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树又从盛委骂开了:他盛委最能搞阴谋诡计,什么事不跟我商量就定,他定那玩艺要行也好,他定去吧。事实证明他定的哪件事也不行!可是宣传部啥事都找盛委,我他妈一点不知道。他们脑袋一热说开作代会,能他妈开成吗?把我的出国访问也耽误了,他们自己又一个一个都得了癌症。他们得癌症,我没得呀,我他妈现在怎么的了,没免职又啥事也不让我管!现在作协机关算乱透了,盛委来后是作协有史以来最乱的时期。好几个事儿,本来是他定的,叫我去谈,我一谈,人家不干,找盛委,盛委又说不是他的意见。我一再上当,我还干他妈了个蛋?说我不配合,我还怎么配合?好几件事都按他的意见办了,办得怎么样?都他妈了个蛋的撂着,一般事撂他妈了个蛋去吧,房子的事这不等于撂着吗?辛主任要辞职,他根本就不称职,就不应该让他干!
他这么大的骂声,我担心惹得机关传开去会更乱,便岔开这个话题往别的上引。他也不听,继续骂,没他妈法儿干了,给省委打电话,该死该活咋鸡巴整?
铁树真的拿起话机给省委不知谁拨电话,还没通时我就离开了。这不是我的事,我犯不着被那么多人误解。我也没进自己办公室,我怕铁树打完电话再回头和我商量什么,就步行回家了。
62.小孩真好
我办公室的门没人敲就开了。进来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这是罗墨水的小孙子罗欢,他和爷爷就住我对门。罗墨水总在外面瞎跑,小罗欢肯定寂寞坏了,借有人到我屋,他也来凑热闹。我正好不愿再和面前这位来人说话,便想借罗欢脱身。我说罗欢你找我有事吧?罗欢却说没事,而去问我面前那人说,你是谁呀?
我说,你爷爷不是管盖楼吗?他是省长,管你爷爷,来检查你爷爷盖楼情况的!
罗欢打量一下我那熟人,说,柳伯伯你骗人!你凭什么说我骗人呢?
小罗欢指指我熟人说,省长还穿半身西服?省长怎么还不买双白袜子穿上浪巴浪巴?你看他,一脚泥巴都不擦擦,就进屋,肯定是种地的!
我熟人笑笑说,这小子衣帽取人!然后又说,我是管农业的副省长,脚上当然有泥了!
罗欢说,你拿出名片来,拿不出片子你就是骗子!
我挺开心说,罗欢你怎么跟大人这样说话,是骗子你也不能没礼貌!
我那熟人听出自己真的不受欢迎了,只好走掉。
小罗欢真是聪明极了,他爱说话,敢和与他身份相差极其悬殊的人交往,这点很像他爷爷。熟人一走,我就被小家伙吸引住了,眼和手竟无力再回到稿纸上。
你二十几了?罗欢小大人似的,问了我这句话就坐到桌前我的位置上,并且抓起了我放在稿纸上的笔。
你问我二十几?我忍不住想笑,手也忍不住摸弄了一下两片黄火焰似的龟背竹叶,心随之又有阳光照进来。
是呀,你二十几呀?
我是老头儿,怎么会是二十几?你就二十几!
看我头发白的,怎么会是二十几?
我爷爷说了,你这活累脑筋!
你爷爷那活也累脑筋,他怎么不白?他是染了,要不也白!
你怎么不白?
我要干累脑筋的活啊,到二十多岁也能白!小罗欢说到这忽然问,你几个小孩?
一个呀!我极认真且极开心地回答着他。
这不得了,一个小孩不二十多岁怎么的?我爸就我一个孩儿嘛!
你爸二十几?
二十几我不知道,他准定没到三十。没到三十不就是二十几嘛。
你几岁呢?
我19?罗欢很有自知之明地笑了笑,我不行,我才八岁,二年级。
我很快就喜欢上罗欢了。我说,那钢笔你拿去吧,给你了!他看了看正握着的笔问,为什么?显然他有点喜出望外了。想跟你交个朋友,我挺愿意和你说话。
罗欢受宠若惊地又看了看手中的笔,站起来无所措手足地转了两步说,那我带你跳舞去吧,招待所的小李阿姨和我好,我带你去她就能把我们带进去。
我被八岁孩子的话感动得眼泪快要出来了,我不忍中断这感人的对话,也不忍伤了他的一片善良童心。我说,没伴怎么跳舞啊,等有伴了再去吧?
小李阿姨可漂亮了,我让她给你当伴儿,她准定答应,她比别的服务员都漂亮!
那你呢?你不没伴了吗?
罗欢稍迟疑了一下,很快说,我不跳也行,我看你和小李阿姨跳。
我真的眼有些湿了,说,你会跳吗?
他没发现我的泪,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会,小李阿姨教我的。我爷爷领我去舞厅,让我在一边玩,他请小李阿姨跳,小李阿姨不和他跳,说和我跳。我说不会,她就教我,我就会了。好学,你要不会,我也让小李阿姨教你,她可好了!
我眼泪忽然滚出一颗来,被罗欢看见了。罗欢说伯伯你想家了吗?
我一时竟嗓子发哽说不出话来。罗欢乘机又说,想家一跳舞就好了,我就是想回家看妈妈哭了,爷爷才带我跳舞的!
这是我转业以来听到的最温暖最纯真的话,滋润到我心底去了。孤单不顺利时,理解与纯真的关爱最让人承受不了。我索性让眼泪畅流了一阵,然后才说,谢谢你,小罗欢,伯伯同意去跳舞,但要等到晚上。跳舞都是晚上,现在我先带你到公园玩一会去!我真的想报答一下可爱而善良的罗欢,当然此时的报答也包含了多享受一会他带给我的温暖,同时也是拖延一下,别伤了欢欢的好意。我不是不愿意去见他漂亮的小李阿姨,我是想到了后果,这样一件简单的事,传出去非常可能变成我教唆小孩进舞厅,并以小孩为皮条勾引最漂亮的女服务员……
欢欢竟然掏出他的手绢,踮起脚要给我擦泪,并且说,晚上一和小李阿姨跳舞就不想家了,然后就拉上我说,走吧,先带我到公园玩一会去吧!
我们住的大院旁边就是公园,我临出屋时特意准备了一百块钱,我要让欢欢尽情地欢乐一次。
花光了一百元钱,我牵着罗欢的手回到办公室时,走廊里就听开着的门里传出罗墨水尖亮的声音。欢欢立刻拉着我的手站住说,我爷爷骂我啦,他不让我乱走,他骂我了,怎么办?我说没事,我领你见爷爷去,肯定没事儿。
不想我们进罗墨水屋后,他像没看见欢欢似的,又对电话听筒怒骂一声,几乎摔似的放了,接着就和我吼起来。
他们老干部处太不像话了,他们是干什么吃的?罗老气得脸煞白,我是盛委和朱简老儿点名请回来盖办公楼的,今天是我六十八大寿,他们为什么一点表示没有?我一直等到今天中午,到现在连个电话都没有,作家协会老传统还要不要了?我在办公室当科长时根本没什么老干部处,一到哪个离退休干部过生日,还起码买个蛋糕,朱老儿点名让我来盖办公楼的,过生日了他们屁都不放,像话吗?
听明白罗墨水的意思后,欢欢松了口气,我刚在公园轻松下来的心情一下又紧张起来,赶紧泡了杯茶说,罗老消消气,今天我和欢欢给你过生日,马上就买蛋糕去!
欢欢说,爷爷,今晚我带你和柳伯伯跳舞去,让小李阿姨和你还有柳伯伯两人跳!
我一下找到晚上不去跳舞的理由说,欢欢,今天晚上你一定带爷爷跳舞去,爷爷过生日,中午吃蛋糕,晚上让他和小李阿姨跳舞!我借机脱身去给罗墨水买蛋糕,不想小罗欢又追上我,一定要跟着去。等到他爷爷看不见我们了,他又神秘地对我说,杉伯我知道了,你是不会跳舞,那我带你去按摩吧,按摩不用会,比跳舞还好!我问欢欢怎么知道按摩好,他说跟爷爷去按过,那个小李阿姨就是招待所的按摩女。
听我说也不去按摩,这回小罗欢竟然哭起来了,哭得很伤心,就因为我没领他的情。后来我到底被他拉到他的小李阿姨那里。他说,小李阿姨,我柳伯伯是作家,一天可累了,你给他按摩按摩吧!
的确很漂亮的女孩小李看看我。我说不按摩,是陪罗欢来玩玩。罗欢又急了,说,小李阿姨,是我请客让他来按摩的,你一定得给他按!小李真的执意把我推让到按摩室说,小罗欢的话我一定照办,您就别客气了。然后又对罗欢说,放心吧,我一定给你的柳伯伯按摩好!小罗欢说,那我得走了,要不我爷爷该骂我了!他走到门口时又回头嘱咐说,小李阿姨你一定别糊弄我作家柳伯伯啊!罗欢跑走后我也要走,小李姑娘说,看你吓的,一定是没按摩过。按摩真的没什么,这院儿里的解放军首长也来按呢!我说只做过一次男性盲人按摩,做一次疼好几天呢!小李说,一听你就不懂按摩,你就老实儿听我的好了!
她的按摩室安静温馨得恰到好处。她先给我泡了杯热茶,又放了一曲轻音乐。她于轻柔的乐声中拿出一套柔软的纱衫纱裤叫我换上。我有点不好意思,她就亲自动手给我换了外衣,指导我在按摩床上躺好。我不好意思看她,闭了眼睛,同时也忘掉单位的闹心事,注意力都被她的手吸引住了。
她的双手从我头部适度地一一按摩开来,细腻的手指外柔内刚,遇到穴位处便恰到好处用上一些刚劲儿,普通部位则刚柔相间。虽然她手指和我肌肤隔着一层纱,但那纱叫你非但感到不隔,而且像是多了一层媒介多了一层亲近,舒服的感觉难以言说。浑身每个部位都被她的手触及到了,不过轻重缓急不同,有的部位轻轻一带而过,似有若无,象征性地似乎不经意轻轻碰了一下,其实又绝对是有意的,因为她按程序把我全身按摩了两遍,而两遍的每个细节都是一样的。她好像不是在按摩,而是在读一本书,并且读了两遍。自己作为一本书被一位少女细细品读时,第一遍带有紧张感,完全是被她读的感觉。第二遍就轻松愉悦了,也有了读她的感觉。她的手、胳膊甚至整个身子,简直就像一只或两只轻灵的小燕子,贴着我的身体慢慢地飞。不仅我身体每个部位被分寸得当地涉及到了,她身体的每个部位差不多也分寸得当地让我涉及了。我之所以用涉及一词来表达,因为我找不出更恰当的词来。她的手轻盈迅速地一动间略微触及我平时异姓不能触及的地方,或我的手我的脚被她轻轻一拉一推一拽一碰时,极其轻微地触及到她平时对异姓禁忌的部位,那感觉极其微妙,时而像暖风轻轻一拂,时而像弱电流微微一过,几天来的焦虑和疲倦不知不觉间已消除殆尽。按摩完我问了收费标准想要付钱,她连连摆手说,你是小罗欢的作家伯伯,我不能收你钱!
我把两倍的钱扔下便走。她撵到门口把钱又塞给我,然后关了门让我怎么也开不开了。这时小罗欢从门后站出来说,柳伯伯你咋不听话呢,是我请客,小李阿姨不会收钱的!
我一把抱起欢欢,眼又有些湿了说,谢谢你,欢欢,伯伯真的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