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虹山·宿命》
白云缥缈中的长虹山,
峦山的寞寂是上云。
我从长虹山上仰天看:
清楚看见天界佛的宫殿。
仁慈的玉佛高坐莲台,
施善的菩萨颔首金垫,
虔敬的弟子左右立站。
这是谁规定的坐法呀,
难道是天界佛的法典?
白雪皑皑中的长虹山,
我从长虹山上仰天看:
清楚看见中界“赞”的宫殿。
那些大的“赞”危坐高坛,
那些中的“赞”侧坐玉垫。
那些小的“赞”排排立站。
这是谁规定的坐法呀,
难道是中界“赞”的法典?
家乡深谷里的长虹山,
我从长虹山上四面看:
清楚看见黑头人的宫殿。
尊贵的老爷端坐高台,
威严的管家盘膝獐垫,
卑微的下人躬身立站。
这是谁规定的坐法呀,
难道是人间“权”的法典?
寂寞的日子,我总是会想起家乡一些朴素生动的歌谣,默默回味往昔的岁月。云上是寂寞的山峦,白云缥缈中的长虹山,它睡在了我的梦里。我恍然见佛,又视而不见。闭目念佛,佛不在心中。
佛曰:一念无明。无明为愚昧,我心智愚昧,许是因为执念深重。可我执著的是什么——路远情长,山巅的皑皑白雪,日光穿透树叶的光影,清湖深处的莲花——我的家。
我本因地,以念佛心,入无生忍,今于此界,摄念佛人,归于净土。佛问圆通,我无选择,都摄六根,净念相继,得三摩地,斯为第一。
浪卡子,藏语意为“白色鼻尖”,坐落于羊卓雍湖的西岸,被称作“歌舞之乡”。这里曾是五世达赖舅父的庄园,五世达赖生前多次在此地讲经传法。我与护送我前往拉萨城的一行人在浪卡子安顿下来。一路上,蓝天白云,斜阳冉冉,风尘万里。雄鹰翱翔在天际,碧绿的草原一望无垠,与晴空相接。成群的牛羊悠闲地吃着野草,更远的前方,青山依旧壮丽。在那高高的山峦之上,隐约可见随风飞舞的经幡,高堂庙宇掩映在云峰之中,模糊了视线。雪山的白、湖水的蓝、草原的青……在偏远静穆之地,有一群人厮守着那片神秘幽芳的净土,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终老于斯。便是在那里,我又一次听到了关于五世达赖罗桑嘉措的传说。
直至如今,不论是西藏史上的记载,还是人们口口相传,抑或是经师们的言传身教,五世达赖仿若太阳一般存在,足以照耀人心。
据称,当时龙王庙内有一种未曾见过的花开放,寝殿顶上虹光缤纷,一些没有规矩的山下人将寨堡团团围住,无云的晴空中降下雨点,非亲眼目睹很难相信会出现这种奇观。一旦亲临其境,他们会认为同时在那里有隐居的恪守律仪的非凡的人去世或者诞生或者得了道果……如此一来,每一个转世灵童诞生时皆出现不凡的天象,尊者如是,我亦如是。
虹光、花朵、天空……这些带有生命意味的自然之物,呈现出隐晦而非同寻常的喻示,让人不得不注意,不得不以此作为一个非凡人物降临世间的征兆。然而,五世达赖的幼年并非一帆风顺。有人不承认他,有人挤兑他,亦有人……欲加害于他,只因他是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西藏未来的王。
我在巴桑寺学经时,读过他的个人传记,他取名:《云裳》。“云裳”之意,即是不加任何掩饰展现一生的真实情形。他的用辞典雅华丽,引古论今,不仅将他的生平详述得生动富有韵味,便是连三世达赖、四世达赖的生平,他也叙述得仿若亲见。他是公正儒雅之人,除却尊贵特殊的身份,他又是一个博学多识的学者,一个悲悯达观的智者。我记得那年初学《诗镜》,缘何我喜爱,大概也是因了他的缘故。
身在洁白莲花的蕊心,
妙音天女妩媚夺人魂。
弹奏多弦吉祥曲悠扬,
向您致敬如意心头春。
这是尊者赞美妙音天女的诗歌,她翩翩若仙,美妙绝伦。她确是天之骄女,安坐莲花之上,如莲花一般清逸曼妙。
我因喜爱莲花,愿意亲近任何与莲花相关的传说与记载。妙音天女之所以引起我浓厚的兴趣,源于尊者的一首诗,也源于她身在洁白莲花中的佼佼姿态,确如天人一般。我在布达拉宫时见过她的法像,她怀抱一把凤头琴,一身天女装束,交错洁白的双足,盘腿安坐于莲花月轮之上。她的脸,如十二岁童女般鲜艳纯真,仿若被月光融化了的白雪,透着洁白的光润。
我爱她的美,痴痴驻足凝望。她是所有天女中最美的一位,拥有永远不会衰老的无双容颜。日与月交相辉映,全都爱与她争辉。她被称作辩才天、妙音天,掌管音乐、诗歌、辩论与工巧,被视为“音乐之神”。
她是艺术与智慧的化身,浪漫如红尘情爱,唯美如镜花水月。然而,如此美丽与智慧的天神,修持其法门的人却不多。彼时学习《大日经》,我问经师,缘何修持妙音天女法门的人那样稀少呢?
经师答:妙音天女虽赐予艺术的天赋和语言的智慧,却不利于财富的积累。即便有人修持妙音天女的法门,往往也会事先皈依财续母,弥补这个缺憾。
有人问我:你是愿意做妙音天女的弟子,还是皈依财续母,做那如素尔琼般多金的护法?
我不假思索地答:当然是妙音天女的弟子。纵使财缘再深又如何,那并非我想要的。而做妙音天女的弟子,既不会伤害世间任何女子的感情,也不会欺骗自己的心。
那人笑,以为我天真而不谙世事。我却知,这天地间唯一懂我、护我的,便是这掌管艺术与智慧的妙音天女。即使她被认为美而不足,即使一生注定与贫穷苦厄为伴,又如何?
我们的存在就像秋天的云一样虚幻短暂,看着众生的生死,就像看着舞步的变幻。生命如空中的闪电,像山涧冲泻而下的流水,奔腾不已。佛说,我们的佛性到底存在于何处?它存在于如天空般的自性之中,全然地开放、自由和浩瀚无边。我得知灵童转世的身份,正是前往拉萨城的途中。当我离开生活了十多年的措那宗,离开我所深爱的恋人,当那在心中埋藏了十多年的秘密快要大白于天下时,我出奇地静默了。灵童,如日之初升般耀眼而神圣的象征,他的出世,带着神秘与敬畏的色彩,神迹会显现,诸神会为他赞颂,赋予无上荣光。
寻访灵童,是一项隐秘而艰巨的任务,要确保灵童的安全,不能让他人得知染指。灵童是神圣的,也是至高无上的,但是他也有凡体,由平凡的女子十月怀胎生出,或隐匿于山林,或出生贫寒落魄的人家……不一而足。
也有出身显赫如五世达赖罗桑嘉措,他便是生于显贵家族,出生伊始即享尽荣华与宠爱。出身由天定,然而,性灵的成长是自己把握与决断的。每个人的一生就如不停旋转的陀螺,起程、旋转、再旋转……永远不会停歇。他的起程仅有一次,然后按照既定的轨道走向命运的终结。虽然步伐无可更改,可是他的心是自由的,他可以想象自己是翱翔天际的飞鸟,水中欢游的鱼儿,雪域奔跑的麋鹿……他可以想象出任何形态,天空的云、水中的月、花瓣上的露珠……一切的一切。天马行空,他可以想象与未来的爱人,出双入对,花间漫步。
我是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五世达赖是四世达赖的转世灵童……以此类推。活佛与凡人的区别在于,活佛是佛为普渡众生幻化成人的化身。“三身说”中,法身代表内心深处的佛性,它是虚无的,是以法身不现。报身是客观存在的圆满之相,时隐时现,不能久留于人世。而只有化身,常现于人世,救度众生。
《坛经》云:“何名千百亿化身?若不思万法,性本如空。一念思量,名为变化。思量恶事,化为地狱,思量善事,化为天堂。”三身为一体,佛性在心间。佛性显现,参照一切心念与行为。活佛灵性不灭,轮回于世,若要成活佛,须行六度,即“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智慧)”。而在此之前,亦需要显现的外象来确认转世活佛,譬如天象,又譬如辨认遗物。一般而言,寻找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需先请班禅打卦问卜。而寻访的方向,取决于前任达赖圆寂时面向的方向。
接下来,请山南桑耶寺降神的曲均降神,或是乃琼寺的曲均降神指点。待灵童的方向确认之后,按照旧例,探求灵童出生地域与家庭的某些特征,便于寻访。再者圣湖观影,即圣母湖中观显影。由堪布(大寺住持)向圣湖抛哈达与宝瓶等物,并在湖畔诵经祈祷,然后向湖中观看灵童转生之地的幻影。而后,寻到灵童住地,将前世活佛遗物如转经筒、念珠、金刚等置于案上,等待辨认。若能辨认出前世活佛的遗物,则被视作转世灵童。我被确认为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便是因了辨认出他的遗物。而出生之际,天降不凡瑞象,更应了传说的真实。
得知我为五世达赖罗桑嘉措的转世灵童时,我的心中一片静谧。我想起了阿爸欣喜而不舍的眼神,想起了阿妈泪流满面的脸,想起了莲花生的梦……也想起了,遥远的恋人仁增旺姆。我知道再也回不去了。
我们只是一个旅者,短暂地寄居在这个肉身。”
我的心中没有悲切,也没有欢喜,仿佛一切早已预料,出生的不凡即是出生的定局。但是,我不能再将它当作童年时的一场梦,梦里有爱人,有传奇的经历。如果一生注定颠沛路途,远离故土,我情愿只是一个云游四方的浪子,倦了或累了,还有安栖的田园归隐。
如果上师是你的依怙,
你将到达任何你想要到达之处,
听闻的人们啊,
对上师生起虔敬心,
作为踏上道途的盘缠。
是年,我以转世灵童身份会见各大寺院的住持与高僧,他们敬献哈达于我,我一一回敬。哈达,在西藏人民的心目中是神圣而纯洁之物,代表亲近与尊重之意。白色的丝帛上绣以云纹、八宝等图案,显示热忱与忠贞。哈达分为白色哈达与五彩哈达:白色哈达象征纯洁与吉祥,人们常用来敬献给远道而来的客人,代表热情的欢迎与礼仪;彩色哈达,颜色分为蓝、白、黄、绿、红五色,蓝色寓意蓝天,白色寓意白云,黄色寓意大地,绿色为江河水,而红色象征空间护法神。五彩哈达被视作藏族最为尊贵的礼物。
我到达浪卡子时,收到的便是五彩哈达。佛教教义解释五彩哈达是菩萨的服装,因而它只在特殊情况下使用,如敬献活佛。我十五岁时,遇到人生中的两件大事,第一是结识心爱的女子仁增旺姆,第二便是知晓了自己是五世达赖转世灵童的身份。
我向敬献哈达的人回赠哈达,并对他们摩顶赐福。摩顶赐福是一项神圣而庄重的仪式,它代表信心的加持与祝福。《法华经》中,释迦牟尼以大法付嘱大菩萨时,用右手摩其顶,此后作为佛教授戒传法时的仪轨。我第一次伸出苍白稚嫩的手去触摸一个人的头顶,那种感觉,犹如涓涓细流涌入四肢百骸,心中充满安宁与温暖。尽管之前经师嘱咐过我,如何做一位仁慈而得体的上师,然而身临其境之时,我的心中生出了退怯甚至是抗拒的情愫。
活佛,于我的解释是,佛尚活在人间。可我不是佛,我亦不想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