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杭州,陈独秀到陆军小学授课。课余,他除了和高君曼游山玩水,就是到其他教师、朋友处走走,以此消闲。一日,身穿竹布长衫陈独秀到同校教员刘三(原名钟和,字季平)家闲坐,见新挂了幅字迹流畅的五言古诗,落款“沈君默”。陈独秀反对馆阁体,觉得沈的诗写得很好,字却不怎么样,流利有余,深厚不足。原来,昨日沈君默和哥哥沈士远在刘三家喝酒,从中午一时喝到晚上九时,回去乘酒兴写的。沈君默十二岁时跟随塾师学习写字,临摹馆阁体《九成宫醴泉铭》,依样画葫芦。后跟仇涞之学写书体,用长锋羊毫,但不能提腕。
第二日,陈独秀敲开沈君默家的门。他进门就说:“我叫陈仲甫,昨天在刘三家看到你写的诗,诗做得很好,其字俗入骨。”沈尹默(1883—1971),原名沈君默,字中,号秋明、瓠瓜。浙江湖州人。二十五岁的沈君默听了客人的话,觉得刺耳。天下还有这样的人,素不相识,见面便把人贬一通。但转而一想,自己的字确实平常,忙招呼客人坐下。
陈独秀当头棒喝后,沈君默细研包世臣的《元舟双辑》,临摹汉碑,每天写完一刀尽八纸方罢休,如此不断。他打算坚持三年后,再转而临摹北魏隋唐体,以消俗气。
杭州素有人间天堂之称,西湖的美景,新婚的欢娱,友人的相偕,结束游子生涯的颠簸,激发了陈独秀的诗兴。但陈独秀骨子里并非等闲之辈,他在游西湖孤山北麓放鹤亭时,写《咏鹤》一首,借鹤咏志流露了他内心深处的苦闷:“本有冲天志,飘摇湖海间。偶然憩城邦,犹自绝追攀。寒影背人瘦,孤云共往还。道逢王子晋,早晚向三山。”
王子晋是周灵王的太子,好道,周灵王二十二年(公元前五五〇年),王子晋游于伊水和洛水,遇到道士浮丘公,随上嵩山修道。几十年后七月七日,王子晋乘白鹤升天而去,人称:“王子登仙。”“早晚向三山”,此时的陈独秀,烂漫情怀,想的是成仙,而不是革命。
夏末的一天,陈独秀游虎跑(定慧寺),吟诗《游虎跑二首》:
昔闻祖塔院,幽绝浙江东。山绕钟声外,人行松涧中。
清泉漱石齿,树色暖晴空。莫就枯禅饮,阶前水不穷。
神虎避人去,清泉满地流。僧贫慵款客,山邃欲迎秋。
竹沼滋新碧,山堂锁暮愁。烹茶自汲水,何事不清幽。
“昔闻祖塔院,幽绝浙江东”,陈独秀来前,已知此塔院;“莫就枯禅饮,阶前水不穷。”不受禅的拘谨;“僧贫慵款客”贫穷的僧人怠慢客人;“山邃欲迎秋”,秋天即将到来;“山堂锁暮愁”,天色已晚。“何事不清幽”一句,可见陈独秀当时愉快心情,非他时可比。
灵隐寺,又名云林寺,位于西湖西北面,在飞来峰与北高峰之间灵隐山麓中,两峰挟峙,林木耸秀,是江南著名古刹之一。陈独秀吟诗《灵隐寺前》(赠邓以蛰):“垂柳飞花村路香,酒旗风暖少年狂。桥头日系青骢马,惆怅当年萧九娘。”
“垂柳飞花村路香”,时在春天;“酒旗风暖少年狂”,春暖花开;“桥头日系青骢马”,灵隐寺附近的桥头有马;“惆怅当年萧九娘”,指新婚妻子高君曼。反映了陈独秀新婚燕尔,春风得意。
1910年春,陈独秀将自己写的诗交给王无生。王世居杭州,安徽歙县人,在于右任办的《民立报》上开辟了评诗专栏——《小奢摩室诗话》。王无生看出陈独秀骨子里的古味,借他人话评陈诗,“说者谓有陈伯玉阮嗣宗之遗。”陈伯玉是唐代大诗人陈子昂,阮嗣宗是魏国大诗人阮藉。“说者”是谁?王无生没有说。
一日,陈独秀抚琴一曲,突然悲上心来,想起革命几年,未有所获,却已先后失去吴越、何梅士、汪希颜、熊子政、章谷士、葛循叔俱友,而赵伯先、章士钊、孙毓筠、郑赞丞、江彤候、苏曼殊等活着的友人,又都一一不在身边。新婚虽乐,终不能替代朋友的友爱啊!遂吟《存殁六绝句》。其六写已故的葛循叔和在世的苏曼殊:
曼殊善画工虚写,循叔耽玄有异闻。
南国投荒期皓首,东风吹泪落孤坟。
苏曼殊在南洋,还是去年迎兄灵柩经上海时,听邓秋枚说的。邓秋枚知道曼殊受陶成章邀请,到南洋教书,但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朱少屏告诉陈独秀,苏曼殊在南洋爪哇中华学校教授中国文史,和他在一起的有黄水淇、许绍南、周施仁等。得到苏曼殊的地址,陈独秀立即给苏曼殊写了一信:
与公别后,即遭兄丧,往东三省扶棺回里。路过上海,晤邓枚,始知公已由日本乘船过沪赴南洋。去年岁暮,再来杭州,晤刘三、沈君默,均以久不得公消息为恨。兹由朱少屏所得公住址,殊大欢喜。继今以往,望时惠书,以慰远念。仲别公后胸中感愤极多,作诗亦不少,今仅将哭兄丧诗及与公有关系绝句奉上。公远处南天,有奇遇否?有丽句否?仲现任陆军小学堂历史地理教员之务,虽用度不丰,然“侵晨不报当关客,新得佳人字莫愁”。公其有诗贺我乎?刘三沈实均无恙,惟望惠书至切。此上曼公,陈仲顿首。
“哭兄丧诗”,即《述哀》;“新得佳人字莫愁”,指高君曼;“与公有关系绝句”,指《存殁六绝句》第六首。
1911年暑假,刘三、沈君默外出消夏,陈独秀从马一孚处借了《秩云藏龟》,研究文字说,闲时临摹《说文》上的篆字。马一浮(1883-1967),浙江绍兴人。
因天热,陈独秀病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