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八六七年日记
8169600000053

第53章 第三本(1)

星期四,1867年〈9月〉5日/〈8月〉24日

今天我很早便醒了,开始读巴尔扎克的长篇小说《穷亲戚的故事》(巴尔扎克的长篇巨著,包含两部长篇小说:《贝姨》和《邦斯舅舅》。“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高度评价巴尔扎克和乔治·桑的才能,我陆续读了他们全部的长篇小说。就我的阅读,在散步的时候我们经常议论,丈夫给我讲解我所读过作品的一切优点。”(安·格·陀,《回忆录》,页166)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巴尔扎克的看法,见Л。П。格罗斯曼《巴尔扎克与陀思妥耶夫斯基》,《资料汇编·陀思妥耶夫斯基》,第2卷,1928年。在《作家日记》中,有两篇文章是谈乔治·桑的创作与意义的。(《乔治·桑之死》和《简谈乔治·桑》。见《作家日记·1876年6月》——《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第23卷,页30—37)),它是我们昨天从我们的图书馆里借来的。说来羞愧,应当承认,我还未读过一本巴尔扎克的小说,而且一般来说,我对法国文学很不熟悉。所以我想,在闲暇时刻,当我没有其他事情的时候,要着手阅读法国优秀作家的作品,特别是在费佳的指导下,他当然能给我挑选最好的著作,最值得一读的作品,以便不在空泛无聊的东西上耗费时间。

八点多钟的时候,我去找我们的房东,催她们给我们煮咖啡。她们给我讲,加里波第(1867年秋陀氏夫妇所租住宅的主人——路易莎和夏洛特·雷蒙当。日内瓦人最初期待加里波第来访是在9月7日,后来日期推迟了:他要去参加和平自由同盟代表大会。见后面附注9、10、20。)快来了,说所有国家都羡慕他们自由的国家,一定要征服瑞士,因为这里太好了,嫉妒使所有的人都鬼迷心窍。总之,我们的老太婆们深信不疑,再也没有比瑞士更好的地方了,因此人们都想把这个美丽的山国据为己有。

后来我坐下给妈妈写信,劝她到我们这儿来。我不知道这是否能行,因为我们的钱太少。虽然我想,花在租房子上的钱要比妈妈来这里的花费高得多。

费佳不知去哪儿了,他想把戒指和连衣裙赎回来。他走的时候我和他开玩笑说:“你走吧,别再回家了。”费佳回答说,也许我的话会一语成谶,他倒在大街上便一命呜呼。我当然相信,这事不会发生,但我还是很懊悔,真不该说这个。我真的变得很迷信了,开始相信预感,但预感总是欺骗我。

写完信我就去邮局,还想顺便给自己买这个日记本。走到大街上,看到所有商店都关着门,虽然今天是星期四。这时我想起来了,我们的房东说过,今天是日内瓦州的州斋戒日,所以谁都不应该工作,商店都要关门;而9月15日将是联邦斋戒日,到那天全瑞士都将不工作,到处都关门,但那天瑞士人根本不持斋,只是今天持斋,而且那一天人也将会多得吓人。

这里每封寄往俄国的信要七十五分在原文中“分”先是用字母S代表,后是用字母C代表。,在巴登是要十四盾,而在德累斯顿是三个吉尔布原文为德语。,即十二个银戈比。我走进一家开着门的商店,花二十五分给自己买了个日记本,这一点也不贵。到家后费佳还没回来。我想起了他说的话,我甚至吓坏了,怕这话真的成了谶语。我坐在窗前开始读小说,但绝对读不进去,因为刚读一行就要向窗外望望,看费佳是否回来,这样一来什么都从脑子里溜掉了。费佳终于回来了,正如我想象的那样,他去了咖啡馆,在那儿读俄文报纸(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日内瓦系统阅读俄国报刊,可见他于1867年9月15日、1868年1月12日/1867年12月31日写给阿·尼·迈科夫的信(“我读报,每一期的每个字母都读,读《莫斯科新闻》和《呼声报》”),也可见1868年1月1/13日给С。А。伊万诺娃的信。(《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第28卷,第2册,页216—217,244,252))。回来后,他坐下来写关于别林斯基的文章,我读书。但我今天头疼得要命。只是一个部位疼:额头,一侧太阳穴,一只眼睛。还有,喉咙也疼几天了。费佳似乎不太相信,说我的喉咙是很多天以前疼的,可后来他想起来看了看,原来我喉咙上有一处溃疡。这时候他怕了,甚至建议去请大夫来。啊,这绝对是犯傻,因为医生除了要钱以外肯定什么也不能做。

我们去吃午饭。今天让我们吃的饭食出奇地讲究,以致使我担心,我们可能要饿着肚子离开了,然而,这种事倒没有发生。后来我们便回家了,因为在空荡荡的城市里溜达非常乏味,总是一副面孔,那么还是在家里更快活些。费佳躺下睡觉,我也想这样做,这时候我们的女房东来了,说玛丽小姐在她那儿坐着,等着见我。玛丽小姐是女管理员的女儿。上一次我已经拒绝了,现在我不想再失礼,而且,出去同她聊一聊也不会失去什么。我来到厨房,同她聊了起来。她原来是一位很可爱的姑娘,十六岁左右,很健康,胖,非常快活,似乎是个爱哈哈大笑的人。她告诉我,她在寄宿学校里非常寂寞,因为那里没有俄国人,只有一个来自莫斯科的俄罗斯女人[来当教师的?],俄语被当成野蛮的语言:说俄国人完全没受过教育,甚至骂俄罗斯〈未能破译〉。“我自然与他们争论,因此没有一天我们不吵架的,”她说。[女教师?]说,的确,俄国人没有任何长处,既然她来到日内瓦,就应当忘记所有俄罗斯的习惯。人们不让她去俄罗斯教堂,不仅在寄宿学校里不让她一个人去,而且家里妈妈也不让她去,从寄宿学校就把她送到法国教堂去听布道。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家里都不允许她说俄语,总让她说法语。所以她说,她急切地盼望着十个月以后,也就是学习结束后,到俄罗斯去。她[解释]说,在学校里不仅侮辱她的祖国和她的教堂,甚至骂她的妈妈是撒谎的女人,是女贼,受过这样的侮辱之后,她无论如何也不想留在这里了,她要请求带她回国。原来,日内瓦的寄宿学校根本不是什么好学校,这里有两位老师和一位班级女训导员,而据她说,要为她交一千二百法郎,用这些钱都可以雇一位好的家庭教师了。俄语自然成了非法定语言,因此她害怕忘记俄语怎么说与怎么写。我和她聊了很长时间,她说,她相信,世界上再没有比俄国更好的国家,再没有比俄语更好的语言,瑞士让她烦透了。后来,当她要走的时候,我去叫醒了费佳,把我与这个姑娘的谈话告诉了他。我和费佳去散步,可是我们从厨房旁边经过时,发现她还未走。费佳便请我介绍他们相互认识,我自然就这样做了,费佳便与她聊了起来。这使她很受鼓舞,她便开始讲,对俄罗斯的种种诽谤如何使她愤慨,如何使她痛心,然而她又完全无可奈何。让我感到有些吃惊的是,费佳竟开始劝她放弃寄宿学校,好像她能够这样做似的,可是她才十六岁呀。而[看?]她妈妈的样子,好像一个老妖婆,她大概不愿意[有一个成年女儿?],以便不让自己像一个老太婆。因此她甚至要自己的女儿告诉大家她才十五岁,这自然是要让自己显得年轻一些。女儿相信,母亲根本不信她说的攻击俄罗斯的那些话,不相信有过那些争论。这是可以理解的,老妖婆根本不打算把姑娘留在家里,而且她的父亲早就要她们去俄国,而母亲说什么也不肯去,因为她在这里要愉快得多,自由得多。这个女孩子非常可爱,我非常喜欢她。她是一个热情洋溢的[波兰女孩儿],很像阿林娜[·米柳科娃](阿林娜——奥莉加·亚历山德罗芙娜·米柳科娃。见第一本附注2。),但不那么充满激情,费佳甚至认为她很蠢,她不会有多大出息,因为她只是受到这些矛盾与日常纠纷的刺激,任何人都对她产生不了好的影响。她相信,她永远也忘不了这些愚蠢的瑞士人,将一直恨他们。费佳说,他高兴看到,这种教育将把一位俄国姑娘造就成好俄罗斯人照速记翻译是“一些好的俄国人”。,即他们将理解并珍视俄罗斯。当我们议论并痛斥瑞士人的时候,我们的房东们笑得死去活来,她们大概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们正在毫无顾忌地骂他们。后来我们一起出来,送她过桥。分手的时候她对我们说,今天她一定要吵一架,不吵一架,不把这些瑞士人骂一顿,她今天就睡不着觉。分手的时候,她答应还来看我们,说很高兴同什么人说说俄语,说她很想用自己的母语交谈,但没有可以聊天的人。总之,我觉得她是一位很可爱的姑娘,很为她高兴,她那样不喜欢德国人和瑞士人,那样爱俄罗斯。

后来我们去散步,从邮局旁边经过时我捡了一条手帕,打开一看,原来是某位埃尔扎·弗洛沃尔的。费佳故意指责我,为什么不把手帕[送回去]。走过大桥之后,我们沿着一条街道往回走,那里有许多咖啡馆,到处都有醉鬼。然而,日内瓦是以自由著称的城市啊,原来,它的自由就表现在人人是酒鬼,个个扯着嗓子唱歌(可参见陀思妥耶夫斯基1867年10月21/9日给迈科夫的信:“这里一切都散发着酒臭!甚至连伦敦都没有这样多胡闹的酒徒和大喊大叫的醉鬼。”(《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第28卷,第2册,页226))〈未能破译〉。

〈9月〉6日/〈8月〉25日

早晨费佳出去,终于把自己的大衣和我们的戒指赎回来了。昨天他没能办成,因为都关门。今天他格外阴郁、苦闷,说他的脑袋不转弯,担心癫痫再次发作。今天他还说自己难免进疯人院(在日内瓦的最初几个月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很困难。“日内瓦的气候不适合于我:这里不停地刮风,天气多变。我的癫痫发作充分显示威力。”——他在1867年10月23/11日写给埃·费·陀思妥耶夫斯卡娅的信中说。(上书页232)而两天前在写给迈科夫的信中补充了类似的通报:“除此之外,还开始出现心率失常。”(上书页226)然而,不久将神经失常的阴森预感陀思妥耶夫斯基只能与妻子分担。不能不把这个记载与《白痴》中类似预感的创造性表现联系起来。),请求我,一旦发生这种不幸,不要将他留在国外,一定要把他送回俄国去。我尽力安慰他,但我深信,这样的不幸太悲惨了,上帝会保佑我们免于这种灾难的。后来费佳坐下来写东西,我为了不影响他,便去什么地方走一走。先去借了书,然后走向老桥,来到城外的德利塞斯,走上了去沙捷连(德利塞斯(Delices)——日内瓦的郊区,伏尔泰的连着花园的古老庄园就在那里;沙捷连(Chatelaine)——靠近日内瓦的小村庄。)的路。我走了相当长的时间,一直行走在篱笆与花园之间。所有房舍的护窗板都关着,枯燥得要死。我不知道这个沙捷连有多远,没敢贸然远行,便开始往回走,还在一棵树下的长凳子上坐下来,读了一会儿书。回到家里,时候还很早,为了不影响费佳写作,我尽量不发出声响来。然后我们一起去,在一个经常去的地方吃午饭。午饭吃得很好。现在我们在日内瓦唯一的乐趣就是吃午饭,这是对我们无所事事的补偿。总的说来,我们在这里简直变成了饕餮鬼。一清早我就迫不及待地等着喝咖啡,然后等着吃午饭,午饭后则不时地看表,看是否到了九点,这是喝茶的时间。日复一日,生活就是这个样子。

吃过午饭,我回家,费佳去德拉库罗纳饭店读俄文报纸(德拉库罗纳咖啡馆在大滨河街上,Н。П。奥加辽夫经常来这里。(赫尔岑在1867年9月19/7日给奥加辽夫的信中提到过它。见《赫尔岑全集》,第29卷,第1册,页201))。我则趁这个机会去这里的拍卖场看一看,如果有物美价廉的东西就买一点。这就在我们的对面,是整个一家商店,一连几天都在出售形形色色的商品。我早就想去,寻思也许碰巧能在这里买到瑞士的什么东西。那里人相当多,尤其是女人。我们旁边是一家犹太人。犹太佬身上总散发着一股特殊的怪味儿,甚至身上干净的人也是如此,脏的就更不用提了。这家人也是这样。今天是礼拜五,他们过自己的节日,做鱼吃,因此整个楼道都充溢着臭鱼味儿,炸东西的味儿,简直受不了。拍卖场上卖的大部分都是无用的破烂货,好东西这里也很多,可能还没有轮到,也许等这些次货卖完之后才开始卖。物品都很便宜,就这样购买者也不多,那么,也许还能再减价。

我回家后好长时间费佳还没有回来。后来我们写了一会儿,就出去散步。我们先去换书,后来沿河岸走了好久,我估计走了不少于一俄里半。在路上我们吵了架,为的是不值当的小事。我对费佳说,一个德国女子想讨好我,说我像德国女人;我自然说,我是俄罗斯女子,别的什么也没说。费佳于是开始说,我为什么不说我根本不乐意像德国女人。我完全不想侮辱她,就让她高看一切德国的东西好了,没有必要把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人,坚持说德国的一切都是破烂儿。说实话,这对于我全都无所谓。就为这个,费佳便雷霆大怒,突然说我是木头疙瘩;说对于我什么差别都不存在,因为我是木头疙瘩。我自然不想同他吵架,便没有理他,我们就这样,在散步的时候没有说一句话。但后来在家里我们便和解了。真的,他现在成了这个样子,动辄骂人。我想,这是因为他在这里很寂寞,于是他便在指责我中寻开心。

今天和昨天到处都贴满了海报,说加里波第要来,要人们热烈欢迎他[9]。后来又宣布将在下星期一举行和平代表大会,并公布了这个大会的日程[10]。在这些布告前面围着不少人,都在读,我想,他们也都在为自己这个自由国度而骄傲。

星期六,〈9月〉7日/〈8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