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待所管理员倒很负责任,他到我办公室帮我把搁板弄好,聊了一会儿,得知我是部队转业的副主席后,非常惊讶,说你这么大个领导,办公条件也太不像样了!他说他读过我的作品知道我的名字,一再说有什么事只管找他。他一再提醒我说,地方和部队不一样,不能太谦逊了,当领导不能自己动手干这些小事。你是文人出身,一定得练练当官的架儿,当官不像官,就没人听你的!
这管理员动手帮我把屋子收拾一番才离去,使我感到,还是部队的人办事讲规矩。
为庆祝自己有了一间单独的办公室,午饭时我弄了点酒,当然没说为什么,只是暗自想着罢了。不想,喝时辛主任凑上来说,没想到柳主席爱喝酒,我老头子以后和你作酒伴儿。写文章有文友,打球有球友,打麻将有麻友,咱们喝酒的也得有酒友。他又吵吵嚷嚷招呼食堂给加了两个菜,tJLA经喝起来。机关不少人投来各种各样的眼光看我俩,这时辛主任越发哥们似的给我添了酒,大声说,酒逢知己干杯少,咱哥俩干一个!
弄得我午饭很倒胃口。我听见旁边一个没见过的老同志悄声问,那个和辛主任喝酒的小青年,他是干什么的?
看来我在年龄偏大的作协机关干部眼里,太不像个官了。他们把我说成小青年,是从衣着看的呢还是从举止和相貌看的?
16.周末舞会
我跟求实说,盛委书记叫咱们想法搞点活动,活跃活跃机关。你是专职机关党委副书记,你看呢?
求实马上说,咱这机关是得活跃活跃啦,有点死气沉沉,还有点散,活跃活跃好!
我说,搞点什么活动好呢?
求实说,机关各部门的正、副头儿都比你岁数大,搞太活跃的活动,恐怕搞不起来,他们大多愿意打扑克打麻将喝喝酒什么的。但麻将风已经太盛了,有几伙人成天打,尤其司机那屋打得甚,几次误事都跟打麻将有关。盛委同志禁了几次禁不住,是因为铁树带头打,所以搞活动也不能有麻将项目。扑克比赛可以算一项,再还可以搞搞文体比赛,或者放放录像电影。录像机咱机关有,军区电影发行站有好带子,你要能借来,估计会有人看。再有,咱们是作协机关,搞搞诗歌朗诵会也许能行。
我说录像带好办,我负责。诗歌朗诵会也好办,但效果难说。搞活动必须有一群骨干才行,机关这方面的骨干情况不知怎样?求实说,搞这类活动,骨干就得依靠转业干部了。转业兵也有一批,但这批兵目前不行,吊儿郎当得很,就得依靠转业干部。你看,外务部主任是,他还兼着工会主席,内务部副主任是,老干办主任是,理论研究部主任是,副主任也是,事业发展部副主任是,我是,还有一些没担任领导职务的,领导里有你。我看搞机关活动你就得依靠这帮人了。
我说很好,先暂定每周末搞一次联欢活动,就由你出面,以机关党委名义组织。内容先安排两部分,一是放录像,每次一部外国名片一部国产好片。二是组织舞会。我看打扑克和诗歌朗诵会下次再说。
求实说,舞会倒是可以,但能不能搞好难说,女的少,男的也不踊跃,尤其我自己不能带头,我不会!打扑克、朗诵诗歌我可以保证带头。
我说,听说舞会机关一次没搞过,咱们搞一次就算新鲜事儿。另外这事能把男女同志都带进来,还有,我可以带头参加。
我之所以敢组织舞会,一是想盛委一定赞成,并能亲自参加,但我没说出来。我只对求实说,你不会跳不要紧,你坐那儿不走就行。再找几个骨干,带一会儿就跳起来了。你看还谁能起骨干带头作用,我直接动员动员他们。
求实说,我保证从始坐到终,还有,内务部辛主任也会跳,他还兼工会主席,由他出面组织,你带头,我配合,肯定没问题。盛委同志也参加的话,就更没问题啦!
我对让辛主任出面组织有些担心,但一听说他会跳舞又兼着工会主席,所以把辛主任也找来了。一说跳舞,辛主任马上说,组织跳舞不难,跳前会顿餐,喝点儿酒,跳起来你让谁走他都不走!我说,辛主任啊,跳舞非得靠酒,看来你真是老同志啦!
辛主任说,我都五十好几了,不老同志咋的,你才四十出头,正是不喝酒也有热情的时候。要跳,头两次必需有酒,跳起来以后再逐渐把酒撤了。钱不用你管,我从工会会费里解决,你带头参加就行。
我没同辛主任计较他牛皮哄哄的口气,说,那好吧,喝就喝,先把活动搞起来再说。
然后我向求实和辛主任交代说,你俩看谁写个通知?谁写都行。
求实欣然说,我写吧,我给辛主任打下手。辛主任却说,谁写通知无所谓,主要是用不着写通知。
我说,不通知,大家都不知道,活动怎么能搞起来?咱们搞活动目的,不就是把大家都活跃起来吗?
辛主任说,来多少人算多少人,来多了得多花酒钱。我说,酒钱你不说工会会费能解决吗?
辛主任说,就因为我工会解决,才花得越少越好。再说,你不知道作协这地方,干活时找人不好找,吃饭喝酒时不用找都来了。义务地下交通员有的是,不信到时候你看!
我还是坚持让求实找块小黑板将通知写了。作协机关连块小黑板都没有,可见盛委工作有多难开展了。但可恨盛委亲手调来的辛主任,他整天口口声声盛书记盛书记的叫,却连一块写通知的小黑板都想不到置办。考虑尊重老同志起见,我叫求实写通知时还是免去了聚餐一项,只写了某时某地开联欢舞会和放录像电影。果真如辛主任所说,尽管没写通知有聚餐,人仍然来了不少,有些平时没见过面的也到了。但正式通知了的盛委和铁树却谁也没着面。
铁树没着面我没想法,他住院呢。盛委该到的,是他嘱我活跃机关啊。但见求实辛主任和大家情绪都极好,尤其辛主任,还振振有词,以工会主席名义发表了一通挺振奋人的演说。他说,咱们柳直主席亲自倡议并亲自筹划了这次周末联欢,这是对我们工会工作的最大支持,对机关全体同志的最大关怀,我们争取把这项活动坚持搞下去。我提议,为了我们机关的活跃,为了以后每个周末都有“酒舞”联欢会,为了作家协会新的气象,大家干杯!
辛主任这一鼓动,大家酒喝得很踊跃。大概很久没这样的轻松聚会了,男女老少,每桌都有声有色的。清贫聚餐,菜虽不丰盛,但酒很足。本无心喝酒的我,也被两位喝酒爱好者煽起了酒兴,竞放开量跟各色人等喝了一圈儿。
这是我到作家协会第一次参加活动,辛主任又说是我亲自抓的,等于让我正式亮相了,也等于把这容易笼络人心的事记在我的功劳簿上了。所以我暗自在心里感激了一番辛主任,想,再差劲的人也是有优点的!在辛主任的鼓动下,各部门的年轻同志都主动向我敬酒,尤其转业干部们敬得更热情。我转业的真实背景,绝大多数人不清楚,都把我当一般转业干部看待了。转业干部自然就把我当成领导班子里的代言人,但他们敬酒时都提转业干部如何如何,我并不愿意听。我想,在作协机关肯定是看重文的,武的会被认为没文化。所以跟他们碰杯时我总说,咱们一定要虚心学习,少干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通的事!我真的不希望大家把我混同一般转业干部看待。我便尽量避开一些,主动敬敬别的同志。
酒喝差不多后,我嘱咐辛主任抓紧喝完,好去组织舞会,自己便先过到会议室临时改成的舞场了。这里已有些人坐那等着了。
乘酒兴,我叫先把音响放开。喝了酒话都多,谁说句什么话都有人呼应,人也特别好动,我这才暗暗赞成辛主任舞会必得先有酒的话来。可是人差不多到齐了,还不见舞会组织者辛主任的影儿,我急急到餐厅一看,他和几个酒友仍吆五喝六在喝。我不由生气说,演员都齐了等着上戏,导演怎么还喝?
辛主任说,喝透了再开演,更精彩。
我说,再往透了喝,怕是裤子都要湿了,醉醺醺的一股酒臭气,谁还跟你们跳舞?我硬把他们几个轰到舞场。机关十多个女同志基本都到了,情况比我预想的要好。没用怎么动员,大家便纷纷下了场。这中间铁树来了,他进屋看了一眼说你们活跃吧,我还是务老本行,打麻将去,便走了。
两三只舞曲下来,只有三个女的还坐那里没动:一个是基建办七十多岁的罗墨水老头儿六十多岁的老伴儿,可能老太太了没人请;一个是铁树的那位赵明丽,可能考虑铁树的关系没人敢请;一个我不认识,也许因为她木木呆呆又胖又丑没人想请。
我便像部队行军时的收容官似的,一一请了她们。我先请罗墨水老头儿他老伴儿,又请铁树那位小赵,再请那位木木呆呆又胖又丑者。开始她们都客气地推脱一下,可一跳起来兴头都挺足。第二次请小赵时,她说,你跳得这么好,请我们不会跳的,不影响情绪吗?
我说,谁都不跳才影响情绪哪。
小赵说,我同学姚月芬说你家两口子都会跳舞,你真跳得好,得给我当老师扫扫盲了!
我说,小姚还说什么了吗?
小赵就夸你们两口子舞跳得好,对了,还夸你会说话,能说到人心里去!
我说,就说过一回话,跳过一次舞,叫她这么夸!小赵说,我同学小姚说你爱人很漂亮!
我说,说不上漂亮,但舞跳得还行!
小赵说,你爱人有福啊,你这么年轻,又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多好。铁树除了打麻将啥也不会,以后你也动员他学跳舞吧,他要学跳舞还能把烟戒了,要不他那烟臭味熏死人,谁跟他跳?小赵真是太单纯了,她和铁树也不是家人关系,应回避人的,怎么能老一家人似的说呢?!她也不想我会怎么想,仍热心说,柳老师你多带我几次。我不是不想多带她,说实话,单从女性外在条件看,她不仅不是惹人反感那种,而是相反,因而她的热情和她的特殊身份便自然给我造成紧张感。我带她几次之后,乘人们跳得越来越踊跃,也有人敢来请她的时候,我故意让别人把她请去了。剩那两位不仅丝毫造不成紧张感倒是给人反感的,成了我的收容对象,尤其那个木呆呆的丑胖子,竞兴奋得一次次主动请起我来。后来有人悄悄告诉我,她是个抑郁型精神病患者,因为失恋患病的,只在机关开工资,并没有具体工作。
连精神病都高兴了,说明舞会很成功,这让我很满意。不料舞会结束后辛主任却很生气说,下次不他妈搞了。我说搞得很好嘛,以后坚持搞!
辛主任说,有好几个人骂杂,嫌菜不够吃,酒不好喝,下次老子不伺他们这帮猴了呢!
我说,那是个别人,谁让你非和他们喝透不可呢,少喝点他们就不至于说这种话了,其他人可都说好!
辛主任说,那也不搞了!
我说,你说不搞不行,大家说好,领导说好,就还得搞。辛主任说,领导说好领导搞吧,我不搞了。
我说,你光考虑自己喝透不喝透,凭个人情绪办事,这不对!辛主任说,怎么搞的呢,原单位领导说我不好,新单位的领导也说我不好,这他妈是怎么的了呢?
我说,那你就得好好反思反思自己了。
求实附和我说,今天活动搞得挺好,以后坚持搞吧。我说,搞!
晚上我电话向盛委汇报此事,盛委不仅十分冷淡,还批评说,领导不宜带头参与这种吃喝玩乐活动,老干部会反感,以后不能再搞了!
我觉得他是听了辛主任的坏话,便解释说,考虑你交待我要想法活跃机关,才精心琢磨搞的。
盛委说,活跃机关要靠抓大事抓工作来活跃,懂吗?
我想了一会儿,说懂了,但其实根本没懂,暗想,你和夫人不都很爱跳舞吗,怎么组织别人跳就不好啦?
末了盛委还问了我一句:听说你主要陪主席大人那位小赵跳舞啦?
我说,几位没人请的女同志我都请了!盛委说,还是解放军学雷锋学得好啊!这话的讽刺意味儿,使我心忽然有些凉意。辛主任倒成了预言家:下次不他妈搞了。
17.抓大事
文娱活动不能搞了,我迅速调整了一番心情,本着盛委抓大事活跃机关的指示精神,我请示他可不可以召开一次处级干部会,讨论作协机关怎么通过改革活跃起来。一听这想法,盛委不仅同意还表扬说,这个点子想得很好,等于是党组会前的一次扩大会了,而且他说要亲自听会,并且讲话。
由于周末舞会的兴奋劲儿还没平静下去,加上大家也不知道盛委批评了这个会,处级干部们都认为这是个非常好的安排,先把群众情绪活跃起来,马上又抓中层干部。但我开场白时用盛委批评我的话引导大家说,活跃机关抓鸡毛蒜皮小事不行,必需抓大事。目前最大的事就是改革。改革出生机,改革才能有长久的活跃。
盛委就借着我这几句话发挥开了。他说:改革才是硬通货,小小作家协会,人浮于事,横躺竖卧,光活跃起来有什么用?其实现在也很活跃嘛!打麻将不活跃吗?炒股票不活跃吗?对缝儿的,在个体公司干第二职业的,不活跃吗?拿公家钱吃喝玩乐的,不活跃吗?都很活跃!关键是,要通过改革,把这类不该活跃的路子堵死,创造出一个便于文学事业繁荣、文学人才成长的健康的活跃局面来。
这些话的确够精彩了,但我听得出来,是针对我搞的那个周末联欢会说的,同时也针对了铁树执政以来形成的一些不良现象和风气。关于怎么改革,盛委没具体说,但大家发言一个比一个精彩。
“《北方作家》应该分流出一部分人来搞创收,增加积累,改革嘛!”《北方作家》主编钟声高说。
一贯谦逊的求实想发言,刚说了半句,就被倒驴不倒架的李长弓抢过去了。李长弓就是受处分已没了具体职务的原事业发展部主任。他是盛委老部下,虽然只是个正处级别,但口气大得省委领导似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十四年,作协之类的群团机构,改革基本是死角,没受到丝毫触动。几十个机关于部,为几个专业作家服务,只有我们中国这样干。应该像对待街头摆小摊的一样,把作家统统推向市场。机关应是小机关大服务。把这么大个机关干脆撤掉,保留精干的几个人,与出版社合并成直接的生产部门。剩下的人员,统统轰下海创收!
我想,按他的说法办,盛委干什么去?铁树干什么去?他自己干什么去?作协这帮弟兄都到街头摆小摊,真比文化大革命还厉害!北京有位名望极大级别极高的作家,就曾因说过一句专业作家应该取消,惹来多少骂声啊!改革开放以来,作家们看遍全世界。对社会主义优越性最肯定的一条,就是国家养专业作家。因此老李的发言立起作家的反感。
《北方作家》的女编辑作家鲁星儿说,我到作协这么多年,第一次参加机关这样的会,这本身就是改革。老李是省委机关下来的,想事好衙门化。我不同意他的“取消合并”论。作协不仅不该取消或合并,而应进一步发展,只是别往官、本、位方面发展,别往官僚衙门化方面发展!作家协会是作家二字打头,可是,整个作协哪有作家一间办公室啊?这非常不对劲儿!作家再不值钱,也是作协这只羊的皮,而其他人员,再重要再有权,他也是作协的毛。毛是附在皮上的,作家协会的改革不能把皮改没了,或改少了,而留下一大堆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