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起来得相当早。读完了昨天从图书馆借来的那本长篇小说的一卷。今天天气好极了,如果我在家里待一整天,那将非常遗憾。我先仔细看了看日内瓦及其郊区的旅行指南,就决定去观赏那些备受赞扬的地方。因为我在家里无事可做,而且还担心我在家会妨碍费佳写作[11],我便决定去日内瓦湖畔的普雷尼。我问房东,她告诉了我怎么走。费佳同意我去玩,但一再要我早些回家,否则他会不放心。我于十点半出发,很快便到了城外。唯一遗憾的是,只能走在无阴凉的炎热街道上,因为现在是中午,非常热。真应当早晨七点来钟就出来,那样才能指望不受酷热的煎熬。我很快走到了莫里隆村,在一座别墅旁边坐了一会儿,因为实在走不动了。这不是在湖边上,而是在山坡上,但可以看到整个湖。后来我走进了普雷尼村,约瑟芬[12]同拿破仑离婚后就住在这里。这个村庄全都是别墅。别墅与别墅之间〈未能破译〉街道有罗特希尔德男爵的一座美丽的城堡[13]。其实,这座美丽的城堡就是一座练马场。真的,我就这样认为,人们真能搞得这样没有品位,而整个建筑是要耗费巨资的。我想从这里去湖边,可是人们告诉我,沿着一条斜坡可以到湖边上的沙姆贝西村,我便向那里走去。这似乎是在日内瓦火车站的那一面。我向下走,又来到了湖畔。天哪,我看到什么啦,这真是神天幻境啊,简直无法描述。湖泊静静地躺在那里,无波无澜,只有一泓碧水,呈美妙的翠蓝色。周围群峰环绕,山上是村庄、别墅。湖很大,湖面上有两艘帆船,船帆则像展开的双翼。这一切都美得惊人,是那么艳丽,那么清晰,那么赏心悦目,简直是美不胜收。我一直走到湖岸边,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湖水一再涌到我的脚下,有时候就浸湿了我的鞋底。我往水里抛下几块石头,看它们如何激起团团水珠。后来我看到地上有两块石头,漂亮得惊人。我捡了起来,可是,等它们干了之后,却是平平常常的石头。当我告诉费佳,说给他带来了礼物的时候,他竟然哈哈大笑,说给他带来的大概是石头吧。湖水洁净透明,令人神往,在这个美好的翠绿的世界里,波浪几乎完全是玫瑰色的。后来我继续往前走,问一位小姐前面是什么村庄。她说那将是耶安托特村,从那里到市里要步行一个小时。我知道已经一点半了。又走了一会儿,我在水边的石头上坐下来,久久地凝视着湖水。真的,我从来未曾见过如此美好的景色,我喜不自胜,甚至放声唱了起来。这里非常寥廓,只是偶尔有游客乘坐的马车驶过,现在因为天热,也无人来散步。面对着城市,我开始感到压抑。我决定往回走;空气灼热,没有一点阴凉,因此我觉得自己真像一个苦修的圣徒,在酷暑中行走。然而,独自一人走在这里,我十分坚韧地承受这一切,假如有谁同我在一起,我大约就要诉苦,要抱怨热。然而,我孑然一身,无法向任何人诉说,所以只有一种选择:忍耐和沉默。在一个地方我累得甚至坐在了地上。后来我渴得要命。这里没有大道,看到的都是各式别墅,就像是里瓦热(Риваже)一种酒店旅馆。——译者注的“我的退隐庐”(Ma retraite)和别利维尤(Бельвю)塔楼式建筑,或“……宫”。——译者注等等那样。在一座小房子的拐角处[我看见?]一个散步的女人,还有一个婴儿。我向她要水喝。她非常客气地给了我一杯水。她女儿一岁半,很美,就在那儿玩,听到隔壁房子里响铃,立刻便指给我,说有人敲门。喝了水,感到清爽不少,我便继续向前走。可是没走多远,便发现在一块大理石中有泉水,旁边摆着两个水杯,在一个牌子上还写着:“互爱”。我后悔没见到这眼泉水,否则我就不会用自己的请求来打扰这个女士了。我又走了好久,终于看到了市区。我一下子一点力量都没有了,我觉得,走到一条街道的尽头须用很长时间,简直受不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然而,我感到最累的是我走到我们这条街的时候。我觉得,前面还有座[小教堂],转过弯去,还要在市里走整整一俄里,最后才能到家。
一到家我便躺倒了,累得筋疲力尽。费佳坐着写东西,所以我走进来的时候什么也未说,我得以充分地休息。因为他忙于写作,所以他觉得我走了最多不过一小时。他说,我一定要同他一起去看看这个湖,去我去过的地方。我休息了一会儿,我们就去吃午饭。我们换了书,吃过午饭,便回了家。费佳开始读书。他很快便读完了,因此认为星期天他将无书可读,我们便决定晚上再去一次,向她再借两本书,预备星期日读。整座蒙布朗桥(我完全搞错了,把连接卢梭岛的桥当成了机器桥,原来这是贝尔格桥。而我不乐意走的另一座长桥才是机器桥)[14]。(这是我们的老太婆告诉我的),整个这座桥上都挂满了标语,因为一开始人们期待着今天加里波第来,但后来由于某些原因,他今天不来了,改在明天五点钟来。街道两侧不时出现新的海报,宣告加里波第将要到来,称颂他的功绩,同时也宣布和平代表大会将于9月9日,即在星期一召开。它将开四天,星期四将有湖上游艺大会,然后是〈无法破译〉雨果[15]的私人宴会,我非常想看看他。
后来我们去买东西。先去买了两本书,后来又买了水果(十五分[一磅?]),咖啡,又决定买茶叶。我们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到一家新开张的商店去买茶叶,那里也卖巧克力。我们问有没有红茶,卖茶叶的太太立刻把这里老板给我们叫来,老板便开始为我们打开一个新箱子。茶叶在这里大概没人买,因为他的茶叶箱子全都没有开封,我们可能是他仅有的顾客。他拿着刀那么吃力地开箱子,我简直担心他会割破自己的手指。我们很惭愧,因为买半磅茶叶给人家添这么多麻烦,虽然即使这样他们也非常高兴。当我们赶忙说买半磅茶叶的时候,他们的喜悦之情马上溢于言表。的确,在彼得堡的茶叶店里买半磅茶叶是件难以启齿的事,而这里喝茶像喝药,所以当我们突然在他们这里买半磅茶叶的时候,他们简直吃了一惊,喜出望外。我不禁想问,他们这些看来相当不错的茶叶何时才能卖完啊。这里茶叶八法郎一磅。我想吃巧克力,费佳给我买了四分之一磅,每磅一个半法郎。这里的巧克力相当便宜,即相对于彼得堡而言。最后我们回家了,费佳一个人出去散步,但只去了不大一会儿,看来独自一人散步很乏味。
晚上,我们老太婆的猫跑到我们这来了,这是一只很好的白猫,安卡拉种,拖着一条毛茸茸的白尾巴。当太太往外撵它的时候,它像野猫原文为法语。那样嗷嗷叫。这是她心爱的宠物,哪个老太婆没有猫能行呢?她们还养着一只金丝雀,它能像人那样说话,主人叫它路易莎。我们的邻居是犹太人。他们有一条大黄狗,它有时候就卧在走廊里。这条狗格外仇视我,因此我也怕它,担心什么时候被它咬着。它的嘴脸很凶,我从它身边经过时总是提心吊胆。
我睡得很香,却突然做了一个梦,似乎伊万·亚历山德罗维奇喜欢上了小安德烈耶娃[16],好像要娶她,我在梦中甚至都感到气恼。说实在的,这对于她倒是很般配,对他来说也是如此。后来又梦到,仿佛我犯了什么罪,似乎杀死了自己的丈夫,或者类似的什么事。我心里无比沉重,无比遗憾,觉得生活完全失去了意义,我完全不知所措了。醒来后觉得心里十分压抑。
星期日,〈9月〉8日/〈8月〉27日
今天天气非常好,不很热。我醒得很早,便在床上躺着读书。今天是加里波第来的日子,因此也是和平大会主席[17]来的日子。这天以鸣礼炮开始,然后是鼓声咚咚,消防队员的队伍,大概是民间的,列队走过市里。他们走得都很庄重,充满自豪感。有几个人也带着很庄重的样子,在身后拖着两辆消防车或云梯。他们全都身着盛装从大街上走过。我真不明白他们佩戴着绦带和金色肩章有何用处,或许是为了检阅。我觉得在实际操作中它们毫无用处。如果他们迈着这样的步伐去灭火,不等他们到达现场,大火便已经把整条街道烧光了。列队行进的消防员我已经见过两次,真不明白,他们踏着鼓声在全市趾高气扬地走过,吵醒自由日内瓦的善良居民,到底有什么益处。
我们早一点去吃午饭,打算趁图书馆还开着门,以便换书,因为费佳已经把书都读完了,然而图书馆关着门。我们去找另一家图书馆,但决定先吃午饭,然后边散步边寻找,看是否有别的图书馆。所有街道与房屋都装饰着各种各样的彩旗,其中大部分是两色旗:红黄旗和红白旗。但也有别种颜色的旗。我们去找图书馆,这时候想起来了:我们在找住房的时候,在大街上,也是在星期日,曾遇到过一家图书馆,我们还曾经想在那里登记。我们便去找它。我们好像一直走到卡鲁日[18],但因所有商店都关门,我们未能找到我们的图书馆。大概它也关着门,又没有招牌,所以不可能找到。
大街上人们成群结队,都急着去看各种代表团。这些代表团是去火车站欢迎加里波第的。大会预定于五时整开始。当我们走过科拉特里耶[19]的时候,迎面遇到了几个代表团,他们手拿旗子,表情木讷。什么人乐意列队去干这类事情呢。我想,带着什么标志到别的什么地方去游行,也比去干这个好得多。
我回家,费佳去读报。我们约定,他很快便回来。在楼梯上我遇到了房东老太太们,她们都穿着节日盛装,戴着帽子,也去看热闹,不过是按老年人的习惯,去得很早,也就是在仪式开始前一个半小时便出动。她们把开大门的钥匙给了我,因为家里只剩下了她们的一个熟人,而我不好意思出来进去地打扰她。我就在家里坐着,一直到代表团在蒙布朗桥上出现。这时候我也向蒙布朗街走去,可是因为不想在人群中挨挤,我便绕远道走。不料他们拐到了旁边一条街上,因而没有见到他们。不过,见到的人也很少。我开始在大街一边徘徊,一边等待。等了很长时间。天气热得要命,我也渴得吓人。我走进一家商店,人家建议我喝些加水的糖浆,为此花了三个苏。
蒙布朗大街很宽,但也被人们挤得达到了最大限度,尤其是孩子们非常多。我发现,当游行开始的时候他们比什么人都忙。这里五六层楼房的窗户都被身着节日盛装的女士们和男人们占领了。我一个人走在大街上非常孤独,费佳没有和我在一起,我感到很遗憾。最后,炮声响了,我看见一列火车驶了过来。当机车拉响汽笛的时候,人们都为之一振。人群里发出了疯狂的笑声,人们开起了各种愚蠢的玩笑。然而,列车到达之后加里波第久久没有出现。可能是各个代表团在向他致欢迎词,他则致答词,这当然需要时间,我们就只得站在这里等他。最后,装载着加里波第行李的马车过去了,这时根本没有警察。后来,在加里波第到来前的几分钟里,似乎有五辆大马车穿过这条挤满人群的街道。也许,它们没有别的路可走,或者它们不能等待。最后出现了一些旗帜,但它们总也不能动地方。它们终于动了,但到处都是人,挡在它们前面,使它们走不过去。最后,这一行人终于向前移动了,走在代表团后面的是加里波第的四匹马拉着的敞篷马车,马夫走在前面。我远远地看见了他的前额,我觉得这是费佳。他的额头很像加里波第的额头。后来加里波第也出现了,他穿着红色无袖上衣,披着条纹斗篷,正在向四面八方挥动自己的灰色帽子。他的脸那么善良,那么美,看样子有五十五岁,秃头顶。他的面孔是多么慈祥、可爱和朴实啊,他应该是一位异常善良和聪明的人。他所到之处,人们都挥动着手帕。看着这些挤满女人的五六层楼房都在晃动,说实在话,谁都会动情。看来他十分感动,一再向四方挥动帽子,表示感谢。坐在他身边的那位先生也挥帽致意,这也许是他儿子。不过,我说不准。大家都挥舞手帕,他则挥帽致意。当群众稍稍散去一点之后,我便回家去,但回来得比费佳和我们的房东们早得多。后来女房东们说,她们去听加里波第从主席家的凉台上发表的演讲[20]去了。费佳回来后,我开始指责他为什么不来叫我,他则要我相信,即使我去了什么也看不到,还不如坐在家里。这不,我反倒看见了。的确,我从很近的地方看到了加里波第,因而清楚地看到了他那高尚的面庞。
后来,晚上,我们去找,看有没有开着门的图书馆,因为费佳无书可读了。可是我们在蒙布朗大街上看到的那家图书馆已经关门,因而未借到书便回来了。整整一晚上市里音乐声不停,一些代表团的某些人分散走在大街上,高声呼喊“乌拉”。我想,人们不会让加里波第睡觉,大概要站在他的窗户下面唱某些赞歌或者演奏乐曲。整座城市挂满了彩旗,相当漂亮。
星期一,〈9月〉9日/〈8月〉28日
今天我想起来给奥利欣写一封信。现在我有空闲时间,我想给所有我还未写信的人写封信。否则心里实在惭愧,自己太懒,给谁也不写信。而给奥利欣更是早就应当写信,因为这个人最高尚,在我学习速记的时候他给了我那么多帮助,他的妻子及其全家对我那么亲切,真不应该忘记他们。而且上帝知道,我甚至确信,我一定有机会从事速记,因为[这?]才是我谋生的手段,而奥利欣则可以为我找到工作。一句话,应当与他保持联系。于是今天我就给他写了一封信,并请他的妻子尽快给我回信,请她把那里的所有新鲜事都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