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不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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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北良说,北不至于找不着,黑白倒是弄不清了。我怎么看你头发是白的,柳直是黑的。

小青说,那我就黑白颠倒一下。她变得彬彬有礼向我举杯说,白发小青敬黑发柳老师一杯,祝柳老师再写一部《白色青春期》获奖!

我十分感动的心情里又被掺进了一丝苦味,她真的是拿我当老人敬重的。想让陌生的青年人辨出我的真实年龄,是需要时间的。

我站起来,郑重举杯和小青碰了一下说,祝青春有为的小青,再写一篇《红苹果》获奖!

小青说,柳老师干吗?我说,要干!

小青说,敬爱的柳老师,干前能赠一句让我长久不忘的话吗?我说,赠话是能的,能不能长久不忘可不在我啦。

小青说,柳老师您真是太老实了,您也像金苹果先生那样一下,准能说出叫我永远不忘的话。

带苦味的感动迅速在胸中膨胀,化学反应似的生出许多能量。我说,我唱给你一句话,嗓音不好听大概你就记住了!

小青说,那一定忘不了啦。

我就先干了满杯酒,用《沂蒙颂》的曲调唱道:愿小青,白发苍苍时,也能记住,柳直的苍苍白发!

《沂蒙颂》这支曾经深深感动过我的抒情曲子,配在我即兴创作的词中,我感觉唱得非常动听。唱完,我自己眼也有些湿润。小青开不出玩笑了,她竟然默默连干了三杯,说,柳老师,我真的忘不了啦!

北良真是破了天荒,他什么也没说,就自动陪了一杯。

我默默坐着咀嚼我唱给小青的话,无可救药地感到,自己已是一滴含了过量油脂的水,掺不进青年作家这池清水里了,即使掺进去,也是浮在水面上。但我心底还是踏实的,我有女战友和妻子啊,她俩不在乎我头发白不白的!

31.外事活动

本该铁树出面接待日本作家代表团,忽然变成我出面了。铁树访问过日本,并且写过一本《东瀛散记》,所以,他出面接待,最顺理成章了。铁树自己也说,他真的特别想再和日本作家见见面。可是,日本作家要到的前一天,他忽然电话说去不成啦,让我带外务部的人去。这回他没说带谁,我就擅自决定还是带范主任,并且也没报告盛委。通知老范说铁树去不了时,老范说,我早就知道他去不了,他那身体能到外地接待日本作家?家里的事儿都坚持不了三四个小时,陪日本作家那是一连四天!还有,刚接中国作协通知时,他一看日期就说去不了了。这和赵明丽儿子的生日是一天,据说赵明丽有言在先,如果她儿子生日那天铁树不出面张罗,她绝不答应。

老范这些无法证实的说法,我无心听,我只为自己能接待日本作家这件事而兴奋。当了这么多年中国作家,头一次接触外国作家,能不高兴吗!但我也有点紧张,第一次接触日本作家,也可以说第一次接待外国作家,心里没底儿。如果是穷的或弱的周边小国作家,还没什么,日本是富国强国,出过川端康成等获过诺贝尔文学奖的大作家,接待他们,得格外认真。所以走前夜里,我突击又翻了一遍铁树的《东瀛散记》,还翻了翻当时走红的日本作家的新作,如春上村树的小说等。走时,我找铁树要了几本《东瀛散记》,并让他签了名,准备当礼物送日本作家。铁树的散文随笔的确不错,颇有鲁迅笔法,送日本作家绝对是拿得出手的。我接过书时还暗想,铁树这么个有才华的作家,怎么会把个主席当得如此狼狈不堪呢?又想,如果让鲁迅当个管一大摊子人和事的主席兼党组书记,说不定也要弄个一塌糊涂。鲁迅那嘴,若挖苦起老干部来,比铁树尖刻百倍,他若在许广平之外也弄个“姓赵的”,一定也不会有太平日子过。想到这些,我又为铁树惋惜,他若不找个栾丽惠这样的老婆,也不至于闹得如此。可这也是不可避免的命运,谁让他出生在穷农民家庭啊。不叫栾丽惠供铁树上大学,他怎么能成为有鲁迅笔法的作家啊!

日本作家在我省活动地点选在滨海市。滨海市不仅是日本人在中国留下故事最多的地方之一,也是我人生之船最早扬帆的地方。文化大革命入伍那年,我乘部队的敞篷炮车参加过这座城市新政权的庆典,所以现在一坐进接站的滨海市作家协会小客车,我便想到当年乘坐的绿色炮车。革命委员会好!革命委员会好!革命委员会就是好!不仅游行的群众这样喊,我们炮车上的军人喊得更加激昂。我们还喊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打倒新沙皇。虽然沙皇俄国和日本都在滨海市留下了很多建筑和故事,而且太多的事实说明,日本鬼子比俄国佬更加罪恶滔天,但当时日本不在我们的打倒之例。虽然打不打倒都是口头上的,不像现在的美国导弹打伊拉克,但我们都是用着全身力气,动着满腔真情,去作着动口不动手的君子打。

我们住在滨海市最为豪华的中丽华五星级大酒店。安排房间时,日本作家没和我们安排在一层楼。我问为什么,酒店说安排日本客人那层住满了。我说,安排我们那层空着许多房间啊?他们说,你们那层是第十三层,十三层,懂吗?我想了想,懂了酒店的意思,却不懂他们这意思的道理。我说欧洲人信基督教忌讳十三,日本人和咱们同属亚洲,不会在乎十三不十三的!酒店的人批评我老外,说外国人都在乎十三。我说朝鲜、越南、蒙古都是外国,我怎么没听说他们在乎十三?酒店的人又进一步批评我说,你说的都是落后的外国,先进的外国都在乎十三,日本先进!我说Et本工业和科技先进,不等于他们信基督教!五星级酒店的人不耐烦了,不屑再批评我,说,算了吧,先进国家都忌讳十三,就连咱们国家先进地区也都忌讳!谁不知道十三不吉利?我说,我也知道不吉利了,我们怎么办?他们又是不屑地婉言道,中国人就拉倒吧!范主任忍不住了,要找酒店领导理论一翻,我戏谑说,我们是共产党员,不吉利的事,我们上!

五星级酒店对日本人的如此重视,在让我反感的同时,还让我多了一分紧张。到机场迎接日本作家时,我特意把本来很挺的西装又抻巴了几下,领带也再三正了正。我还把滨海市作协主席北良也叫上了,谁叫他也去过日本呢,谁叫是我同学和朋友呢!他仿佛是一棵四季常青,熟果子累累的笑话树,只要一碰,熟透了的笑话就会一个接一个往下掉,谁和他接触都可以捡到许多令人兴奋的笑话果。上次颁奖会后,如果不叫他领我去青苹果聚友屋,我不定会难过多长时间呢。想到有他参与,我多少又轻松了一点。他也穿了笔挺的西服,我们在机场一照面,他便指着我们的西服说,不知道底细的,准会以为咱们是日本作家。你看柳大主席,用一条领带把脸勒得日本太阳旗似的红,像不像小林多喜——?范主任的西服裤子,裤裆离膝盖不远了,像不像二叶亭四迷?本人,气宇轩昂,像不像三岛由纪夫复活了?

我们正用笑话轻松着自己,日本作家出现了。果然如北良所预言,我们是日本作家,他们则像中国的作家。他们一行五人,只一个穿西装的,还只穿的是上衣,下身竟是牛仔裤。北良推了推我说,中国作家来了,日本作家赶快上前握手欢迎吧!我说你去了两趟日本,看人家认不认识你吧!说着我率先迎了上去。国家作协的翻译是北方老乡,日本通,和我和北良都熟。铁树和北良去日本,都是和这老乡翻译同行的,一看就知道他们有不少共同语言。我刚和老乡翻译握手,北良就开玩笑说,热烈欢迎中国作家到日本来。老乡翻译一本正经却没照原样翻译道,滨海市作协主席北良说热烈欢迎日本作家到滨海来!几位日本作家连连鞠躬点头说着谢谢的话,我和北良就笑。日本一个很像中国人的作家也笑,他用熟练的汉语把北良的玩笑说破了:翻译先生您翻错了,这位日本人似的中国作家,他说的是,热烈欢迎中国作家到日本来!

北良立刻上前指指我们几个的西服革履和他们的自由服说,让翻译先生评评,我们谁是日本作家,谁是中国作家?

会说汉语的那位日本作家也是棵玩笑树,他机智地抢在翻译前面说,当然你们是日本作家,我们是中国作家啦,还用评吗?

我们就在机场出口一阵笑,刚见面的两国作家于是就熟人似的了。

不等到达住地,那个汉语不错的日本作家就知道北良和铁树去过日本了,还说要见见铁树,他给铁树带了件小礼物。我说铁树因事外出见不到了,但有《东瀛散记》带给各位朋友。我还告诉日本作家,我是铁树主席的副手,就是受他委托来接待各位朋友的。范主任拽我衣角小声说,你还得提提盛委,不能光说受铁树委托。我想压下不说,不想会汉语的日本作家已听见了,问我,盛委是什么人?

我支吾了一下,说是作协另一位老领导。会汉语的日本作家又问,这另一位领导是不是铁树副手,我又支吾说,他们俩是互为副手。日本朋友马上问我是不是另一位领导的副手,我说不是副手是助手。日本作家很纳闷,说,奇怪,他们互为副手,你却是一个的助手,另一个的副手,为什么?

不等我答,范主任说,另一个领导是党组的书记,在作协党组织,铁树是副书记。日本作家还是有些纳闷,想继续问我,懂外事纪律的老乡翻译解释了几句体制问题,赶紧借介绍北良把话题岔开了。他说北良也是铁树副手,但不驻会。日本作家又是一顿询问。等他们明白,中国的各级作家协会都是政府拨款的专门机关,有一批专门工作人员和专业作家,而且级别和政府各部门相同时,几乎集体惊呼起来。会汉语那位直接就说,太牛啦中国作家,我人中国作协算了,不回日本了!

北良说,那太棒了,你留中国当作家,用我的户口本,我去日本当作家,咱俩对换!

会汉语的日本作家说,你是中共党员,你的党籍也换给我算了!

北良说,党籍不用换,鲁迅先生就没有党籍,不还是中国最伟大的作冢吗?

老乡翻译觉得这些话出格了,就把话题往我身上引:这位铁树的副手是黑龙江省人,离萧红家乡不远!

日本作家刚从哈尔滨过来,去了萧红故居,所以会汉语那位马上拿我当话题说,你们老家土黑,大大的有营养,适合长作家!长出了一个女大作家萧,又长出一个男大作家柳!

去过日本两次的北良说,日本的水更有营养,光是你们北海道就养育了五个大作家,大作家你——东村·岩,大作家他——小林.山,大作家——大和·田,大作家西川千太郎。

原来会说汉语的日本作家叫东村·岩,他仰望着高大的北良说,滨海市的水更有营养,养育的大作家太大了,你看,你北良先生肯定有我两倍重!

北良说,我的个头大,酒馕饭袋的干活,你的体重小,精英的干活,我们中国的鲁迅就是你这样的个头!

我和北良是学友,我们怎么说话都默契。我尽情对日本朋友开北良的玩笑说,他说自己酒馕饭袋的意思是,他酒量大,可以陪你们尽情喝许多酒!

东村.岩说,北良先生不光是酒馕饭袋能陪我们喝酒,他是滨海市作协主席,省作协副主席,大作家。他又指了指我,你是省作协驻会副主席,大作家!

北良也指了我说,他是管全省女作家痛苦的副主席,我是管全省男作家喝酒的副主席,懂了吧?

东村笑着连连说,懂了懂了,柳先生是管女作家痛苦的,你是管男作家喝酒的。那好了,我们来的日本作家都是男的,喝酒都由你陪了!

东村先生,北良说,你不了解我们中国国情,现在我们中国,喝酒都是女的陪,我管男作家喝酒问题,就是管教他们不让他们老喝酒不写作。你们想喝酒,还得让柳主席给找女作家陪!

老乡翻译制止我们,别把国际玩笑一下子开得太过分了,我们才说起客套话来。我问东村先生是那年生人,因他最年轻并且最活泼。他说,我和你们共和国同龄,不过我是你们共和国的小弟弟,我十二月生,你们共和国十月生,对PB?

我说,东村先生,你是我的小弟弟,我四九年六月生,大你半年!

你也属牛?东村说,我属牛,北海道的牛!

有了同龄这个媒介,东村和我话就格外多了。吃午饭时,我们俩就熟到可以畅谈经历了。他说中国文化大革命期间,他们日本青年很羡慕中国的红卫兵,还成立过绿卫兵组织,也想不上课。我说,那时我们全国都不上课,你们日本也不上课了?

我们日本青年心不齐,东村说,唱《造反有理》歌,想不上课的,人数不到四分之一,骨干分子一被学校开除,大伙就散了。而你们的红卫兵,是共产党领导的,中国共产党伟大,他领导抗日战争,抗战就胜利了,他领导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也胜利了!我笑了,说,不对了,文化大革命没胜利,彻底错了。

东村却仍严肃地坚持说,不对,文化大革命是胜利了,夺了权,轰轰烈烈了十年,出了那么多人物,做了那么多前无古人的事情,还不是胜利呀?彻底错了是共产党自己说的,共产党自己不愿搞了才不搞的嘛!

我说,那也不对,那时候没干什么建设的事,净搞大批判大破坏了,我也跟着干过!

东村说,你们破坏那点东西算什么,何况还是自己破坏自己,日本的侵略战争那才是大破坏,破坏了你们中国,还有不少国家,自己也破坏得很惨,那才叫大大的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