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妻子圆梦
惊飞我闲心的,不可能是雪天的雷。雪天哪里有雷?醒有所思,睡有所梦。那是大夏天的中午,忽然风雨交加,雷声骤起,进入我梦中,才变成雷雪交加的。我不是说因为我喜欢雪,本不到下雪时候的北方便提前为我下了一场大雪吗?如果我不是喜欢雪的北方人,梦中的雨怎么会变成雪?
梦中我在皇宫睡暖身子生出闲心向我靠拢的那女人,其实是我妻子。她听我白日梦中说冷,就抱了被子给我盖上。我们一同在午睡,我觉冷她也同样觉冷是一定的。我们盖了同一条被子后,我觉暖她也觉暖也是一定的。我们用一条被子取暖,所以会紧挨着,而暖中的紧挨,会生出闲心来也是正常的。但梦中向我靠拢和我相挨的人,为什么不是妻子,而且形象也与妻子不沾边儿呢?以前妻子发现这种梦时总要认真盘问一番,我也总谎说是她。最近有一次我如实说不是她,她却只是笑笑说,看你们解放军被《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管的,白天装得规规矩矩,梦里就不注意第七项了。我说梦里也不犯法也不犯人,注意个六?她把口径比以往更加放松了,说,现实生活中没事就不错了,梦中犯点规矩真不算什么,现实中,一点事没有的人哪有啊!
妻子能这么说,在她的道德观念,已属巨变了。至于怎么变的,我还没摸透。她是检讨过去对我这方面的监督呢,还是她也想有点事儿了?当时我没心思往这方面琢磨,只被夏天白日梦中的雪激动着。那是个重阴天,刮着很冲的西北风。我家住在一栋厢楼的最高层,而这栋楼,又是和另一栋正楼连成丁字形,我家正是丁字一横一竖的相连处,很兜风,东西两侧的窗子又都开着,阴天的西北风灌进来直扑身子,我这个从小伴雪长大的家伙,能不梦成是雪吗?
我下床推严窗子,搅了我午睡的风和雷雨声,一下都被推到窗外了。才下午一点多钟,部队机关两点半上班,还可以躺一大会儿。
妻子仍心情不错地试探我,梦里是不是又想违犯第七项了。我那些天一直很烦躁,没心思扯什么幽默,冷冷淡淡说,你不放宽精神文明建设标准了吗,还查什么梦里的事!
妻子却兴致很浓,不知哪天练出来的,也会幽默了:你这是白日做梦。打个喷嚏的功夫,就往“第七项”上碰,比现实有事儿都严重!
我讽刺她说,我严重的话,你更不轻。梦里情景证明,肯定是你先往我身上靠的,是你在往“七”上碰!
妻子说,我一不是解放军,二不是男的,第七项是“不许调戏妇女”,管得着我吗?
我说,其实真梦见你了,你喊我到单位领新房钥匙。我把梦见的荒唐说给了妻子。
她说,荒唐什么,这梦正是你目前心境。你想想,这几天你总发牢骚,骂把你们改成文职干部,文不文武不武的,都不如老百姓了。自从变成文职干部,你一见军衔就闹心,能不做梦都想着授衔吗?分房子的事,这些天家里外头紧吵吵,所以你就梦里也想呗!
我忽然察觉,妻子不仅比以前幽默,还比以前有思想了,便浓了和她说话的兴致,说,我没想的事儿梦里怎么也出现呢?
我把梦见蛇身美女并且紧紧相挨的事,忍不住也说了出来。她说,这有什么怪的!这跟你一向嫌我不白,嫌我不苗条有关呗,所以潜意识里总想又苗条又脸白的女人,而哪个女人能苗条过蛇?你也不是没看过《白蛇传》,所以产生想当许仙的念头也很正常!不过,可得小心,不能光看苗条和白,还要注意,有没有毒。没毒的是白娘子,是仙,有毒的就是美女蛇,是妖精了!
妻子的确比以前宽容了,深刻了,所以我也伏在窗前,学她的思想方法想事。我盯住窗外雨中一棵大树想,大树真了不起,风来了不躲避,不弯腰,也不动摇,在属于自己的那块土壤扎了深根。夏天生出遮天蔽日的绿叶,供人乘凉,多炎酷的烈日,都不能使它离开身下那块土地。秋天,风刀霜剑把它的叶子砍得一片不剩,它仍寸步不移。冬天它也坚贞地站在风雪里,抗得住严寒而不被冻死。我哪,也该是一棵这样的树了!二十三四年的军龄,一套套新绿的和洗得发黄的军装,穿来换去,就像春夏秋冬周而复始的一茬茬树叶。我已在军营这块土地扎了根,虽没像大树那样挪之必死,但也挪动不得了。何必被军装上有没有那几颗虚荣的星儿,弄得时常生气发火呢?
我正圆着自己的白日梦,部里朱秘书忽然来电话,真的说分房方案定完了,叫我马上到机关签房号去。
我问,“朱秘书哇,怎么个签法呀?”“按级别。”
“那我排多少号哇?”
“你是九号,”朱秘书还用讨好的语气说,“你前边的八个号是:干部部李副部长,宣传部邢副部长,咱们部马副部长......”那语气分明是说,你紧挨所有副部长后面,享受领导待遇呢!
我忽然又来气了,打断朱秘书的说:“我比李副部长邢副部长和马副部长晋师级都早哇,而且我还是正师级,总该排在他们副师级的副部长们前边哪,怎么能排在所有副部长后边?”
朱秘书说,“你是文职,文职不能排在领导之前。”我说,“这不是分房吗,又不是开会坐主席台?”“嘿呀算了,其实就是个楼层高低的事......”“你反映没反映过我们的意见?”
“啊......没......反映也没用,不就是个楼层高低的事嘛......”“楼层高低说明很多问题!”
“我现在只负责通知你来签字,别的我管不着。”“那我不签了,先找主任反映一下情况再说!”关于分房这等事,若在以往,打死我也不会想到找主任的,找的话,也会是一级级找起。这都是改成文职以后逼的。接完电话,我立即坐到电脑前,劈里啪啦将自己的心情记录下来:“二十三四年的军营生活,我经历了五次军装变换,有的是变了颜色不变样式,有的是变了样式不变颜色。就在既变颜色又变样式,中国人民解放军恢复了军衔,军装变得最为美丽耀眼这次,我这曾为穿军装而咬破中指写过血书的人,却变成了文职军人,这对我的感情,不能不说是个极大的伤害......”我想给分管我们的副主任写信,反映一下文职干部的意见,我只有用笔才能表达得准确和充分些,当面和用电话说,我会因太激动说砸了的。
2.盛委求我
老乌龟般呆在床头终日无所事事的黑电话机,忽然伸出一只铃声的大手,使劲揪我耳朵,把我从梦中拽醒了。
“喂,哪里?”我用力睁开死粘的眼皮,冲抓过的话筒冰冷地问过去。
“老柳吗,柳直同志吗?”没回答却反问我的声音有点耳熟,一时又想不起是谁。不过我断定,是比我年纪大,比我地位高,并且还是掌权管事的人,不然语气不会这么果断,有点命令式的。但因耳熟,我的话变暖了些。
“我是柳直。”我换成年轻人对长者的语气,“您是......我怎么听着耳熟?”
“上个月我们还在一起开过会!”
“耳朵还记着,可我这破脑袋——真不够意思,您是......谁呢?”
“你这个作家越当越大了,开始好忘事了。我是盛委!”“哎呀!盛老师啊,真是没想到您能给我打电话!”
“有困难了,有困难就得求解放军啦!”
这个被我称为盛老师的盛委,是省文化厅超龄的老厅长,该退休而没退,因工作需要,前不久被调到省作家协会任党组书记。按说,在省政府当过厅长的人,谁也不会再到作协这样的群团部门当头了,虽然级别相同,但权力太小啊。可盛委与别人不同,他以前还任过一个市的市委副书记呢,因喜爱文学艺术工作,写过几篇文学评论,而心甘情愿地当了有政治雄心的人不屑一顾的文化厅长,而且后来还虚兼了省作协副主席职务。所以他不仅和作协主席是朋友,在作家圈儿里也算有口碑的人。现在他是屁股坐在作协的领导了,有事求到我一个部队作家,哪好说半个不字呢!我忙应道:“您说吧,盛老师,我一定尽力而为!”我不肯叫他书记而叫老师,是让他明白,我愿意帮他办事,不是冲他的职务,而是冲他把作家当朋友。
“有这个态度就好办。”他说,“你在部队都享受什么待遇,比如:工资、住房、医疗、差旅......方面的待遇?”
我想他是先探听一下我的实力,再掂量一下求我办的事是否能成。我就既不吹嘘又不让他感到有推托之意,尽量准确地说:“我只是文职正师级,住房标准虽然和部长们一样,也享受干诊医疗,出差也坐软卧,但是一点权没有,办事都得靠求熟人!”
“那正好,待遇还是这个待遇!”他说得很认真,但我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盛老师......您的意思?”
“哈,你不说一点权没有吗?现在天上给你掉下一个权来,我想你应该接住!”他由于说得急,咳嗽了好几声,还不待喘匀,又说,“直说吧,想调你进省作协领导班子。你不是兼职副主席吗,现在让你当驻会副主席,掌的是副厅级的权,工资还照拿正厅的,也就是你现在正师的,等于是平调了。怎么样?”
“求我掌权?”我吃了一惊,“那不得脱军装吗?”
“就是这个意思。作协班子不是出了特殊情况吗,撤职了两个,我来后还缺一个!”
“一个大省,缺十个省长还用犯愁啊?”“地方的事不像部队,我不说作协出了特殊情况吗,内部很难找!”
“那就从外面找呗。”“所以才找到你!”“我不行。”
“我看你行!”
“我什么时候让您看见行了?”
“去年作协主席团会,你发言谈自己挂职师副政委的体会,不就坐我对面谈的吗,我一字没漏,都听进去了,会后你写成一篇文章,我也一字不漏看了。你越说自己不行,我越认为你行!”
我万没想到,老资格的作协党组书记是求我掌权。说老实话,我像个老处女突然遇了有地位的人求婚,虽然还没来得及想这桩婚事是否能成,但心情绝不是难过。我惊中有喜说:“我是部队的人啊!”
“我不是说有困难来求解放军吗?你认真想一下!”“部队哪有自己想的,都是一切听从党安排!”
“省委也是党嘛!我现在也是作协党组书记了嘛!如果你本人同意,我们就以省委名义向部队商调。这既是地方党委向部队求援,也是我党组书记个人求你!”
多年作家圈里混的,总认为当文人和当官是泾渭分明的两回、事。我说:“我是作家,掌权不就是当官了吗?!”话里还含有这样的意思:作家当官,似乎与宋江被朝廷招安是一个性质。
“嗨,作家协会的副主席,还能不是作家嘛!你不想想。论当军人,部队是正规军,地方是民兵。论当作家的话,作家协会才是正规军,部队是民兵!”
盛委嘴上像长了把有灵性的木槌儿,我嘴上则像挂了面木讷的小铜锣,一下下都被他敲到点子上。我一时再说不出别的理由,退了一步问:“作协不是动迁了吗,什么时候能有自己的楼哇?”我一直觉得,一个没有独立办公楼的单位,其中的人,也是难有独立地位似的。
“楼你不用担心,省政府已经批准立项,四千平米的面积,九百万元的资金,接近一千万了。地点已经看好了,离你们军区不远。联建伙伴也找了,咱们立项、选址,联建伙伴再投九百万,两家可各碍七千平米房子,一年半就能完工。图纸是请一个学过建筑的作家设计的,风格是改革开放式的,外表是蓝色。懂吗,蓝色!蓝色是海洋的颜色,蓝色就象征着我们作家协会走在改革开放的前头,率先引进西方文化中有进步意义的成果。到时候,省作协有中国特色的现代化办公楼建成了,所有工作人员都躺着办公,也用不了。你知道七千平米意味着什么?意味我们自己超额多建一千平米,一少半日阿!了得吗?这一少半我们可以出租。到时候,作家体验生活呀,出书哇,开作品研讨会啦,出省出国访问交流等等,经费都不用愁了。现在因为缺人,对你才是个机遇,明年你再想来,不仅不欢迎了,也没空位了。今年上边让作协安排一个人,让我给顶回去了。但我要你这样的!”
盛委一番话,直来直去,而且他已开始使用字,把我说成是一个班子的人了,能不让我感动吗?我还从没遇到哪个领导求我掌权呢。当兵不久,团政治处主任找我谈过活,说要树立长期战斗队思想,要服从党安排。当时我想,一个解放军战士,这话还用说吗。不久就下来一纸命令,让我当干部了。主任说的长期战斗队思想,就是指当干部要准备在部队长期干。从那时起,我就从没想过转业的事,因而,工作成绩和级别,在同年兵里一直是领先的。我说的仅仅是级别领先,干的和喜爱的,却多是被人指挥的业务工作。而盛委突然向我抛来一个信任的大球,且使用了求我二字,分量实在太重了,以至使我没那么大力气一脚将它踢回去。青少年时期我尝了太多求人的苦涩滋味,母亲曾说过,若我长大也能有本事帮帮求到的亲友就好了。其实母亲说的本事,就是当个小官儿掌点JUl,权什么的。所以我再怎么清高,遇了盛委这样的诚心相求,也不能不受感动的。谁能不因被人看重而感动呢,尤其是盛委这样老资历的领导,亲口求我到省作家协会去当正规军,而且是副领军人物。士为知己者死,这句古话在我心中还是有位置的。我说,“盛老师,谢谢您的信任。容我考虑考虑,怎么也得向领导请示一下!”
“不过,只能给三天时间,就三天!”
“三天可以。不过,如果还是不行,您一定谅解啊。”我说的是实话,我知道,即使我自己同意了,部队领导的态度我是一点没把握的。
“关键是你自己,只要你自己同意,剩下的工作由省委来做。”他说的是省委,而不是作家协会,也不是他自己,这使我觉得这是党的需要,而不是他个人的非组织活动。我说:“那好吧,三天之内一定回话!”
盛委用一半朋友一半领导的口气又叮嘱了一句:“一定别让我失望!”他再加重语气强调,“最好早点过来,把那个撂着的权,赶紧掌起来!”
3.佳槐和铁树
我已不年轻的心,忽然问生出两双翅膀,分别向不同方向飞翔开了。在盛委书记限定的三天里,我消耗了似乎比三年还多的心血。首先,我在家躺了一整天,回头清理以往的脚印。当初,自己是咬破手指写了血书,才得到入伍通知书的。二十三年的军龄了,因为没得到军衔,因为分房等事被轻视,就决定转业,这不有违自己初衷吗?但是,眼下一冷一热两种对待我的态度激烈对比着,我又想象一番到作协当正规军的前景,尤其盛委描绘那栋蔚蓝色的作家大厦,活生生在我眼前晃动着:在那栋正规军的新大厦里,该有我副领军人物上好的办公条件和被高看一眼的人格待遇......。妻子也帮我思考了一整夜。她说我,你已经不年轻了,加上有点儿成就,其实已经成了领导的负担。不给你个重要点的位置吧,觉得对不住你,想给吧,又没位置,你已经让人为难了。还有,评职称,论成就你该评正高,但你们单位,正高职数有限,给了你,你们主任佳槐心里不平衡。要是给了佳槐,你心里不平衡。你转业一走,这个矛盾也就没了。这就是树挪死,人挪活的道理。再说,也不是你同单位闹了矛盾,自己要走,而是省里特别需要你。这么好的机遇送上门了,再拒绝,你肯定是没出息了!
可以说,是妻子帮我下了大半个决心。这大半个决心下定的时候,已是夜间十二点多了。我对妻子说,我得马上找佳槐商量去。妻子说,三更半夜的,你找什么佳槐?明天不行!我说,怕天一亮自己再变卦了。于是我就在被窝里抓起床头老乌龟般无所事事的电话:“佳槐呀,我想现在去跟你商量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