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今天咱们是按秀才遇见兵算呢,还是按兵遇见秀才算?抗战时期入伍的张老,从来不端老人架子,他尤其愿意和年轻人凑热闹,年轻人对他也都像忘年交儿的朋友。他看了看当场的形势说,过八一嘛,该按秀才遇见兵算,就论军龄,谁是什么年代入伍的,在年代前面加上他的姓就是他的名:张抗战、王志愿、范跃进、柳文革......话虽是这么说,凡事也都有个头绪。今天这叫纪念八一复转军人聚会,而不是文人聚会,主持人当然还得按职务高低定,按岁数不行,井冈山的骡子老,它不还是驮炮的货嘛!我当了一辈子编辑,为他人作嫁,自得其乐,就属于井冈山的骡子,甘心驮炮。我认为还得柳直主席主持,部队级别他最高,地方级别也他最高,今天我就甘心为他驮炮了!
这段话博得大家七嘴八舌的喝彩,有的说姜还是老的辣,有的说咱们改革开放时期的小骡子得向井冈山的老骡子致敬。也有的说张老比喻生动,但有自美之嫌,比如他说自己是井冈山的骡子,他哪够井冈山的骡子啊,井冈山的骡子算红军了,他是抗战的,应算太行山的骡子。
张老笑说,你们文革骡子斤斤计较,好好,我是太行山骡子!我也笑说,张老,那我们就再计较一下,别叫文革骡子,叫珍宝岛骡子吧,我算珍宝岛骡子。
有的便接下去说,我是老山骡子——老山打仗时入伍的;我嘉唐山骡子——唐山抗震救灾时入伍的;我是三八线骡子——抗宴援朝时入伍的;我是友谊关骡子——抗美援越时入伍的……
老季说,谁是什么骡子,我看自报公议得差不多了,可以编岗一个战斗力很强的骡子运输队了。队长也已由太行山的张老提名和大家讨论通过,柳直同志就由军委主席降为队长。下面请队古定喝什么酒,酒上来后再正式讲话祝酒。
我几天来正头疼着,太怕喝酒,用乞怜的眼光看了一圈说,可乐或者饮料吧,就别喝酒了?
太行山张老说,你只有定喝什么酒的权力,没有定喝不喝酒睁权力,八一节不喝酒岂有此理?柳直若坚持不喝酒,那咱们就把利的队长弹劾了!
我笑说,别弹劾,喝就喝,喝38度的军团酒,最合乎今天的题了。
爱喝酒的珍宝岛老季说,38度酒哪行,怎么也得五十度的。太行山张老一锤定音说,军团酒对题,度数低两杯顶一杯意是了。
不等菜上齐,酒就开喝了。我的祝酒辞是这样说的:作家协墨的复转军人喝酒,就应该符合作家协会的风格,既有战斗力还得笮文学艺术感染力,不能单纯军事观点,只是比喝,要侧重比文采喝一杯酒唱一支歌儿,歌应是军事生活的,唱完歌,再一杯酒一/1故事,即兴创作反映当年部队生活,或者现在作协生活的故事,趋等于每个人都有说话的权利,也都有创作节目作贡献的责任,同的话第一杯酒大家共同干了!
大家一呼声将酒干了,然后我的权差不多就被夺了。老季荆先指挥集体唱《解放军军歌》,他是学着《霓虹灯下的哨兵》电影连长那种姿势指挥的,他当过演出队队长,学得很像。......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这首已经被少男少女们相当看不起的队列歌曲,在酒店卡拉OK歌单上是找不到的,包房的服务小姐拿着歌单奇怪得瞪起眼睛,曲目最全的歌单上都没有的歌,他们唱个什么劲儿呀?可是这伙人唱得极其兴奋,也很整齐,像在一起排练了一个月似的。从小就习惯亨唱爱情软曲的少女哪会理解这群近乎失意者的怀旧心情啊,她想周到地尽尽服务热情都不可能。
唱完总军歌,集体喝一巡酒,太行张老说该唱抗战歌儿啦。珍宝岛编辑说唱《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太行张老说这歌吓人,看把服务小姐吓着,唱《我们在太行山上》吧,这歌雄壮且美。我说好,咱们先跟张老上太行山抗日。话音一落张老就起了头儿。“红日照遍了东方,自由之神在纵情歌唱。我们在太行山上,我们在太行山上,山高林又密,兵强马又壮。听吧,妻子送郎上战场,母亲叫儿打东洋,抗日的烽火燃烧在太行山上……”
这首歌比较深沉,以致使张老眼中缓缓溢出两滴泪来。这些人当中,再年轻也三十四五岁了,都懂得老人的泪是多么来之不易。为了让流泪的张老多品味一下泪的神圣滋味,大家都没七嘴八舌乱说什么,坐下来沉默一会儿。张老发觉自己的眼泪影响了大家的情绪,马上抹掉说,老了,没出息了,好好的流什么泪呢,继续喝酒唱歌!他带头喝一口酒说,该唱解放战争的了,接着唱!老季说唱过了,向前向前不就是解放军军歌嘛,该唱三八线的了。他问被称作三八线的退休作家老鲁说,鲁大姐可就你一个女同志,你应该独唱一个雄赳赳气昂昂。
老鲁推辞了一下,我也是不愿唱歌的,便替她讲情说集体唱算了。大家起哄说就一个三八线的,必须独唱。我以为她能极力推辞,她却真的独唱了,而且唱得很投入。
从老鲁开始都变成独唱了,以后有唱抗美援越《越南人民打得好》的,有唱对越自卫还击战时最流行的《血染的风采》和《小草》的,有唱《打倒新沙皇》的,连《红卫兵》战歌都有人唱了。歌儿唱泄劲了,喝了通酒开始讲故事。讲完评出一个最好的和最差的。最好的是由于我的坚持,评了老季讲的《别让我儿当特务》,说的是一个农村小伙当兵后给家写信告知自己分到特务连了。他母亲一听自己儿子当了特务,连夜出发,长途跋涉到部队找到领导,哭着哀求千万别让他儿子当特务。领导给她解释说,特务就是执行特殊任务的战士。乡下母亲说我知道,特殊任务就是偷偷摸摸干见不得人的坏事,像电影里演的那样,让乡亲知道了,回去连媳妇都找不到!部队领导被她说得大笑不已,笑止后说,您看我当了二十多年特务不也找到媳妇了吗?那领导从兜里掏出妻子的照片让新兵母亲看,那母亲一看照片上的女人跟电影上一个漂亮的女特务很像,又看看那领导是大鼻子鹰眼睛(维吾尔族人)像个外国人,竟哭起来说,我命咋这么苦哇,儿子当了特务!
最差的是由于张老的坚持,评了老好开他玩笑的珍宝岛编辑,他讲的是有个连队学雷锋弄虚作假的事,平铺直叙毫无艺术效果。张老说这不是艺术作品,属于反动宣传!
轮到李清波时,他讲不出来,大家说不讲也行,但得罚三杯酒。他极力反驳说,即使喝也不是罚酒,是奖酒。奖酒的理由,上次处罚牛司机我喊转业军人站出来时,他是第一个站出来的。他强调说,关键时候不敢站出来,光会唱歌算什么转业军人?
我站起来对还在争执不唱的李清波说,好军人也应该会唱歌儿,我陪你唱《抬头望见北斗星》!
他就跟我一起唱了,唱得很卖力气。太行张老说,还是军委主席话好使,太行山骡子都拉不动的老山犟骡子,军委主席一句话就叫动了!
我说,张老怎么又叫军委主席?犯规啦!
八月二日上午盛委打来电话问我,你怎么又当军委主席?还把老干部拉上?
我无言以答。他以为我知错了,又说了我好几句才放了电话。也是那天上午,铁树来到我办公室,踱了几圈步问,昨天转业干部聚会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我说,我是在外面开会被他们拉去的,这会不是我安排的!铁树说,把我推为军委主席的话,怎么也能找得到我!
66.一地鸡毛蒜皮
正经事儿一件也干不成,鸡毛蒜皮小事儿转身就能踩着一把,而且沾脚上就抖落不掉,但我必须在抖落中认真维持着干。我算弄懂骑虎难下这个词怎么解释了。
早晨顶着下了一夜也没停的雨到班上,第一眼就看见对门罗墨水的门开着,他坐在一台老旧的录音机前录什么材料。细一听,是关于纪念他父亲诞辰一百周年、逝世十周年的报告,他反复念着报告单位省文化厅和上级机关国务院文化部,还有一句什么人批示的话。我明白了,他屋门是特意敞着的,为让我上前搭话好就势诱我表示同意。我顶烦他这一套了,故意大声关了自己的门而没理他。不一会他只好过来把那材料给我看。我连站都没站起来说,文化厅打给文化部的报告咱们作协看什么?他神秘而面带笑容地说,怎么没用啊,咱们可以算联合发起单位啊!国务院领导批回省里,省里领导一看有咱作协,找咱研究落实方案时,咱不就可以顺理成章提出建房的事吗?我说就算省和国家领导同意开纪念你父亲诞生和逝世的会,也挂不上作协建房的事嘛!他说怎么挂不上?我爹不是作协的,我是呀,我一个作协的人,替他们政府纪念我父亲,政府难道不应该认真考虑考虑作协的事吗?我说罗老啊,你是不是想让作协给假,好跑你父亲的事呀?他无来由地嘎嘎大笑起来说,柳直同志你这样想问题就对了!我说,我这样想问题,但不能这样处理问题,我凭什么让你扔下作协建房子的事,去忙文化厅纪念你父亲的事呢?他又一阵无来由的大笑说,凭我是我爹的儿子嘛,我爹是在文化厅死的,作协的我有责任帮文化厅的忙嘛!再说,咱们盛委书记是文化厅老厅长嘛,都有互相帮助的责任嘛!我说儿子忙爹的事天经地义,但经费谁给你出?他再次无来由嘎嘎大笑一阵说,先忙嘛,忙完再说嘛!我拉下脸子正色道,罗老我正式跟你说,这事我可没答应你,到时建房的事找不着你,你再跟盛委、铁树、辛主任他们说我给你假了,绝对不行!罗墨水也拉下脸要冲我正式说什么,有又急又重的敲门声响起,我忙喊请进,想乘机脱开罗老儿的纠缠。
进来的却是平时走路没一点声响,说话也低声细语的文档管理员小黄;她后面紧跟进来一个举止急躁的男人,我立刻明白,门肯定是这男人敲的。小黄也没介绍这男人是谁,就颠三倒四地说她的儿子被老干部处的一个职工打伤了,屎都拉裤子里了。我问被打的原因,那男人急得涨红了脖子,像反驳我似的说,这事看你们领导管不管,不管我就砸他家门!
我问小黄这是谁呀?小黄说他是我家小孩他爸。小黄属于内务部管的人,我说你没找你们辛主任吗?潜台辞是这样的小事也直接找我啊!
小黄说找了,辛主任说他管不了,让直接找领导。
我说,你们先回去吧,我一定让有关部门严肃处理,你们赶紧上医院给孩子看病,别耽误了。
小黄说家里没钱,想从单位先借点。我说月底了账上没钱,先自己借点,治好病再说。
听我这样说,小黄和丈夫仍不走。向来好把管一切闲事当己任的罗老暂时不提自己父亲的事,婆婆妈妈劝开了小黄,直到小黄听烦走了。
打发走这几个人我以为没事了,刚要伏下身来,又来了一伙省文联的熟人。他们是刚从省政府礼堂听完报告过来的,进屋就开玩笑说特意拜访作协军委主席来了。我连忙制止他们不要瞎说,他们说,我们说你是作协的军委主席,又没说你是中央军委主席,也没说你是作协主席,你何苦吓这样!
我说让你们别这样说必是有其中道理,你们别说就是了。
一帮熟人各自找位子坐下刚要说点别的,罗墨水老头又来了。到我桌前他说,柳直你坐你坐,我跟你说几件事。我本来是坐着的嘛,他这不等于让我站起来吗,我若不站,不知内情的这些熟人会误以为我当了个破副官,有架子了,在老人面前都不站起来。我十分违心地站起来说,有事客人走了再说吧。罗老说就几句话,我父亲诞辰百年纪念的事就那么办了,不再重复了,有几件马上要办的事儿你安排一下,一件是我老伴晚上来,需要派车接,办公室已经派了。我生气说,派了还让我安排什么?他说派了你就不用安排了。第二件事是,买的几户住宅房我已经看过了,你有必要也去看看。还有办公楼基建简报第21期我看过了,正在印,不需要你看了。我说你这三件事有两件不需我管的,另一件也是不需我管的,还有不需要我管的事跟我说吗?已经是明显的讽刺口吻了,他丝毫不在乎,无来由大声干笑一阵走了。走时还冲大家说我有急事要办,就不陪各位了。弄得大家都站起来送他。他走后大家问我,他是作协什么领导啊?
我又气又笑说,是作协办公室退休的一个科级干部!大家又惊又笑说,科级干部?请这么个科级干部来管基建,你们的楼到底想木想盖?我长叹一声说,别谈他了,咱们说点愉快的事吧!他们议论要我晚上一起出去吃饭,我说作协可是穷透了的地方,吃饭可别指望我买单啊!
他们说,作协那么多会员还用主席自己买单,抓一个买单的就是了。
偏巧这时候电话响了,真就是一个文学圈里下海当酒店老板的熟人请我晚上吃饭。我说今天是什么日子,吃的是哪门子饭哪?他说你从屎窝挪到尿窝,好不容易转一回业,不找个当官的地方也得找个挣钱的地方,偏偏转到可怜巴巴连顿酒席都请不起的作协。今晚犒劳犒劳你,到我酒店聚一聚,说好了,七点!
我说你还没回答吃的那门子饭哪,怎么就说好了七点,也太把我看成要饭的了吧?
他说老朋友你别介意,就是请你改善一次伙食,轻松一下!
我说我一个从屎窝挪到尿窝的人,真得感谢你的美意,但是啊,我没感寂寞也并不觉馋,上班忙得很!
他说你老兄图的什么呀,上班还得点灯熬油,能挣几个钱?
我说要想挣钱或当官我就不上作协了,我不就是个没出息的作家嘛,叫我到你酒店挣钱我一天也受不了。鱼只能在水里活,鸟只能在天上飞,各有各的祖宗啊!
他说听你这么说今晚这饭是不能来吃了?我说真的不能去吃了,有事!
他说有什么事,别端架子了,还是来吧?我说真的不行。
他只好说,那下次再说吧。
放了电话,屋里这帮熟人说,看来你是不想抓人买单请我们吃饭了,那我们请你吧。
我说也不用你们请我,到了我的府上,还是我掏腰包吧,不过水平只是涮羊肉。
他们说面条也行,毕竟是作协副主席请我们吃了顿饭啊。
我就开始张罗,真的打电话定了大院门口一家火锅城的餐位。还没等动身,又接到一个诗人朋友的电话,说晚上务必出来陪他吃个饭。
这是我的真正作家朋友,他叫我陪他出去吃饭,一定是有为难的事需要帮忙了。我说遇到什么难缠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