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是沈从文的入室弟子,亲聆过许多教诲。他的《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一文中,讲到沈从文教习作的一些做法。“沈先生是不赞成命题作文的,学生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但有时在课堂上也出两个题目。沈先生出的题目都非常具体。”比如他出过这样的题目:我们的小庭院有什么,记一间屋子里的空气。“沈先生为什么出这样的题目?他认为:先得学会车零件,然后才能学组装。我觉得先做一些这样的片段的习作,是有好处的,这可以锻炼基本功。”命题作文是有局限的,此种被动写作不一定对应于学生的心理预期。换言之命题与心灵对应得上,较能激发写作的兴趣。从教学来看,命题作文表明起点一样,便于衡量,但又不能完全代替自主写作。自己找些题目来写,往往是写作中更有兴味的。此外日记及周记等,也可当成有自主兴味的作文来写。至于命题与自主之间,尚有一些灵活的设计。如沈从文的做法,就是将命题设计与能力训练结合起来。就一般意义上说,能力包括观察力、感受力、记忆力、想象力、思维力及表达力等。从沈从文的命题意图来看,既注重观察及表达方面的描写,又降低了命题的难度。至于车零件的做法,即多做一些分解与组合的练习,对文章条理及结构的把握也很有好处。
沈从文的习作教学还多有方法上的指导。汪曾祺在《沈从文的寂寞》中说道:“沈先生说他的作品是一些‘习作’,他要试验用各种不同方法来组织铺陈。”而在《与友人谈沈从文》中又说道:“沈先生自己也常说,他的某些小说是‘习作’,是为了教学的需要,为了给学生示范,教他们学会‘用不同方法处理不同问题’。或完全用对话,或一句对话也不用……如此等等。这也是事实。”“只是像沈先生那样能够试验多种‘方法’,掌握多种‘方法’的师资,恐怕很不易得。用自己的学习带领着学生去实践,从这个意义讲,沈先生把自己的许多作品叫做‘习作’,是切合实际的,不是矫情自谦。但是总得有那样的生活,并从生活中提出思想,又用这样的思想去透视生活,才能完成这样的‘习作’。”教师自己多有写作的体会,更能明白此中的甘苦,而不只是抱着一些标准来硬性地衡量。至于习作中尝试用各种方法,可以使手腕熟练起来,再用之于教学,便有一种示范的作用。《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一文中还提到:“沈先生在联大开过三门课:各体文习作、创作实习和中国小说史。”这里讲习作或实习,是颇有意味的,大可表明习作的练笔性质。至于作文更是基础的练笔,或者说由练笔起步。“沈先生把他的课叫做‘习作’、‘实习’,很能说明问题。如果要讲,那‘讲’要在‘写’之后。就学生的作业,讲他的得失。教授先讲一套,让学生照猫画虎,那是行不通的。”写作知识的讲解,可以明白一些道理,但很难直接转化为能力。大凡能力之类,多从实践中来。若能从写的实践中摸索出一些方法,对教学更有指导意义。“沈先生教写作,写的比说的多,他常常在学生的作业后面写很长的读后感,有时会比原作还长。这些读后感有时评析本文得失,也有时从这篇习作说开去,谈及有关创作的问题,见解精到,文笔讲究。”从评改上说,沈从文的做法也很值得借鉴。此种读后感式的评改,涉及的问题较多,大可在评改中展开探讨,达成沟通。对学生来说,只要能从中读出一些赞许的话来,写作中就有一种促进作用。
“沈先生教创作还有一种方法,我以为是行之有效的,学生写了一个作品,他除了写很长的读后感之外,还会介绍你看一些与你这个作品写法相近似的中外名家的作品看。”传统教学是由读而写的,那写也多由仿写起步。这正如临字一样,有个摹本在前。习字先要求像,就是师其辞,继而还要临出字中的神情风骨,则是师其意。不过临得像之后,还要在不像方面下工夫,求其摆脱,方能意由己出。稍有不同的,沈从文是在作文完成之后,再来参照或比较。这比较不只是区分高下优劣,更带有借鉴之义。若在借鉴的基础上重写一遍,收效或许更明显。先写后读,相比起由模拟入手,颇有一种主动的意味。现代国文教学中,作文方面甚为强调写实,从而有别于传统的模拟,但临摹实也不可偏废。沈先生的做法,可谓写实在前,摹写在后。“学生习作写得较好的,沈先生就做主寄到相熟的报刊上发表。这对学生是很大的鼓励。”写作本是出于表达的需要,即将自己心中的意想抒写出来,但能发表,除了表明一种成果得到了认可,还可在更广的层面上展开交流。由交流中再反馈回来,对自己就有一种提高。
沈从文的习作教学,也有提纲挈领的说法。《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一文中提到:“沈先生经常说的一句话是:‘要贴到人物来写。’很多同学不懂他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以为这是小说学的精髓。”而在《沈从文和他的〈边城〉》中则这样说:“沈先生在给我们上创作课的时候,经常说的一句话,是:‘要贴到人物来写’。他还说:‘要滚到里面去写。’他的话不太好懂。他的意思是说:笔要紧紧地靠近人物的感情、情绪,不要游离,不要置身在人物之外。要和人物同呼吸,共哀乐,拿起笔来以后,要随时和人物生活在一起,除了人物,什么都不想,用志不纷,一心一意。”这里所说的虽专指小说而言,因小说以人物为中心来组织素材,才强调作者的心得贴近人物。其实别的写作也是这样,都要用心灵去贴近,这其实就是贴近生活。汪曾祺在《沈从文的寂寞》中说道:“《从文自传》是一本奇特的书。”“沈先生自己说这是一本‘顽童自传’。我对这本书特别感兴趣,是因为这是一本培养作家的教科书,它告诉我人是怎样成为诗人的。一个人能不能成为一个作家,童年生活是起决定作用的。首先要对生活充满兴趣,充满好奇心,什么都想看看。”《从文自传》写的是作者早年的经历,字里行间常流露出对生活的兴致。而所谓作家参考书,便是强调了生活经验及记忆对写作的重要意义。学生除了学习,还有一个生活,或者说生活的空间里包括了学习。学习虽是这个生活中主要的内容,但还得顾及其他方面。如沈从文那样,从小就对周围的事物多有兴味,即在读一本小书的同时也读一本生活的大书。写作对生活是开放的,这样才能多有采集,多有转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