太难了,太难了。走不动了,走不动了。
日头事不关己,高高挂着,热烘烘地嘲笑了我一路。待我失魂落魄地慢慢走回军营,还没开嗓找人大哭一场,便看到群雄整整齐齐跪着,四围站满了中土士兵。
他们面前,有个大米朝军官屁股对着我,朝着群雄,宣读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