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不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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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我那一丝酸楚很快被匆忙冲淡了,我们抓紧时间赶到会场。除省长外,邀请的有关领导陆陆续续都到了。十多位省领导在休息室陪延安时期的老作家朱简在闲聊。他们都不认识我,所以没人和我打招呼。省委宣传部长到了,他一看来了这么多领导,便带着明显的惊叹夸奖我说,你真能请啊,没把丁关根同志请来!?部长是业余作家,但他对我的白发也没丝毫反应,大概我原来什么模样他并没印象。开过玩笑,他便热情把我介绍给各位省领导说,这是刚从军区挖墙脚挖来的年轻作家,到作协班子大家反映很好!

我说,四十多了,看头发都是老年啦。

满头白发的朱简老儿,提提手杖说,你头发黑得很呢,拿我当镜子照一照,年轻得很!才是我岁数的一半!

省委书记和我握了手说,盛委同志要我跟军区领导打电话,说有个年轻同志不错,希望能支援给作协。的确很年轻!好好干!好好干!

盛委也跟着说我年轻,但我对他仍只字没提我的白发心里又掠过一丝酸楚。

每个领导和我握手时,几乎都说了我真年轻的话,当时我忙于应酬来不及咀嚼这话的味道,只是连连点头称是。其实我心深处多么期望再有这样一句话:呀,有白发啦!这话可以让我体会到一点关爱,而不光因为我是好劳动力而惊喜。

铁树往主席台走时和我打了个照面,他盯一眼我的头发说,怎么整的,忽如一夜春风来了呢,头上开起了梨花!

虽然是玩笑,我也感动了一下,他毕竟关注到了我的白发。

军区政治部为我转业开了绿灯那位周副主任也到会了,他同我握手时也说了一句,你头发白了!?我心里为之一热想,还是娘家人亲啊。这次获奖也有军区女作家江雪,正好同她闹了一场风波的文化部长也随周副主任来了,所以同时到会的佳槐一再嘱咐江雪,不能当场作出让大家尴尬的事。江雪勉强答应后立刻冲我说,柳直你怎么能这样?你快去把头发染了!宁可不领奖也要去染了!

我心里好热好热啊,但当时气氛不容我保持这种心情,我故作无所谓说,是大雪落我头上了,没看外面下大雪吗,是上帝不叫我染的。

江雪以命令口吻说,什么狗上帝呀,柳直你快去染了!

我没能听江雪的,冲她笑笑,忙着把各位领导一一引上主席台了。长长一排座席坐满后,还临时又加了一个凳子。我自己当然就得坐台下了,盛委主持会坐左侧最边位子,铁树坐右侧最边位子。论职务,作协两位领导也只能坐两侧边上。但这样坐法,倒正合他俩心意了。

盛委宣布会议开始后,特意把我叫到身边,让我帮他认清获奖名单和会议程序。昨天送给他时,我已一一向他核对清楚了,他一定是故意用这种特殊方式,让全省作家周知,我是在全心全意配他工作。这很容易产生这样的效果:在他和铁树的矛盾中,我是上他一边的,或起码现在我绝对听他指挥。

我不愿产生这样效果,因我心里不是这样想的。铁树毕竟夷作家,而且是主席,我也是作家啊!但我又不能不上台去帮盛委扣名单念完。按说,会议程序就该把宣布获奖名单这项安排给我的是我故意没这样安排的。我不想在这个时候出风头,我看重的夷以作家身份领奖。所以帮盛委念完名单,我又从主席台左边直拯走到最右边铁树那儿,提醒他一下讲话顺序才下台。这提醒是爹余的,可对外影响却不是多余的:作协还在正常工作,我并不偏弹谁一边。

到会的主要领导都讲了话。省委书记说,对作家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大家,学习学习再学习,深人深入再深入,团结团结再团结,写写写,写出更多好作品来!

我觉得领导们说得都非常精彩,因而备受鼓舞。领了奖牌奖金,受了领导的鼓励,加上听大家议论说,这次会,无论从规模到效果,都是省作协前所未有的,所以会问我已忘了自己白发的事。散会后,宣传部长把盛委铁树和我叫到一起,说,会开得不错!柳直同志年轻能干,又懂创作,盛委铁树你们两个要落实省委书记的话,团结一致,乘势把作协工作搞上去。

我听了很兴奋,连连点头,可盛委铁树谁也没点头也没吭声,只是我说了句部长吃了饭再走吧,部长又没留下吃饭。据说这个部长很尊重作家,他自己也没官架子,但喝酒吃饭的事却极少参加。走时部长非常热情同我握手说,你年轻,一定好好干,千万注意多做团结工作,在全省作家中树立一个良好形象。

这位和蔼可亲的作家部长走后,我立刻又陷入了尴尬。盛委铁树都一声不吭各自往餐厅走,到了餐厅,盛委奔老作家那桌坐了,铁树奔中年作家那桌坐了,我犹豫一下,只好坐北良、江雪他们那桌了,我选择这桌的理由是,这桌差不多都是获奖者。

不一会,我坐这桌像为我的黑发开追悼会似的,说开了惋惜话。喝酒时,有人拿这个话题祝我能恢复黑发,有人祝贺我获奖,有人祝贺我到作协当领导。我说你们的祝贺相互矛盾啊,我当领导就没法恢复黑发。

江雪说,你当这么个破领导干什么呀!你要不染了,我们就和你断交!

有人问我为什么当领导就不能恢复黑发。

没等我回答,有人来拽我,说盛委叫我过去。我往盛委那桌一看,他果然在朝我招手。此时我真不情愿到他那桌去,都是前辈没我说话的份,更主要的是,他和铁树矛盾到这种程度,我公然坐到他那桌去喝酒,这不让我违心吗。我又不能不去。我过去向老作家们敬了一杯酒要走,盛委说别走就在这喝吧。我说那桌获奖者等我呢。他说那你陪我到各桌敬敬酒吧。我说把铁树也叫上吧。他冷了脸说,你害怕啊?

说得我心里好冷啊,冷得几乎要打颤。我说,那就敬吧!

我陪他敬了一圈。敬到铁树桌时,盛委和其他人都碰了杯,唯独没和铁树碰,我认为这很不对,但铁树根本就没抬眼皮看他一下也不对。

陪盛委敬完酒,我立即回到自己桌。稍坐一会,我又过到铁树那儿说,你也各桌敬敬酒吧,我陪你!

铁树很冷淡地看看我说,敬什么酒,不敬!我说,还是敬敬吧。

他坚决说,不敬,要敬你自己敬吧!

我心里说,不敬拉倒,就理直气壮回到自己那桌。北良又看一眼我的白发说,你活得太累了,还是染了头发别跟他们扯了!江雪说,柳直你当的算什么领导哇,简直是奴才!你看看咱们这些获奖作家,就你的作品叫《绿色青春期》呀,你却到“老年期”啦!

我苦笑一声说,喝酒,喝!

本来是喝喜酒,喝得这般不痛快,一会儿就喝多了,后来说话开始出格了。北良说,散吧,柳直喝多了。江雪他们就都散了。北良陪我离开已经没几个人的餐厅,顶雪在院中走。我边走边捶了捶胸,说,难受。

北良说是不要吐哇?

我说是心里不痛快,想哭。

当时漫天落着大雪,静静的没有一丝儿风,仿佛雪落声都听得见了。

北良听懂了我的心情说,想哭就哭哭吧,现在没人。

当时天已黑了,又在僻静无人处,他这样一说,我真的忍不住了。在北京上学那年,我因受了特别重的委屈,他陪我散步时就是这样说的。那回我放声哭了好一会儿,哭透了,他又陪我继续散步,讲他自己失恋别人陪他大哭的感受。从那次,我俩成了知心朋友。我想,如果我在领导中有这样一个朋友该多好啊,可是,领导们只会看着我的白发夸我年轻,叫我好好干!于是,我由北良陪着,真的面对茫茫落雪透哭了一场。

30.在青苹果聚友屋

雪住天晴,我心情也如屋外静下来的大雪,一片茫然。心里圈着的那些好动的思想之马,也被酒精麻醉了似的,一匹也不动。我本想马上离开会议住的宾馆,回家大睡两天,北良却非拽我去参加《青年时代》杂志召集的青年作家聚餐。我说,我都白发了,参加什么青年作家聚餐啊。他说,我比你大四五岁都去,你敢不去?去!

我被北良硬拉了去。路上雪太深了,车轮不时被陷住就地打滑。下车推了几次,我都想半道打退堂鼓了。铁塔一般高大的北良说,就你这样还能当领导?还能带领全省作家热爱生活,写大作品?你不染发已够呛了,但不能连接近青年作家的热情也丢了哇!《时代青年》聚集的人都在三十左右岁,还有两个只二十四、五岁的。我和北良到时,他们已齐齐地等在酒店了。那酒店叫青苹果聚友屋。最小的女作者见我和北良坐单位车来的,说,这天气谁不打车呀?误了马上换乘另一台,可是瞧您二位,一个老作家,一个大作家,还得自己推车!

北良问她,谁是老作家谁是大作家?

小女编辑看看我说,当然这位是老作家啦!又看看北良说,大作家就是您了,看您块头多大啊!

北良说,你的确是一个青苹果!你好好看看,到底谁是老作家?

她认真看后仍说,还是白发这位是老作家,别看他脸面年轻,举止却老成持重。瞧你多......那啥......呀。说多青年不尊重您,说多轻浮不对劲儿,只有说你多那啥!

北良说,你个青苹果只能说准谁是青苹果。听着,我是老作家,我比他大四五岁!他是大作家,他比我小四五岁!昨天他刚上台领的“北方文学奖”,作品名叫《绿色青春期》。看完作品你就会叫他青年作家了,跟你们一样,也是个青苹果!

女青苹果将信将疑说,你们作家就是能编,搞不懂谁是老作家,反正他不可能是青苹果作家!

北良说,青、红、白一锅煮吧,反正是在青苹果聚友屋里聚,少数服从多数啦。

在青年堆里喝酒真自由,不必像在官场,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似的,座不能乱坐,敬酒也不能乱敬,都得按职位高低顺序来。这帮青苹果多可爱,主编刚说了几句开场白,她们就向北良挑战了,或说高雅的挑逗。最个青苹果举杯对北良说,青苹果敬金苹果一杯,我说出敬的原因如果不干杯,那就是没瞧起我。

北良说,青苹果就是酸,第一口就叫人酸掉牙了,你说,我怎么成了金苹果?

小青苹果说,前不久报纸报道你得了“金苹果”奖!报纸没报道我的消息我自己报道一下,我得过“青苹果奖”!看你干不干吧?

北良被她说出一脸由衷的笑,但就是不喝酒,他确实最怕喝酒,最擅长的是耍嘴皮子耍赖。他说,自从得了金苹果奖,我女儿在家就叫我金苹果,今晚,我好像在家听见女JLnq我外号了。每次出门女儿总是教导我说,爸你在外千万别喝酒哇,喝酒不是好爸爸!

小青苹果说,自从我得了青苹果奖,我男朋友就给我起外号青苹果了。到一起他就鼓励我说,在外和朋友聚餐,喝酒一定要勇敢点,不喝酒的就不够朋友!

北良说,原来你男朋友是酒鬼......不,是酒仙哪,是专门痛饮青苹果酒的酒仙。羡慕!羡慕!不过我还是当女儿的好爸爸。小青苹果说,我现在希望你当我的朋友。

在作家圈里以逗嘴著称的北良,有点招架不住地笑了一气,又说,人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咱这么大岁数已经没父母了,就得在家靠女儿在外靠朋友了。看来我在这地方还没朋友啊。小青苹果说,你这人似乎有点官架子,不够朋友!

北良说,我就知道你们这帮人里没我的朋友,终于露实话了吧?到底是青苹果眼力不行,我是个作家偏说我有官架子,人家这位柳大官人是真官儿,反而没事儿。

我说,小青同志,你大小也是个作家,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呀!

小青苹果说,当官的大作家好歹承认和咱同根生,咱的确不仅获过小奖,也是有笔名的。

北良说,不保密的话也把笔名告诉一下,好拜读大作。

小青苹果说,大作家方才无意中已叫过了,您把带官腔的小青同志后两字去掉,那就是了!

北良说,太棒了,《青年时代》的小青苹果,名片送咱一张如何?

小青苹果说,轻易不能送,我得先调查一下你女儿是否送你名片了。

北良说,送了一盒子呢,叫我见人就送,好找工作!小青苹果说,是找对象吧?

北良说,看来小青先生的对象是父亲撒名片找到的。

小青苹果说,咱是小有名气的获奖作家,用不着父亲撒名片,慕名而求者不少,自己挑的!

北良说,那咱也求一张呗。

小青说,求一张可以,不过得先碰杯把酒干了。北良还是抵赖,说,小青先生啊。

小青打断说,不是先生是女士。

北良说,我们的师爷鲁迅就管许广平女士称先生。

小青叹一口气说,真没见过这样的大赖皮,看来耍赖水平不高,写作水平也上不去!

北良说,小青先生倒是逐渐说到本质了,不过,你的眼力还是不行。我给你介绍一下你对面这位柳大官人,这才是耍赖高手。人家高在一言不发就把赖打过去了。他的白发是假的,特意染白的。你们《青年时代》太落后了,现在正悄悄兴起染白发热。青年人染白发有许多意义,接近青年人时让你有安全感,信任感。先以老人的身份接近,然后再慢慢做年轻人的事,多妙哇。不信你细看看他的脸,娃娃似的,白头发都集中在鬓角两侧,不染能白得这样做作吗?

北良终于把斗争大方向转移给我了。小青将信将疑真看看我的白发,但她还是坚持先把名片官司打完,再审白发案。

北良说,小青你要不信,我再给你论述论述,你就信了。这次十几个获奖作家,就他的小说名叫《绿色青春期》,你想想,青春期,中年老年能写青春期吗?这正该是青苹果写的作品!

小青说,您赖皮到这种程度,我有点怀疑你头发是不是染黑的了。怎么样,这杯酒是让我把您当老作家敬还是当青年作家敬?北良说,不信你把头发染白了,像白毛女似的,全国男人都得给你邮名片。

小青说,看来我非得染白头发你才能跟我喝酒啊?那我先借柳老师白发感染一下。小青真的像女儿似的把头在我雪白的鬓角贴了一下,说,已经染白了,干吧!

北良还是不喝,而继续往我这儿转移目标,也是为的让我高兴。他的良苦用心真的既让我高兴,又让我感动。他说,你们一个青春期一个青苹果,现在都染成白毛女白毛男了,最该干一杯。我实在是被这个小青苹果感动了,她执着得真是可爱。要是以往我早就抢过来同她喝酒了,现在却时时被白发提醒着要稳重,别给年轻人尤其女孩子以轻浮感。但我不能无动于衷了,我说,崇拜北良的女孩子大概实在太多了,不然小青的酒敬到这份上,他怎么还不喝呢?再可能他对主编有想法了,他准是想该主编先敬他,主编偏不敬,却让小青这个最年轻的编辑来敬。小青说他有官架子,真是说到骨头了,他就是在以官为纲!

北良说,柳直这家伙真能造假,把黑头发染白糊弄人不说,又来编谎。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来不能喝酒。你说句实话,我会不会喝酒?

我说,我实话实说吧,北良说不会喝酒那不可能。喝酒方法那么简单,往嘴一倒再一咽就妥,两岁小孩都会他能不会?但他确实一般不喝是事实,我只看他和一位省部级大作家喝过!我这话当然也是编的。

北良由衷笑了,他一定是考虑到我昨天那场哭了。为我开心计,他说,好,好,我俩说的都是实话。我先跟小青干杯,然后就该白毛女白毛男青苹果青春期干!

北良真的和小青干了一满杯。高大的北良脸红得关公一样,这样干杯在我看是创纪录了。他接了小青的名片说,今天破天荒,败在女儿手上!

他越装大说老,大家反越觉他年轻。小青说,北良大哥一杯酒下肚,不至于找不着北吧,忘了姓北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