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不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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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32.内事没法活动

几天愉快的外事活动给我心里照进一束阳光,这束阳光把我那间办公室也照亮了。这束阳光还使我生出一个闪亮的念头,应该长长志气,成为再大点的作家。中国这么大,光一个省就有一个国大了,不能让外国人光羡慕中国的面积大,也不能光让外国作家羡慕中国作家条件好,得拿出让他们羡慕的作品来。创作的冲动又油然而生,我写下一个题目,《日币上的作家像》,然后开始按射进了阳光的心情美化房间。我有这个毛病,房间不能按我的心情美化起来,就不能进入写作状态。一边美化环境,一边酝酿作品,美化到心满意足时坐下来,文思也就开始风起云涌了。

先用清水洗净的拖布和抹布把全屋拖擦了一遍,将屋脚那盆一人多高的龟背竹上两片黄透的大叶子掰下来,原来显老的龟背竹立刻显得年轻而富有朝气。那两片金光灿烂蒲扇大小的黄叶,单独看起来竞不亚于变得朝气蓬勃的龟背竹动人啦。我把屋内的东西撒目一遍,看中了窗台那只延安宝塔山造型的磨花玻璃瓶,那瓶立时变成一座黄土高原美丽的山。两只阔大而灿烂的黄叶一插入瓶中,迅速化作两片黄色的火焰,只有火光而无烟地燃烧着,仿佛凡·高笔下的向日葵,那花瓶也随之化作阳光强烈到处是一片金黄的阿尔的原野。墙上用飞龙鸟翅膀做成的一只蝴蝶,似也朝燃烧着黄色火焰的阿尔原野飞动起来。创作真是一种奇妙的劳动,艺术家把掌握的素材稍加变动,立刻就生成境界不同的作品来。如果两片黄叶还长在原来的龟背竹上,不就仍是一种苍老衰败的象征吗。我又乘机从别屋剪来一枝夹竹桃,插在窗台的空花盆。于是,我的屋子和心房不仅阳光灿烂而且开满了鲜花。

我伏在稿纸前飞快地写道,浩瀚大海包围着的一个小小岛国,日本,差不多是全世界最有钱的国家之一,他们的钱,不可能太多属于作家,可他们的钱上却印有作家的头像。

这时女编辑作家鲁星儿推门而人,在我办公桌对面刚一坐下就说,听说你很同情铁树,连他和小赵的关系你也很同情?

我满心的鲜花忽然蔫了,放下笔说,你听谁说的?

鲁星儿说,栾丽惠说,赵明丽也说,铁树老婆都把两人一块抓住了,你和求实又故意给放跑了,这事现在谁不知道?!

我说,不放跑还让他们打出人命啊?

鲁星儿说,你起码过后该召集个党组会,给他个处分,叫他在全机关检讨!

我是干什么吃的,我召集党组会?你......你不是驻会副主席吗?副主席就能召集党组会?我连党组成员还不是呢!

那你不好开别的会?

我一个不是党组成员的人,召开别的会,处分主席?处分党组副书记?

啊,铁树是副书记!那就没办法管他啦?

我们是党管干部!盛委书记都管不了,我能管了?

这样说时我又想到她连省委书记都不知是哪单位的,便不同她深说了。

她顿悟了什么似的啊啊了几声,转而又说,那你起码不该老帮他的忙啊?!

我老帮他什么忙了?

该他出面接待日本作家,他不去,他留家给赵明丽儿子过生日,你替他去,还替他赠书,替他讲话,走时都不敢跟盛委同志打声招呼,讲话时也不替盛委说几句。那你干吗还给盛委一千日元。

我气愤了,反问道,鲁星儿你这又是听谁说的?她也气愤着反问我,你说有没有这事儿吧?我回来后是把一千日元装信封捎给盛委了,还电话简要向盛委汇报了接待日本作家的情况,当时他虽不热情,但也并没说出难听的话。难道是范主任向他说了什么?我真的很是生气,阴沉了脸说,鲁星儿我不想向你作任何解释了,但我要说句心里话,接待日本作家是我完成了一项新鲜工作,愉快得很,并没想到帮谁的忙,也没想到怕谁。如果硬要检讨有什么不对的想法,开初倒是有点自卑感,觉得自己这个中国作家名气太小,因而有些紧张。后来看他佩服铁树和北良的样子,慢慢就好了!

鲁星儿说,你不该在外国作家那里树立铁树威信,你该树立盛委威信,树立你自己威信!

我满肚子苦衷一句也不想说了,只说道,我也不想打听谁向你说了什么,但我得告诉你,那一千日元上面印着作家夏目漱石的像!

她惊讶说,是吗?!

我把写有《日币上的作家像》那页稿纸推给她,她看后改变了语气说,你来作协这么长时间了,有什么体会?

我感叹说一言难尽,她正要往下问,听外面有人喊她,便起身跑走了。我闭眼甩了甩头,想把这些干扰迅速甩掉,好重新进入写作状态。可重新伏到稿纸前,满心鲜花那种情绪再也恢复不起来了。同是那支钢笔,急得鸡啄米似的戳着稿纸,就是想不出一个好句子。戳着戳着,声音变大了,而且变成了立体声。我晃了晃头,发觉是敲门声。进来一个部队的熟人,我们只是知道互相叫什么名字,交情一点也没有,问他有什么事他又说没事,只是来闲坐坐。我实在没心思和他闲坐,眼睛不住看着稿纸着急。他说,你们作家协会不错,一天啥事没有,不闲得慌吗?

我笔敲着稿纸没法回答他,我摸不出他的来意,但肯定他不是来看我闲不闲得慌的。我说,什么事你直说,我正忙着而不是闲得慌。他这才说,老战友哇,听说你们要盖楼,而且是你管这事儿?我说,你直说,啥意思?

他说,我告诉你,管这事儿可大有油水啊。我家乡有个工程队,如果这工程能包给他们,你可以得两万元回扣费!

我说,你呢,你可以得多少?

他说,我一个不要,只是帮老战友个忙。我说,学雷锋啊,那就算了,这事不归我管。他说,哪能呢,都说作协的内事全归你管!我懒得回答他,他看出自己是不受欢迎的人,也就无趣地走了。我只起身用眼光送了送,便仰到椅背上闭目想像那张日币。夏目漱石和接待过的五位日本作家一同向我微笑,我真希望改行去从事外事工作,而不再管那些管不好,也管不了的内事工作了。

33.一圈电话

我正想上班去,忽然接了名誉主席朱简老的电话。朱简老给我打电话这是第一次,我心为之一振,也为之一紧。他是全省资历最老名望最高的作家,要不是有他获奖,颁奖会省委书记是不会到场的。他住延安窑洞时就发表过名篇小说,他的代表作和其他有影响的作品,我都读过,以前看他,神秘得很。自从作代会换届,铁树在雷鸣的掌声中替代了他的职位,虽说神秘感少了,但颁奖会那天,他只连连称赞我年轻,却不知我写过什么作品,又恢复了我对他视若神明的感觉。他毕竟是全省最有名望的文学老人,他没听说过你的作品,那就是你的知名度不够哇。

电话里传来的朱简老的声音极慢,极轻,每个字都有较长的间隔。他说,我是,朱简啊,你是,柳直,同志吧,请你,到我这里,来一下,我想同你,说个事!

我已同别人有约,一会儿就得到办公室。我试探着说,朱老啊,我先到办公室处理个事,再去行不行?

朱简老慢慢地喔了一声说,是这样,便没下文了。我赶紧说,那您先告诉我什么事,我先考虑着,找我的人一走,我马上过您那儿去。

他又喔了一声,又没下文了。我赶紧说,朱老您听着吗?他隔了好一会才说,那好吧,完了,马上来。

他这么郑重要我过去面谈,会是什么重要事情呢?他是名誉主席,难办的事不找主席不找书记,偏找我这说了不算的小字辈儿,这不难为我吗?我心不由又紧缩一下,明显感到有点疼,便吃了两片心痛定才出屋。

朱简老家在省级干部宅院里。他住的是一栋独门独院的二层小楼,还有独自一片菜园,一派田园情调,这与他作品的田园风格十分一致。他所描写的抗日战争和土改生活,也都与田野紧密相连,枪声和硝烟中弥漫着田园诗意。他本人更是典型的田园风格,从衣着到书桌、书柜到沙发茶几,没一件高档的新潮的。如果不看墙上的挂历,只看朱老儿穿的蓝中山装上衣,和灰布中山装裤子,会觉得这是六七十年代某县城的一个老干部家。而这景象与写字台下压着的照片截然不同,那都是他文革前与中国文坛名流照于国内外各种场合的珍贵留影,西装革履,衣冠楚楚。两相对比,简直令人无法相信。

另一位资历仅次于朱简老儿的流火老儿也在,就是我转业前那次理事会上,直面批评铁树而发言超时那位老诗人,他在全国的知名度甚至不比朱简老差。

两位全省的文坛泰斗,正在茶几边摆弄围棋。见了我这个晚辈,这两位我眼里的本省郭沫若和巴金,却都恭敬地站了起来。我连说二老儿快坐,小辈来了那有长辈站的道理!

两位长辈一个银发闪闪,没一根青丝,一个阔额亮顶,几乎无一根头发,一高一矮地站着,就是不肯坐下。朱简老慢腾腾说,你是党组同志嘛!

我暗想,老少作家们都说我是党组同志,可见作家们对政治方面的事是既认真又马虎。直到我这个“党组同志”坐下,两位全省的文坛泰斗才一同坐下来。

刚一落座,流火老诗人就说,你很......很谦虚,很......很尊敬老同志,他......他铁树不行,他这人太......太狂傲了。有回我到他家去讲一件事,大......大夏天他穿个裤头躺床上......身子都......都没......没欠一下,就让我站着和他说话,直到走,他也没下床。这人怎......怎么行呢?这人腐败啦!

朱简老说,流火,同志,先别,说这些,鸡毛,蒜皮了,说重要事吧!

流火老说,这怎么是鸡......鸡毛蒜......皮呢,他铁树四十多岁当上主席,现在才五十来岁嘛,顺......顺我者昌,逆......逆我者亡,了不得了!这还得了?

朱简老说,党组同志,事忙,还是,说大事吧!流火老说,好,好,那朱老儿你......你先说。

朱简老推让了一会才说,我,和流火,同志,商量了一下,我以,名誉主席名义,流火同志,以顾问名义,我们代表,老同志,郑重,建议,由盛委同志,召集一次主席团,扩大会,我们咨询,一下,党组会上,铁树骂盛委的事。矛盾发展到,这地步,省委没时间解决,我们自己,先解决一下。柳直同志,你看,好不好呢?

我现出一脸难色说,我还不是党组成员,不好说呀!

朱简老说,你不好向,盛委建议,你可以向,省委宣传部,建议嘛!前几天颁奖会,你就请到部长了嘛!

我仍为难说,我是下级,刚来,又年轻,不比你们老同志。

流火老说,我们以前多......多次反......映过铁树的问题嘛,我们不在位了,上边就......就不重视嘛!

我说,我刚来,还没有发言权。

朱简老口气变得格外严肃说,柳直,同志,因为,你是从,部队调来的,我也当过兵,红军。流火同志,也当过兵,八路军。所以,我们,信任你。听说你写过一部,很有魄力的小说,改成了电影。所以,你要拿出魄力,来,认真对待,我们老同志意见。你将来也有,退休那一天吧?现在,我们是把你,当部队来的党组领导看,你该明白,是吧?你是有点,害怕是吧?

我说,我刚来,的确不了解情况,也不知道你们究竟对铁树有什么意见!

朱简老说,以前,他搞,搞特殊化,搞腐化,的事就不说了,对我们老同志,不好的事,谋私利的事,也不说了。你来以后,你亲眼看到的,和小赵的事,他对抗省委领导,的意见嘛!盛委同志,落实省委,意见,叫他调走小赵,他打横,党组开会,他打横,这你亲眼见了,你,你应该主持,正义!

流火老忽然问我离没离过婚,现在的妻子是不是铁树做的媒。问得我莫名其妙,但我感到,自己虽然尽量躲着是非,是非却主动纠缠我了。我说,我就结一次婚,妻子是老家的同学,没经谁介绍。

流火老说,你看看,胡造谣,无......无事生非嘛,让不明真......真相的人误......误以为他铁树那边人多势众嘛。柳......柳直同志你要当心,作协这地方水浅王......王八多啊!

我的确有些生气了,谁这么无事生非呢。作协这地方真是的,包括流火老使用的水浅王八多,都是文化大革命语言。我生气却不知生谁的气。二老儿语气所指当然是铁树,但我感觉到的,盛委和铁树的矛盾是铁树和老干部的矛盾在延续。

朱简老说,柳直同志,你是,部队,派来的好同志,希望你,别辜负,大家的,期望,是吧?盛委是,省委派来,整顿作协的,工作受到,阻力是吧?现在党,和群众,都信任你,是吧?

我真不知现在作协谁代表党。盛委是党组书记,应该能代表的,但铁树是党组副书记,这身份也不是代表其他的。朱简老和流火老,都是红军时期参加革命的老党员,省委领导逢年过节还得主动上门拜望他们,也不是代表别的的。反正最不能代表党的是我。眼下两位长辈肯定都比我能代表党,我要不答应他们的请求,是出不了屋的。我就答应了,两人这才让我吃花生,喝茶,然后让我走了。

我还是按组织程序,先给盛委打电话。打时我就觉得盛委不会同意这么办,因为党内矛盾拿主席团会解决不合适,还有,主席团会应该主席铁树召集,盛委是副主席,不会蠢到这种地步。但我必须把名誉主席和顾问的建议向他汇报。

盛委听了电话汇报,果然很坚决说,这会我召集不了,我不是主席,我不是作家,也没资格当主席!

我说,他们让我向你反映啊?

他说,他们不是还让你往宣传部反映吗?

我说,向宣传部谁反映我都摸不着头脑!

他说,向分管部长反映,分管部长你还不知道吗,颁奖会那天不是见着了吗?

打了许多遍电话,第二天才找到分管部长。他也很果断,明确让我把情况直接报告一把手部长,就是颁奖会那天见到的作家型常委部长。常委部长更果断,口气里已明显露出不满了,不知那不满是冲老同志还是冲我的。他说,开主席团会找主席呀,找我干什么?找铁树!

我说,二老一再嘱咐向部里反映,盛委他们也让我找你。

部长说,谁也得按规则办事,他们不是让你找我吗,我让你找铁树!

我硬着头皮说,朱老他们说,盛委是一把手,是盛委主持全面工作!

常委部长说,盛委主持全面工作不假,但他不上班怎么主持?主席团会党组开不了,这事宣传部也定不了,就得让他们找铁树。我又硬着头皮给铁树打电话。没拿起电话前,我同样知道铁树不会理这个茬的。铁树比我想像的还干脆说,建议开主席团会,他们不向我主席建议,向你副主席建议什么?向盛委建议什么?向部里建议什么?他们又不是不认识我老大贵姓?

我受了一圈气也窝着火呢,正好被铁树激发出来,我说,他们向谁建议是他们的事,我怎么管得了?这些人中我职务最低,谁不知矬子好逮?他们向我说了,我难道压下不吱声就对了?!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话说过分了,忙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不该冲你发火,你就告诉他们说,我不同意开主席团会解决党组矛盾。他盛委要开,就开党组会,但得请上级来人参加。他们要积极性高,就直接向我建议好了!

我二话没说先于铁树放了电话。这一圈人中,我只能把这点颜色给他看了,只有他勉强能和我算上一代人。

我憋了好长一会气,真想谁也不理了。后来还是给盛委、朱筒老、流火老一一电话汇报了情况。朱老听后只慢腾腾说了声,是遢样,就没话了。流火老听后却慷慷慨慨说了好些话:铁——铁树这个人我早知道他——他会这么说,他——他这个人无赖得很。知道自己没理,他敢......敢开这个会?他只要一开就得被批一批个体元完肤,所以他——他不——不能开。他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