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不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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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63.《金瓶梅》

省委换届人事小组的高干事,忽然给我打来电话。我心下一喜,以为作代会有准信儿了。不想他说,国际书店新来一批《金瓶梅》,插图足本的,数量有限,不是什么人买都卖,发行对象是有关研究人员和文学工作者。他问作家协会要不要点。我一时不解,他是人事考核小组的,怎么抓起这方面的事了?当时的复杂处境竞让我一闪念,他是不是考验考验我觉悟怎么样,换届进班子称不称职?因为那时插图全本《金瓶梅》世面还禁止发行,黑市上一套价钱高达上千元人民币。我试探着问他怎么管起这事儿,才知道他也是转业干部,也是文学爱好者。书店有他一个朋友,听说他这段时间总跑作协,就让他找我。我说,我刚转业,对地方的事还不摸底,这事犯不犯毛病啊?高干事说,怕犯毛病才找你的,你既是作家又是作家的领导,你们买了作为研究资料,这一点儿毛病没有!还有,咱们都是部队转业的,办事可靠,别人我就不扯了。我说,我自己肯定要一套,别人,我得问问。

高干事说,这套书印刷质量很好,才三百五十块钱一套,如果能要二十套以上,你那套就免费了。

我说,买一百套我也肯定不免费,一免怕有人说三道四。

我顺便问了问作代会的事,他照实说,一时半晌是不行了,尚部长的病情怎样难说,所以头儿是谁也难说!

我叹气道,得什么时候盼出个头哇?

高干事说,柳主席你就放心挺着吧,怎么着,你都得在班子里,谁来当头,你都得是主要劳动力!

我说,我是个作家,光当周旋矛盾的主要劳动力,不是坑了我吗?

他说,你总得熬两年,哪有不当几年劳力就当甩手掌柜的呢?我只好说,先不管它了,买《金瓶梅》吧!

《金瓶梅》的魅力大大超出了我的想像。我放下电话正琢磨都该问谁时,铁树到我屋来说事。他这些天一开口就骂骂咧咧的,说作代会没他妈年弦子啦,部长说工作还得抓,除了人事问题不研究,其他日常工作还得照常开展。说是这么说,怎么开展?说重大事叫我和盛委沟通,怎么沟通?我他妈沟不通,我他妈也不沟通了。你不天天上班吗,有什么事愿意跟我说就说,说了的我负责任,不愿说的就不说,不说的我也就不负责任了。顺水推舟来了什么事儿能办就办,办不了就等着吧!

我想,铁树是作家并且是主席,他要买《金瓶梅》是最不犯毛病的,就试探着问了他。他竞不骂了,说,这书一定得买一套,以前别人从香港给弄了一套,又叫别人弄走了,九百多元人民币打水漂了。他当即掏兜数了数钱,差点不够七百元,问还缺多少。一听七百元能买两套,他把钱都扔给我说,那就买两套得了,再答对一个朋友。我说书拿来时一块给发票,他说发不发票的无所谓。

铁树买书的积极性使我有了信心,我又试探着问了《北方作家》和《文坛纵横》主编,还有求实。他们仨竞都带着感谢之意要了两套。我想可能都如铁树给最好的朋友带了一套,我自己便也留出四套准备给朋友。我想给盛委一套,想了想又决定不给他了,他一不是作家二又是党组书记,如果他不仅不要再批评我一顿就倒霉了。

我给佳槐、江雪等几个部队作家朋友打电话一说,他们也都特别高兴。然后我开始问作协几个年轻点的作家,写诗的写小说的,搞评论的,问到谁没有说不要的。问到一个评论家时,他一下说要八套。我很吃惊,想不出他要八套有什么用。他说,我是《文坛纵横》编辑部的,我自己有了,支持我的一伙大刷子朋友不能忘了哇!我说,八套不够了,五套吧。他说,你千万帮我弄八套,不行我多加点钱,我先交钱后要书,我马上就给你取钱去!

这样我只好把自己准备留的四套不留了。收齐了钱,我给高于事打电话一说,他马上把二十套书送到作协来。给他钱时,我左数右数不知怎么偏偏缺了一套的钱,怎么算计也不对。他说不用算了,我不说够二十套可以免一套的钱吗,就交十九套的钱好了!我坚决不肯,说要免一套的话就贬低了我帮你卖书的意义。我绝不能从中占一分钱便宜,只要没人挑毛病就心满意足了。我坚决又拿出一套的钱给他,他一再谢我给他帮忙。我说,买到书的同志都谢我呢,该谢谁都弄不清楚了!他说,那我还可以给你弄二十套。我说,先别拿书,等我统计好把钱收上来再定拿几套。我心下暗想,弄这一次就搭了三百五十元,不能再浪费时间多统计了。便只凑了五套拉倒。

盛委却很快知道了这件事。有次我又去看他时他说,有人说你给主席大人买《金瓶梅》了,瞎说吧?

我一下急了,想,谁这么缺德啊,打这种小报告,嘴便有点不好使了,解释时结结巴巴的。盛委说这没什么,我问你的意思是,怎么没想到给我弄一套!

我更结巴了,说,寻思你不能要这书!

盛委有点冷笑说,这是看咱不是作家,不够看名著的资格呀。我一再解释不是这意思,他说那我寻思不出别的意思,你没到作协时我不专门向你要过书吗?我说,那不是这种书。他说,那是政治性强的书,这是文学性强的书,说来说去还不是我不懂文学创作吗?

我说,盛老师你真是这样想,我一定给你弄一套,弄不着就把我的一套给你。

盛委妻子乔小岚替我打抱不平说,老盛你干什么呀,人家柳直好心好意替你想,你反倒冤枉他。你当官尽管人家要书要惯了,这是买书,好几百元谁知你能买呀。你们当官的贵人忘事多,说是让人家买,拿到手又常常忘了给钱,我这个小部勒子就摊上过这样事,给领导买完东西,人家忘了交钱还嫌不可心,何苦给你这套号的买呀?

我说,钱不钱的不主要,这不是《金瓶梅》嘛,怕犯毛病!盛委说,背着我就不犯毛病了?

我怎么说也说不圆了,只好说知错了知错了,明天就把书送来。

乔小岚又替盛委解释说,老盛真的想买这书,我也想买,他昨天一听你没想到他的份儿,确实叨咕了,说柳直不该把我忘了哇!小乔又说,柳直你也别太当一回事,买不着拉倒,先把钱拿去,省得老盛忘了让你搭。乔小岚当时给了我钱,我推辞一阵,盛委说,拿着吧,他铁主席不也得交钱吗?我不好再说什么,尴尴尬尬收了钱。

盛委也想买《金瓶梅》,这使我想到以前有件事。有年我在北京一个朋友家见过一套线装全本的《金瓶梅》,字很大,全刻本有好大一摞子。我那朋友的公公是国务院的一个部长,中央委员,出版部门印了有限的大字本《金瓶梅》,说是供中央委员以上领导参考的。我见到时那套已经不全了,插图是集中在一本上的,我没看到。粉碎四人帮后,人民文学出版社出过一版删节本的,插图和文字都有删节,我作为全国作协会员得以邮购到一套。后来改革开放步子越来越大,黑市上逐渐流行起全本来。有年去深圳,见自由市场的货摊夹卖”足本“《金瓶梅》。买回去一对,根本不是足本。买了两回都不是足本,这足本便越发的有了魅力。高干事拿来这套,图文俱全,装帧精美,四卷本的足本,谁能得到一套,当然会有一种优越感。但我自己买这套就不想跟妻子说了,一是怕她说价钱贵,二是怕她说弄黄色书。不想拿家还没等藏好,就被她看见了,她不仅没骂也没说贵,而是求我再帮她买一套。我说咱家一套还不够你看啊?她说想给别人买一套。我说这可是日头从西边出来了,你也拿《金瓶梅》送礼?送谁呀?

妻子说,这年头谁还没个特殊关系呢,送谁你就别问了。

我收齐了钱,电话和高干事约好,下班后在我家楼下一手交钱,一手交书和发票。

那几天我一直骑车上班,不想这回骑不远就下开了大雨。雨和风搅在一起,天昏地暗,雨衣雨伞都没带,我只好半道下车在一家小商店躲躲。那家小商店是卖日用百货的,店主是个年轻妇女,除我之外没有第二个顾客。我刚站定,年轻女店主便同我搭话说,大哥不买点什么吗?

我说,避避雨,不买什么了。

女店主妩媚一笑说,没关系,随便避吧,那不有椅子嘛,坐,雨这么大,一半会儿出不了屋。

雨的确要大下一阵的样子,我便领了情坐下等。女店主很掌握分寸说,看你穿着举止像个文人,不知我眼力错没错?

看我是个文人用不了太深的眼力,我说,穿布衣,头发乱七八糟,骑自行车,没有威严,谁都看出是武不起来的!

女店主说,不,你就是文人,你衣着文雅眼光善良,我丈夫就是文人,你就是他那个派!

我正眼看看她,说,你丈夫在哪儿上班?她说了一个我不熟悉的区文化馆的内部刊物,她丈夫是那刊物的编辑。我也没说我是不是文人,而是顺水推舟恭维了她一句,怪不得你和你的店都有文化气息呢!

我有好书你买不买?她说,我这书不是什么人都卖的。卖书?我说,你这不是日用百货店吗,怎么卖书呢?营业执照上没写,她说,所以才没公开卖,碰着谁像好看书的,就私下问问,买就卖一本,不买就拉倒。

我有搭无意搭喔了一声,她说,是全本《金瓶梅》,不少文人都买不着呢!

我心下吃惊不小,怎么她也卖《金瓶梅》?高干事和她是不是一个性质卖法?我问她,多少钱一套?

五百!她说,不讲价,办重要事送礼最好,拿得出手,钱也花得起。

有发票吗?

有,但要发票就得五百五!是书的发票还是百货发票?要哪样都行。

我要她拿一张图书发票看了看,又看了看书,竟然和高干事拿的一样,却贵了二百元。我说,太贵了!

一瓶酒鬼酒还三四百呢,她说,四大卷的足本禁书,这是《金瓶梅》,才五百还贵?

三百五吧?

三百五?四百你有多少套我都要!

我说,说着玩儿的,我不是文人,多少钱我也买不起,买得起也看不明白。

谁都看得明白,她说,有图,比《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都好看!

雨还不见小,我担心高干事等得着急,也还为躲开女店主让我买书的难却热情,我还是闯进雨里。出门前我跟女店主说有个急事必需按时赶到,才离开的,毕竟她使我知道了关于《金瓶梅》的另一种信息,不忍心伤她好意。

不用说,赶到家门口时我全身绝大部分都已淋透,没湿的只是人造革包里的买《金瓶梅》钱。我刚在门口锁了车子,正待环顾一下看有没有高干事的影儿,高干事的自行车就从雨中过来了。一下自行车他先是看了看表,道歉说,晚了半分钟,这他妈雨!

我挺感动的,也看了看表说,我也刚到,车子还没锁完呢!又说,要讲办事守时,还是当过兵的。我的感动里也包含了对自己。要是地方这帮鸡巴玩艺,下这么大雨肯定就不来了,高干事说,你看你,厅局级领导,别说下雨呀,不下雨也得坐车,不坐车,浇死了,人家还得说你不称职。以后你就得坐车,你不像我,我们干事,不管部队还是地方,都是骑自行车跑腿干事的!

我说,作家协会不比别的机关,车少,司机也不顺手。

他说,还是怨你自己,车少司机不顺手,你可以打出租呀,下大雨又不像好天气。

我把他拉到楼门洞里。他拿来的书尽管用自己的上衣包了,也还是湿了包装纸。我叫他上楼歇歇,他说不了,还有急事。他掏给我的书票也有点湿了,我想上楼给他拿件干爽衣服换上,他也不让,一再催我快点上楼把书捆打开,免得湿了书纸。

我掏给他的钱也潮湿了,让他数一数,他说算了,少的话我搭,多的话你搭了。

他光着膀子浑身一点干地方没有,湿了的钱再浇一下会更湿,我就让他用我的人造革包装了。看他这等辛苦,我把女店主四百块钱收《金瓶梅》的信息告诉他了,是想让他别这样白出力。他说,我是受一个朋友之托,他们有发行任务,帮他弄完就不扯这份犊子啦!我问女店主的书会是从哪弄的呢?他说,闹不好是书店有人图自己挣钱,私下抬价了。我说,人家不会怀疑你也挣钱吗?他说,所以我才只帮他们联系了你们作协,不可靠的人我不跟他们扯!

很快,作协不少人都知道了我卖《金瓶梅》的事,有人又找我买。我实在不愿再惹麻烦,再也是对一些人不放心,怕他们买了再出去卖高价,反而误会我从中挣了多少钱。

这样一来,反倒真有人传我的坏话了,说我每本书能挣一百多。这话是从一个老干部嘴里听到的,他对我不错,是出于好心才把听到的传话告诉给我的。我倒没怎么在乎,但特别不明白,这是谁编派的呀,他为什么要这样编排呢?

有天女作家鲁星儿电话问我,听说你在捣卖《金瓶梅》?谁说的呀?我很生气地问,你告诉我谁说的?

你卖没卖吧?

卖了,但不是捣卖!那你图什么?

朋友让我帮个忙!怎么不帮我买一套?不是这个帮法,是有朋友让帮他卖书,我才问到碰见的几个作家!

我也是作家呀?

你不是女的嘛,我不是没碰见你吗,我敢主动向你卖这种书吗?

你的信任有问题!你要警惕,懂吗?

不懂,我白搭时间一分钱好处不要,怎么会有人这样编派我?反正我是听人说了,信不信由你。

你真想买吗?还能买到吗?我那套给你!你自己呢?我再想办法。谢谢!

文艺处一个熟人也打电话问我是不是真卖《金瓶梅》了,我说是卖了。他说要注意点儿,别再卖了,现在正换届考核班子!

我说,一定不卖了!

那好!他说,再想法给我弄一套,千万就别再弄了!

有天我到资料室借阅《世界文学》杂志,登记时赵明丽对我说,谢谢你呀柳老师!

我一时没弄明白她谢我什么,愣住了。她把正看着的书往我眼前推了推,说,铁树说了,这书很难买,你给他买了两套,有一套让我送礼给老师了!

我说,小赵,别再给别人说这事了,这书还属禁书。铁树说这是文学名著哇,大学文学课不还讲吗?大学文学课只是介绍介绍内容,也没有全本书让学生看。

我看咱们资料室应该买一套,作家协会资料室,供作家们研究嘛!

买不到了。我不想和她细说,搪塞着离开了。

栾丽慧也打电话问我,柳直呀,听说你给铁王八蛋和姓赵的买《金瓶梅》了?让他俩研究怎么进一步搞好破鞋?你工作做得挺细呀,小柳?

我苦笑一声说,栾大嫂,别听他们瞎说!

小柳我告诉你,你叫我大嫂是冲铁树叫的吧?你再别这么叫了,他不把我当你大嫂对待,他和姓赵的研究《金瓶梅》,你叫姓赵的大嫂去吧!

老栾大嫂,我恳求说,你千万别误会!

我知道你是好人,但你有时候软弱,你不能帮他们研究《金瓶梅》!

我说,老栾大嫂,我是解放军出身,谁研究《金瓶梅》我也不帮忙!

64.司机们(2)

每次往外寄稿子我都是亲手投进邮筒的,甚至投入后还要看看街筒是否锁着,因为有一次我投了稿刚想走,却发现邮筒竟然没锁。几天来太忙,我把写好的《日币上的作家像》交办公室的吴师傅了,嘱他一定及时寄出,这是市内一家杂志要的急稿。吴师傅是作协公认的老实人。

把稿子交给吴师傅,我便到楼外等车,昨天就跟李清波说好了,今天到宣传部开会,一定准时安排好车。李清波一再说没问题。已安排了牛司机,叫我在门口等就行。九点整开会,等到八点四十了还不见牛司机影儿,急得团团转了一阵儿,只好叫李清波骑自行车把我驮到大院外打出租车。上车时嘱咐李清波查问一下怎么回事,并嘱咐说一定找到牛司机,晚上到会场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