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风草汤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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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黑白子

大乱刚过,还不太平,我决定在刘老伯家里过一夜,明日再下山。乔舒雅的伤势不轻,百鬼岭送的金疮药可能失效了,敷上不太管用,明日得去安城找大夫看。虽然文老爹曾恐吓说,敢回去就要打断腿,不过以我目前的功夫,他就算见着我的人,也难以看清我的腿。不怕他。

夜里乔舒雅额头发烫,迷迷糊糊,满嘴鸟语。我弄了一大盆雪,化冰水给她敷额头。费劲良久,她终于醒转,说口渴得厉害。我手忙脚乱,烧水给她喝。那妖人一会说冷,一会说饿,一会叫妈,一会叫我,闹腾了一夜。我还从来没这么悉心照料过谁,头一回居然献给了敌人。

第二天早上,她退烧了,恭恭敬敬地屈膝道谢,我毫不客气地接受了。正休息的时候,院里传来一阵响动。我从窗缝里看见赤兔从厨房出来,嘴里叼着根胡萝卜,神情闲逸地遛早去了。那货因为天气寒冷,自作主张从马厩搬到厨房,老刘一死,它当家了!在它屁股上形似尾巴的拂尘里,我投的那封绝笔信依然挂着,若隐若现,按道理应该撤掉,但转念又想,好不容易写好,又好不容易挂稳,就那样吧,江湖如此凶险,谁见得哪天遇难?留着好了。

乔舒雅在根本没有梳妆用具的情况下,硬是打扮了很久……看来她可能真的是个女人。更加神奇的是,打扮得卓有成效。听她走出来的时候,我正望着迷茫山顶感慨万千。那女子从我背后出现,血腥味没了,带着一缕让人伤心的香味。

我回头看,乔舒雅穿了一件我的衣服,显得小巧玲珑。她头发整齐,白白净净,带着病容,鞠躬行礼:“文少侠,谢谢你救我。”

前一日在迷茫山寨,这类话都快听吐了,后面常会跟着一句:“在下的命以后就是少侠的,但有差遣,万死不辞!”说的轻松无比,仿佛他们的命就是烂白菜。我打断她:“不用谢!你穿我衣服也罢了,干嘛还要用我的香粉?那是我用来思念小雨的。”

她笑着去了厨房。过了一阵,我练完功,她在厨房门口朝我招手,细声细气地说:“少侠,请用饭!”我听着那么细腻的叫声,本该清爽的心情却格外伤心,我多希望那是小雨的声音、莲花的声音……

开了灶火的厨房很有生活气氛,炉膛里柴火噼啪作响,饭菜热腾腾的。

“同样的食材,不同的人做出来,味道会不同,乔舒雅,你做的小菜很精致,味道一定很好!我要是你,会找个太平的地方开家酒楼,再也不打打杀杀。”我盯着一桌戏法,好希望是小雨和莲花做的。

乔舒雅没回答,痴痴地看着,眼睛都不眨。当时我的目光虽然盯着菜,余光却浓烈地捕捉到她眼神中热辣的含义、动作里浓郁的挑逗,足见其内伤之深。昨夜外伤至病,被我照顾一宿,想必更加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我。

一片寂静中,她盯着我,我盯着菜,想开吃,可老被呆呆地盯着,感觉很别扭。僵持间,她开口了:“公子,请品尝。”

才一顿饭,她便改口叫我公子,再这么下去,改口叫相公也不远。我放下筷子,沉沉声音:“乔舒雅,我问你一件事。”

“公子请讲。”

我没有心情绕圈子,当头问道:“你喜欢我?”以我这普通的相貌、平凡的出身、糟糕的人品和狡诈的性情,换做平时,哪有胆量打破樊笼去问一个美貌女子喜不喜欢我?但在那时的情绪中,面对着花痴女子,我没什么可顾及的。

乔舒雅眼睛里笑意更浓了,看了眼窗外:“是的,文公子,我喜欢你。”并没有出现我想象中羞羞答答的神态,她落落大方地说完,直勾勾盯着我。

“不行!”我冷漠地拒绝。

“是因为公子不喜欢我吗?没关系,你不需要喜欢我。”

她倒豁达得很。我烦躁:“不许你喜欢我,因为……我是个废人!”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说完感觉后背凉飕飕的。死缠烂打的妖人请我解释,什么叫做废人。我正在脑海中考虑该怎么措辞时,厨房门恰好被遛早回来的赤兔一脑袋顶开了。它嘴里的胡萝卜已经没影,却还在嚼着什么,站在门口不进来,大眼睛看着我俩,似乎嗅出了空气中别样的味道。

我见到它,灵光乍现,伸手一指:“乔小姐,废人就是骡子的意思。”

没等满脸疑惑的乔舒雅继续问,赤兔悲哀地呜咽一声,跺着蹄子扭头走了!我赶紧追上去解释:“别生气呀!都怪那女的,好好的问我废人是啥意思!老哥还是雏,怎么好意思提丁丁卯卯?正琢磨得脑门发胀,你恰好来了,都是赶巧,并非故意针对!”听我说到这,赤兔停下脚步,甩起拂尘,狠狠抽了我两个耳光。娘的,这家伙甩拂尘的架势越来越像巴道士了,我看过不了多久,它能叼着桃木剑做法事。

正臊眉耷拉眼,突然看见两个人影并肩向山坡上走来。我已经是惊弓之鸟了,蹭蹭几下爬上树,待看清来人样貌,长舒一口气。该干嘛干嘛,慢慢把饭吃完,聊到话干冷场,院门外才响起一句:“嘿!有人没?”

另一个声音紧跟着传来:“有吃的没?”

“有手纸没?”

“有鞋没?”

我伸着懒腰站起,开门迎出去:“嗨呀!黑兄!白兄!是什么风把你们给吹来了?”

黑子:“你咋忘了?今天晚上不是要挖宝贝吗?”

白子:“是啊。”

黑子:“王大麻子他不是说要派人来叫你?”

白子:“对,就是我俩。”

黑子:“走吧,别耽误了大事,你快点啊,我俩可是急性子。”

白子:“没错,一路跑过来的。”

黑子:“我哥俩跑起来,刮风似地!”

白子:“可不,鞋都跑丢了。”

……

我见他俩不要脸地一唱一和,实在忍不下去:“两位大哥!你们看,天色这么早,既然是晚上的事,何不晚上再来叫我?”

俩贼互看一眼:“说的也有道理,要不咱俩先回客栈?”

我赶忙劝:“不用不用,你俩进屋喝盏茶天就黑了。”

听了我的讽刺,俩人毫不生气,低头卖力往屋里跑,还真是急性子。乔舒雅低声说:“公子,他俩昨晚没出现,小心有诈……”该俘虏已经跟我同心同德了,我窃笑不语。

黑子抬起头:“乔姑娘?咱不是在树林碰头吗?”

白子:“是呀,你走错了。”

黑子:“你可不敢大意!”

白子:“你可跟紧一点!”

黑子:“不喝茶了!乔姑娘,不敢误了事!”

白子:“走吧!”

这俩人说得那么认真,像在逗乐,但又不像他俩的风格。当俩人转过身去,我才看见,他们背上各有一个巴掌大的洞,衣衫碎裂,露出皮肉,掌印微微发散,带着浓重的黑气。

乔舒雅面露不解:“这是烈焰绝心掌,伤重的人,心智迷失,可是……为什么呢?”我也奇怪,拨浪鼓打我师父刘博中倒能说得通,可怎么连自己人都打?

俩人满嘴胡话,跟刘老伯临死一个德性。见他们重伤在身,我没空多问,赶忙拖进屋,按在椅子里。黑子急迫而真诚:“张少侠!你快不用客气!我俩坐坐就走呀,这么大的事,别耽误喽,我哥俩一向守时……”嘚啵嘚啵毫不停顿,我竟没法插嘴。

他说着说着,嘴里涌出血沫子,却还不肯停。

我扭头低声问乔舒雅:“还有救吗?”

她摇头:“没救了……受伤太重,掌印变黑,死期到了。”

我记得刘老伯中了烈焰绝心掌之后,浑身上下并无掌痕,不像这俩掌印这么触目惊心,就问乔舒雅此间蹊跷。她对那门武功也不是太了解:“那门武功我不喜欢,不太懂,你说的刘老伯,或许功力深厚,没有显出来吧……”解释的有点牵强。我认为打他俩的另有其人,比如逃走的鬼影武士。

“两位大哥,是谁打伤了你们?”我问,“是拨浪鼓吗?”

黑白哥俩不理我。黑子讶异地看着白子:“咦?老白,你吃西红柿了?”

白子牙缝滋血:“没有啊,哟?老黑,你吃西瓜了?”

黑子满嘴血沫:“没有呀,哦……你这是牙龈出血!”

白子咧开嘴笑,血汩汩流出,衣服染成红色,笑着死掉了。

黑子的血沫不怎么冒了,也咧嘴笑:“张少侠,你有鞋没?借我俩一双,一双就够,没鞋恐怕会耽误挖宝贝……”

我说有,赶忙去找,回来一看,黑子也死了。

……

地冻得很硬,我刨坑将黑白子合埋一处。找两块木牌,一块刷白灰,蘸浓墨写到:“黑某侠,生年不详,卒于稀粥二十六年,欠文富商一只崭新绒面千层底。”

另一块抹炭黑,蘸白灰写到:“白某侠,生年不详,卒于稀粥二十六年,欠文老六一只烂不溜丢破草鞋。”

俩木牌中间横着用一条木片连接起来,半黑半白写着:“在家千日好。”

坟旁插着二人兵器——左边一杆黑铁狼牙棒,右边一柄白刃开山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