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上午,内务部副主任李清波向我诉苦说,给老干部用的车已经修好了,却问谁谁不管,到底叫谁开呀?我说,这事儿等等再定,我定不了。李清波说,年终总结的大事你都管了,小事怎么定不了我说,年终总结是例行公事,调换司机属于人事工作,得铁树回来再说。李清波说,铁树已回来两天了!
我不由心生暗火,你铁树也太拿豆包不当干粮了,回来两天都不让我知道一点信儿!?便说,他回没回来我不知道!又暗想,你铁树什么时候到办公室来,我就什么时候向你汇报工作,绝不主动到家或上医院去找你。
快到中午时忽然听铁树在走廊与人说话,我也没主动出去同池打招呼。等了一会儿他也没到我屋来,待到求实叫我吃饭,我才起身。求实说,铁树回来了,见了吗?我说没见着呢。
路过铁树屋时,求实特意推开门,把我引进去。我这才开口说,回来了?他说,回来了。我说,挺顺当?他说,挺顺当。我说,我们吃饭去了!他说,你们吃去吧。
吃完饭见他屋门还关着,我没有敲,到自己屋躺下睡午觉了。不一会儿就听他屋有人说话,说话声停止后,又听他到求实屋去F。不一会儿求实屋便响起一群人的说话声,细一听,都是有可能向铁树打小报告那些人,但其中还有不可能向他打小报告的外务部主任范大华。我想,大概是上班时间到了,便过去当几个人面直言道,铁树你啥时有空,我汇报一下这段工作!他说一会儿吧。我一秒没停便回到自己屋。
过有半小时,铁树到我屋来说,在你这JL?我说,到你屋吧!我便叫了求实到铁树屋。我冷静地把所有工作的事一一汇报了,尤其那些容易被铁树亲近的人乱传的事,更说得直截了当些。最后我说,这段工作都是我和求实商量办的,没向任何人请示,有错都是我的。我又特意补了一句,我觉没啥大错。
铁树听后只说啥时他要召集个会,把下步工作安排一下,对我汇报的工作没给以任何评价,这让我多少感到他的不满。我想,我这么积极主动干,你还对我不满的话,那你就不满好了,我绝不作什么自我批评了。
这时《北方作家》的牵头负责人老尚推门而人。他满脸通红,嘴角带着粘沫,裤口的拉锁也开着,一看就是刚从酒桌下来。他一喝多了酒就这模样。他没头没恼进屋就冲铁树发火说,我就知道,你一回来就得给搅黄!
铁树也火了,可能他早就有火了,经老尚的酒火一点马上爆发道,你他妈什么事我都不知道,我搅黄你什么?
老尚仍没头没恼说,我们不办公司怎么活?我们《北方作家》的事作协什么也不管,你叫我怎么牵头儿负这个责?
铁树说,你他妈办什么公司我根本不知道,我出国这段儿委托柳直代行我的职权,他刚跟我说完这件事,我还什么话没说,我搅你什么黄?老尚仍说,我知道,你非搅黄不可。谁也不管我们刊物,我怎么办?
老尚酒后这么突然一搅和,会让铁树错觉,似乎我事先说了什么话,我便很生气地将老尚推走。铁树说,操他妈的,你怎么办我怎么知道?你他妈少搞点阴谋诡计就好办了!
可是铁树刚骂完老尚,赶忙又把老尚找回来,他肯定是怕老尚到处去乱骂他。老尚还是那两句说不明道不白的话反复从沾满粘沫的嘴边往外扔着,他都是直接冲铁树扔去的。他越这样冲铁树去,越没道理,也越容易让铁树怀疑我主持工作这期间说了什么坏话。我当场说老尚,其实是给铁树听:我是批评过你几次,但那还不该批评吗,你打了个报告就再没回音了,还有纪念毛主席诞辰一百周年,你们刊物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老尚便回头顶我说,你说话我不愿意听,干点事就挑毛病!
我说,有毛病就得挑,不是也表扬过你吗?前几天年终总结大会不是我宣读你是先进工作者吗?光行表扬你不行批评你,有这道坪吗?铁树见矛盾转到我头上了,就冲老尚说,行了行了,你走吧,回去好好想想怎么办。
老尚走后我向铁树解释同意《北方作家》出租房子办公司的想法,铁树说,我也不是故意和他们过不去,钱多少倒在其次,关键是作协内部这帮玩艺,不定谁捅出去,财政厅知道就是个事,财政拿钱给咱们租这么多房子,咱们用不了租出去挣钱,明年不得压缩你的租房钱吗?还有他们找的人也是无赖,我认识,协议是签了几万块钱,但肯定到不了位!
我说这些我也都想到了,对外不说租房说是自己办公司,协议上签的是上打租,不交钱不给钥匙。铁树说,但愿我这是瞎操心。离开铁树屋后,一股强烈的失望情绪紧紧缠住我,又病了似的。第二天在家似睡非睡躺了一天。第三天还想不上班。
我在家把《白鹿原》又读了一遍,一股深重的沧桑之感把我笼罩住了。但我心底却无力掀起波澜,整个的我又一次变老了许多。有几个人来电话跟我套近乎,但目的都是想利用我为他们说好话,我懒得听。罗墨水老头也来电话,说有基建方面的事汇报,问我几点能到办公室。我说几点也到不了,这几天不上班了。他干笑了一阵说,你可倒好,领导出国看不着,你起早贪黑地干,领导回来了,你还不来了,哪有你这么傻的!我不耐烦说,你到底有什么事要说?罗老头仿佛一点也听不出我的厌烦,仍哈哈着说,你上班再说吧!我说,我病了,不上班了!
铁树破天荒往家打电话问我病情。他说,听说你病了?重不重啊?我说重倒不重,就是浑身无力,特别懒得动弹。
要是不重,就开个会吧。铁树像是商量,其实绝对是在下命令:把积压的事都了结一下。
我有气无力说,那就了结吧,什么时候?铁树说,马上吧?说,好,那就马上!
84.盛委病故
铁树回国前那些天,盛委身体及所有情况都出奇的好,单位也比较太平,我就忘乎所以把一直想同盛委恳谈一次的念头实践了。那天盛委自己在家,他所有状态看去比谁都好,我便怀着对气功神奇效果的敬意,借递上他要的一本书之机开口了。
我说,盛老师,你也向铁树道个歉吧,半句就行,他都向你致歉意了。那点矛盾一化解,你还在作协干吧!
他十分意外怔了好一会儿,忽然所有状态都变糟了,像当年患精神病的我父亲突然犯病那样,眼光变得蓝森森冲我说,我有错?让我向他道歉?
我立时慌了,忙解释说,你是书记,班长,你应该团结他!
他突然一拍桌子,吼道,书记怎么的?书记低作家一等是?他是你崇拜对像,可不是我的!向他道歉,可耻!有这想法的人我都替他可耻!
我更慌了,进一步解释说,盛老师,我真是出于敬重和信任,才跟您说这话的!
他说,我有权力替自己可耻,我有眼无珠……
我害怕了,比在犯病的父亲面前还害怕,战战兢兢说,盛老师,我是想……人无完人……毛主席还……
不等我说完整这句话,他低了声调却更硬了语气说,我哪能是完人。现在只有你一个完人了,你让谁都说好,哪能不是完人?完人同志,咱们免谈了吧!
似乎好长时间的颤抖才把我的语调忽然抖硬了,我没再使用盛老师这个词,而是说,盛书记,我衷心祝你身体健康!
他阴沉沉说,我现在很健康,从来没这么健康过!
我没再说出什么,默默把给他带来的营养品和书留下,走了。我那里会想到啊,竟是我这几句恳谈要了盛书记的命!
就在铁树回国召集党组会那天,刚宣布开会,盛委妻子乔小岚电话找我说,柳直,这回老盛不行了,正在医院做人工呼吸呢!我急忙跑回刚宣布开会的铁树那屋,结巴着说,医院来电话,盛委不行了!
铁树问我,谁打的电话?
我说,乔小岚亲口说的,已经咽气儿了!
铁树说,真他妈神了,今天的会就是通报新党组书记马上到任的消息,后天省委就送他来上班了。盛委不愿见我可以,新书记他也不想见啦?
我正色打断他说,人都不行了,我们得马上去医院!铁树马上说,走,党组同志都去!
党组四人赶到盛委病房时,医护人员还在抢救,但心电图表明已停止了呼吸。乔小岚见我们到了,忙附在盛委耳边大喊,老盛啊,你睁睁眼,铁树他们来看你啦!
乔小岚连喊三四声,心脏已经停止跳动的盛委竟然睁开了眼睛。铁树连忙弯下腰,向盛委眼前凑去,并伸出双手说,老盛,党组同志来看你!
盛委死盯着铁树看了一会,却并没吭一声,手也没有向铁树的方向动一下,连想努力动一动的表情都没出现,铁树尴尬地把手收了回来。盛委却把眼光移向了我,嘴吃力地张着,慢慢吐出些断断续续的字来:不……不道歉……转……告……姚……曙光同志,作家……大厦……七……千……平米……自己……盖……不能改……
乔小岚对他说,新书记来了,房子怎么盖人家自有主张!
盛委没再说出半个字来,眼光直直地盯着铁树不动了,直到几分钟后眼睛彻底失去了光泽,心脏彻底停止了跳动,那僵死了的眼睛也没闭上。
我想盛委的猝死一定与我的恳谈有关,因而难过极了,等铁树离去后只剩我一个人时,我跟乔小岚说,盛老师在天之灵都会生我的气!
乔小岚说,我知道你和他谈话的事了,你没错儿。老盛的话你别太当真,他是个可恨的理想主义者,啥事都想得美而又美,可都实现不了!包括家里的事,他都想得比天高,可哪件事儿也没干成。家你看见了,省委省政府正厅级干部,哪有他住这么损的?他这一辈子,屡屡受挫失意,到作协来,他是憋着一口气,真想做成一件大事,然后退休,结果又是这么惨。别看他是单位一把手,在兄弟姐妹中排行是老疙瘩,从小全家围他转,哄他,惯他,把他惯成了犟眼子。没和他结婚时听他讲话那个潇洒啊,我一点不觉得他老。所以他老伴去世别人给提媒,我痛快儿就同意了。哪承想这样啊!
歇口气乔小岚又说,老盛受挫一辈子,真够可怜的,我所以和你说他这些缺点,是让你别有太大压力。他自己都不在了,你还拿他无法实现的话当真,能有好吗?
见我不吭声了,她才说,老盛说的姚曙光,就是作协新党组书记,这个人比老盛脾气好。
我心底轰然一震,姚曙光?盛委说的姚曙光就是新任党组书记?
85.茶花开了的深夜
盛委咽气那天,我一直忙到半夜才回家。妻子回老家给她母亲过生的,儿子也跟去了,只我自己躺在怎么感觉也不是床的床上。黑暗使放床的卧室变得无比空旷,我是胡乱用方便面填了肚子后躺进无边的空旷的。想到乔小岚以及女道士说盛委的话,无论如何就是睡不着了。盛委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珠似乎移进我的眼窝,我两眼不安地在黑暗的空旷中转来转去,不仅睡不着,而且有些恐怖。我索性起身将灯打开,让雪亮的日光灯下那株仙女般玉立的茶花,帮我驱赶恐惧。那茶花满树花蕾,有好几百朵,活泼泼长在茁壮的枝头,已绽开了一朵,让我想到向盛委遗体告别时将要佩戴的白花。我眼前不由得出现了幻景:漫无边际的雪野到处开放了茶花,像雪原上熊熊燃烧着白色火焰。那年对越自卫还击作战,我在云南边疆的山坡上,见过漫山遍野茶花的火焰,那是红色的火焰在苍绿中燃烧,火焰四周就是满山坡的烈士坟墓。而此时我屋中绽开的一朵茶花,却是白色的!
我又闭了灯。黑暗中满眼都是白如洁雪的花瓣慢慢伸展的动态,如电影特写镜头一般真切。尤其让我惊奇的是,花开的咝咝微响声里,忽然舞动出一条柔媚无比婀娜万态的白蛇仙女。她修长的身子朦朦胧胧,飘飘的长发也是白色的。她随着微风,手捧茶花向我靠近,快要接近时,她又款款躲开了。她总是这么若即若离地围绕着我。她对我说,你命中缺水,需要蛇仙相帮,我是蛇仙,我要把全身心献给你。她一点一点向我贴近,等到就要接触我时又躲开了。几番贴近和躲开,使我浑身律动,身上慢慢开起了茶花,先是胸脯上开出两朵,接着两只耳朵也变成两朵,更奇特的是,全身每个关键部位都开出一朵。附体于茶花的白蛇仙子不再躲闪了,慢慢向我靠近。当我就要接近她时,她忽然说,本来我已帮盛委治好了病,但他是没福的人,超脱不了眼前的纠葛,他自己的心性注定要与病魔为伴。既如此,我索性帮他了却凡尘,到天堂和他原配老伴团聚去了。是我让他摆脱病魔而上了黄泉路的,他彻底解脱了,也是让你也摆脱沉重的精神负担。你需要寻找有水的地方,多多轻松自己,少寻苦痛!
白蛇仙子说过这些话,便俯身轻轻吻我胸口,我急忙又开了灯。我站在茶花前想着女道士朦胧的话,眼前忽然出现梦见过的雪女蛇。难道是女道士在远方为我发功了?难道她属蛇?她说我需蛇仙相帮!我无法再安睡下去,站到书房她给我画的那张指画前看了一会儿,又给茶花浇了一遍水,然后凝视花瓣上的水珠出神。记忆和想像这两只小鸟,从我心中飞向远方,它们似乎在帮我寻找谁是梦中那位蛇仙。一只鸟儿最先飞向我初恋的同学杨烨,但只是一掠而过,她即使是蛇仙也不可能帮我什么了,她二十岁就冻死在爬往战场的冰雪路上!另一只鸟儿飞向远方的女战友。记得她好像l953年出生,该属蛇吧?她的确帮过我了,那是多大的帮助啊!小姚也帮助过我了,但小姚属什么呢?我忽然想给小姚打个电话,问问她属什么,电话抓起来又放下了。我想到女战友虚拟的电话小屋,我该开一次电话屋的门啦!长途电话一拨就通了,可是响了好长时间没人接。
我想像了好一阵电话屋,仍睡不着,就继续端详茶花。那花像是活力的源泉,看一眼就有一股活力注入身体,使我不得安宁。我在茶花前做起了各种运动,下蹲,弯腰,踢腿扩胸,最后做起了俯卧撑,直到通身大汗淋漓。我想洗个澡,竟然停水了。我用毛巾擦了几下,粘乎乎的十分难受,不由得想起女道±说我命中缺水的话,便儿戏似的产生一个决心,今晚一定用水把通身臭汗洗净,也把从盛委病房沾染的死人气冲掉。我想起楼下那家写着昼夜服务的洗浴中心。我从窗子往外看了看,昼夜服务的幌灯依然刺眼地亮着,并且还有人刚刚离去,我便下了楼。已经有十七八年没到街上的浴池洗澡了。先前总是在部队的浴池洗,后来自己家卫生间有了浴盆,就连部队的浴池也不去了。
所谓洗浴中心,不过就是规模很小的一家洗浴场所,比先前的浴池规模还要小。到处都挂洗浴中心的牌子,光我家周围就挂了十来块,就像闹不清盛委和铁树谁是一把手似的,闹不清到底哪个是真正的洗浴中心。我这样想着,走进离我最近的”千百度“洗浴中心时,特意摸了摸衣兜,因广告灯上明确写着”洗浴按摩,全套四十,拒收小费“。我兜里一百多元呢,便踏实地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