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会晚了半小时,散会又等了半小时,根本没见牛司机的影儿。兜里没带打车钱,我是步行回家的。第二天找牛司机问,他说早上是记错了时间,晚上是晚到了十分钟,到后我已走了。我说,你别胡说了,我等了半小时才走的。我气得跟李清波说,你是管车的,你说,这种情况在部队可能吗?李清波说,这种情况在部队早受处分了。我说,地方也不能放肆到这种程度,公家的车成他自己的了,领导开会都不能保证,要他干什么?
李清波说,我也气坏了,你说怎么处理他吧!
我说,你考虑考虑,司机最怕什么,挑他最怕的招子使一使!李清波说,还是得收钥匙,一收钥匙就等于当兵的被缴了枪。我说,那就收他钥匙,反正盛委和铁树都有车用,牛司机的车我都指不上,别人更指不上了。你记着,只要他再误一次事,不管误谁的事,立即收他钥匙。这么不像话还能容忍他,我们的兵就白当了!
说完我骑自行车又开会去了。散会时乌云滚滚,眼瞅大雨就要兜头而下,我赶紧推自行车要跑,不想牛司机来了。我说让你接你不接,没让你接你来干什么?
他嬉皮笑脸说,看要下雨,怕浇着领导。我说,你走你的,浇着我心甘情愿,我领导不了你!
他仍嬉皮笑脸说,上车吧,大人不跟小人一般见识。我气说,骑自行车怎么坐你车?
他点头哈腰说快上吧,自行车放车尾。
我还想坚持不上,可大雨点子已打我脸上好几颗了,他又无赖得让你再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好坐了他的车。但我心里直骂李清波,准是他把我的决心告诉了牛司机,不然他不会忽然这么殷勤。到办公室不一会儿,接本市约稿那家杂志社编辑电话,他说柳主席你贵人太好忘事啊,答应好好的准时交稿,我到收发室查了四五次,也没见你稿影啊?今天下稿,就缺你的了!
我说早就寄出了,你再查查!
他说肯定没有,收发室都让我查烦了。
我放了电话到楼下收发室问吴师傅,稿子是平信邮的还是挂号邮的。吴师傅说是送的。我问送给谁了,他说内务部辛主任老婆在那个杂志社上班,稿子让辛主任转交的。我问是不是他亲手交辛主任的,吴师傅说当时正好牛司机要去辛主任家,就把稿子交他转了。我又楼上楼下找牛司机,他的车在门前停着,就是找不见人。后来别人提醒我到最里面那间屋去看看,羽ilUI,有一伙打麻将的。
我进那屋一看,满屋令人窒息的烟雾笼罩着一张麻将桌,牛司机果然就在桌上。满地的烟头和痰迹同乒乒乓乓的麻将声让我厌恶,我本想发火训他们一顿,可是铁树也在麻将桌上忙活,他嘴上的烟比谁吐得都厉害。见我进来,他手都没停一下,问了我一声有事吗,照样出着牌。我心里更加有火,说,找老牛有事。
牛司机也不停牌,也铁树那样低头说,啥事呀?听清是稿子的事,他才喔了一声说给忘了。我说忘了?他还没停牌说,忘桌子里了,你自己找去吧。
我实在忍不住了,厉声问,你说什么?!
他流气十足地说,我正忙着,你自己找去吧,在我桌里!我大吼一声说,现在是上班时间,你把牌给我扔下!可以说我这声吼里有一多半是冲铁树去的。你是主席,这些人如此胡混,你怎么还同他们不分彼此地打成一片呢?!牛司机竟然看了看铁树说,没看我正陪头儿打牌嘛,稍等一会儿嘛!
我已怒不可遏,也看了看铁树而对牛司机说,你把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他看我脸色已经非常吓人了,才不再贫嘴,但瞅了瞅铁树仍没起身。我紧逼一声说,我让你马上给我拿去!
铁树这才停了牌说,去吧去吧,先拿来再玩儿。
牛司机拿来我那封发稿信后,皮笑肉不笑地作了句其实是嘲弄我的自我批评:实在对不起柳主席,给忘了。
我接了稿没有理他,而是对打麻将的所有人也包括铁树,说,你们实在太不像话了,这屋简直成了猪圈!我的话是故意刺激铁树的,我也可以想像出他们会在我离屋后会怎么骂我,但我也会继续骂他们,人办公的屋子,怎么会猪圈似的脏啊!
我把稿子亲自送往杂志社,回来便找李清波说,你我都当过兵,现在我以军队指挥员的身份给你下指示,从今天起收缴牛司机的车钥匙,原因,他连续三次故意不执行任务,而且上班时间打麻将。什么时候给他钥匙,视检讨认错态度而定,而且,要在机关大会上正式宣布,由你宣布,我讲话!
李清波看着我没有马上回答,我说,你害怕啦?他说,不是害怕,作协不是部队,事儿不好办!我说,就因为事儿太不好办了,我才要这么办一办,非办不可,办砸了,我宁可不当这个鸡巴副主席了!李清波说,那好,明天就收!
收一个司机的钥匙,而且不是盛委和铁树司机的钥匙,我认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没正式向盛委报告,只电话跟铁树说牛司机连续故意不出车,要教育教育他。铁树说,这小子就这么个驴脾气,也故意误过他的事,还扬言要打过他。我想,既然这样,就更该严厉教育教育他。所以我让李清波头天跟牛司机打个招呼,对他连续误事的错误要给予处分。
第二天借传达一个文件的机会,我亲自召集了机关全体职工大会。传达文件前我首先让李清波宣布了收缴牛司机车钥匙的决定。
没等李清波坐下,更没等我就这件事讲话,牛司机呼一声站起来了,他直指着我大吼,你这不是开大会批斗司机吗?
我坐着没动,却压抑不住内心的气愤,因而肯定露出一脸的威严说,牛司机,这是开大会,谁让你随便站起来说话的?
他不仅没坐下反而晃了晃,仍直指我说,你随便批斗司机,我就是要站起来说话,别的司机也应该站起来说话!我说,你先坐下,一会儿作检查时有你说的!他说,我就不坐下,你堂堂一个厅局级领导,开会批斗司机。
不对!
我说,车是作协机关的,不是你牛司机个人的,你把公家车变成自己的,就是要收!
他说,你问问大家,尤其是司机们,该不该收?
我说,你给我坐下,现在没到你说话的时候,也不是讨论该不该收的时候,而是先宣布收的决定。
他说,我不服,你宣布我也不交,我也不让你开成这个会!
谁都没想到,连我自己也没想到,我如被巨大的火力从炮膛推出的炮弹,随着一声冷不防地响亮而沉重的拍桌声和茶杯被震倒声,呼地站了起来。牛司机也没想到我会如此,不仅一怔。我近乎咬牙切齿说,牛司机,你给我坐下,你再继续扰乱会场我就把你驱逐出去!
他声音虽然没再升高,但他仍站着说,你敢!
我又一拳砸得茶杯乱跳,同时一声大吼道,处长们都站出来,把牛司机驱出会场!
会场静得让人心惊胆战,所有人眼光都直了。但在话音落下一两秒钟后,只站出一个李清波来。我又斩钉截铁一声命令:转业军人同志们,都站出来把他押出去!
这一回真让我激动,马上站在那个人来,起码处长们中的转业干部都站起来了,尤其令我激动的是,有两个不是处长的转业干部也站了起来,而且不是站着不动,他俩已按着我的命令向牛司机走去。牛司机在作协肆无忌惮,一时被这阵势弄得懵了,加上他并不知道我在部队只是个文职干部,并没真正带过兵,所以嘴里没再发出任何声音来,凶蛮的目光也不翼而飞了。但他还是欲坐却又不肯丢下多年的威风而自己坐下去。这时挨他较近的几个女同志上前连劝带拉,算是给他铺垫了个台阶,他才无言地坐了下去。这时好几个转业干部也已走到他身边。我说,大家都各就各位继续开会。大家都重新坐定后,我仍站着说,收缴牛司机钥匙这件事,希望大家能有足够的认识。一个单位,树立不起正风正气,一般工作都不能正常运转,我们各级干部不是白吃饭的吗?但凡还能说得过去,也不会采取这样的措施。以后,再发生此类事情,不管谁,一律照此处理。方才,部队转业干部表现了很强的正义感和服从命令听指挥的良好素质,我向你们表示感谢。下面开始传达文件,按规定要求,此件传达到全体干部。现在请全体干部留下,工人同志退场……
几个司机和其他工人刚站起来,铁树端着个水杯进来了。牛司机不仅眼睛一亮,停住往外走的脚步。有人给铁树让出一个正位,铁树先放了水杯而后坐下,并且说了一句玩笑,怎么个个都吃了康泰克要睡着了似的?
大家仍吃了康泰克似的没人呼应他的笑话,我说还没开始传达文件,冈宣布了件小事。
铁树说,宣布每人发一盒康泰克是吧!
牛司机乘机提起桌上的暖壶上前给铁树杯里加满了水,说,头儿你千万注意身体别感冒,作家协会就指着你呢,你可别吃康泰克!
铁树发觉会场严肃得与往常明显不同,又看我脸色异常的难看,可能联想到昨天他们打麻将时我的话了,便说了牛司机一句,你该干啥干啥去!
牛司机说,我们在下边等你,散会你快点下去继续打麻将!
弄得铁树很尴尬。不少人的眼光都微妙地交流了一下。我也明白铁树尴尬的原因,牛司机不服他铁树的批评,曾当众顶撞说你铁大主席看我头发短咋的?谁都知道潜台词是说要像赵明丽长头发,就怎么着也没事儿了。
我用不着尴尬,一张窗户纸已经捅破,索性铁心算了。
65.军委主席
我指挥转业干部处置了牛司机的事儿,一时成为作协的议论中心,这在省直宣传系统也传得挺广,因此我办公室来的人忽然多起来。那些一直感觉不被重视的转业干部,简直有点扬眉吐气了,他们鼓励我今后大胆工作,只要是压倒歪风邪气的事,保证指哪打哪。更有甚者,说我是作协转业干部的领袖,还有的说我是作协军委主席。我连连制止他们,绝不许开这种玩笑。我严肃说,军委主席到哪里都是一把手,你们这不是授人以柄往火堆上推我吗?我真的被自己言中了。铁树有天在走廊碰到我,问有事吗,我说没啥事。他刚要走又站下说,听说那天开大会你叫转业干部把牛司机押出会场了?我说,是说了这话,但没押,他自己就老实儿坐下了。铁树说,你为什么叫转业干部不叫别的干部呢?我说,叫了,叫不动,才叫转业干部的!铁树说,要注意,别给人印象转业干部听你的,作协形成了党、政、军三个头儿。我说,牛司机那小子实在把我气坏了,不镇住他,往后没法工作了!铁树说,他就是那么个驴家伙,还骂过我呢!我说,那天他顶过我后,可是主动给你倒水了,你不能惯他!铁树说,我惯他什么?这帮小子都得哄着来!我说,也别给人印象他听你的。
我给盛委打电话汇报建房工作时,他说,听说你要成立军委会,并且已经开展工作了?
我哎呀一声说,这都是谁在造谣啊!盛委说无风不起浪啊,你不下令转业干部站出来,人家能这么开玩笑吗?玩笑不能开大了!我心下想,你盛委要我转业时不就说,有困难得找解放军吗?你有困难找解放军行,我困难就不行找解放军?
想是这么想,做起事来我却格外注意了。首先提醒没事好上我办公室聊天的几个转业干部说,我要写作了,各位少图财害命啊!
对经过这样提醒也不开窍的,我就进一步点透说,咱们没事可要多读点书,多写点东西,这是作家协会,别让人家心里嘀咕,咱转业干部不懂文学业务,也别总让人家想到咱们是转业干部。
有的也不服我的话说,不是你在会上号召转业军人站出来吗?想到是转业干部有什么不好,说明咱们保持了部队优良传统!
我说,最优良的传统是和群众打成一片,老被人想到是转业干部,就说明咱们还没打成一片。
越是注意着打成一片,偏偏那个让你突出的日子就到了。八一建军节头好几天,就有人跟我说,你来作协了,今年八一可得好好过一过。
我说这不又搞特殊化吗?
他们却说,怎么是特殊化呢,三八妇女节、五一劳动节、五四青年节、七一党的生日、十一国庆节,哪个节都过呀,八一节过一下怎么就特殊化了?
我说,除了节,其他大家不都一样过嘛,八一节别人不能跟咱们一样过,咱们单独吃吃喝喝,这不就搞特殊了吗?
他们就强调说上边发了文件,号召通过八一节加强国防教育。我说,实在要过的话,每人集点钱怎么样?
他们说,集钱不成私自活动了吗?每年都正式过,今年党组里有你了,反而成了私自的,那成啥事了!
我被驳得再无话可说,只好嘱咐,既然是有组织活动,就由机关出面安排,和每年一样标准。
每年都是机关党委出面,恰好机关党委专职副书记老季本人就是转业干部。老季出差还没回来,我也不指派别人,心想他不回来没人组织就拉倒了,免得又让人说军委会。八一那天是星期日,恰好我在外面有会,而且整个上午大雨哗哗啦啦一直没停,我以为就躲过去了。不想快到中午时,老季忽然从天上掉下来似的,拎着把伞站到我面前说,走吧,兵将都齐了,就等帅了。我说你不出差了吗?老季说,专程赶回来的,我就是走到天涯海角,这帮伙计也得把我揪回来。他不容我分说,就撑起伞把我拉进雨中,又把我推上一辆不错的奥迪车,是他从战友单位借的。
我一到场儿,两桌酒席的复转军人都鼓起掌来,中青年的还站了起来,有的照样说着那句我特别怕听的话:军委主席到了!
我忙让大家坐下,认真纠正说,别乱扯,千万别乱扯,玩笑开得不离谱才叫水平。
座中资历最老的抗战干部张老儿说,叫军委主席是有点离谱,不如叫国防部长或卫戍司令,既表达了各位的心情,又不让别的领导听着刺耳。
我说这个也别叫,就叫大名多好哇,作家协会不最看重名气吗,大家越叫我名,我名气越大!
一个年轻的转业军人编辑说,就叫军委主席,一点毛病没有,中国作协不就有个军事文学委员会吗?
我说人家那个委员会叫主任,你们非叫主席,这不诚心坑我嘛!
内务部副主任李清波说,主任在咱作协不值钱,成堆了,何况你真是主席,为什么不让叫?
我说你们不是没在部队呆过,副政委就叫副政委,副师长就叫副师长,我是副主席你们非叫主席,怎么可以?
老季说,地方和部队不一样,没有带副字叫的,不信你到省委省政府考察考察,看有没有带副字叫的!
我看了一圈说,在坐就数我官小,李清波在部队是连长,范主任在部队是团政委,老陈在部队是团副政委,老刘在部队是师政治部副主任,我只是个作家!
老季说,情况不同了,在部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通,在作协是兵遇见秀才有理说不明白。你是作家,我们这些团长政委主任的,不都得听你的?铁树是不是秀才?我们是不是得听他的?这叫一种土壤长一种庄稼,什么市场什么值钱?狗市上马就不值钱。当过志愿军的鲁大姐说,就是嘛,在部队时我们女兵多吃香儿,到地方上女同志成堆了,女的算老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