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8月3日,陈独秀、潘兰珍带了行李,冒着酷暑登上了去江津的小轮船。轮船由北向南走了四五个小时,便到了江津。
不料到了黄荆街八十三号“延年医院”,邓仲纯太太见潘兰珍脚下堆的大包小包,拉下脸扭头就走了。最后,桐城人方孝远夫妇接待了陈独秀这位老乡。他们挪出楼房一间,给陈独秀、潘兰珍住。中午很热,陈独秀安慰潘兰珍说,比住小客栈总好些。
安定下来后,陈独秀和邓季宣谈到外甥来租屋开店事,邓季宣说:“生意外来人不易做。可以开米店,在江津收谷辗成米,再拉到重庆去卖。”因劳累,陈独秀一时不能低头写字。闲下来,陈独秀写了一封信给汪孟邹,告诉他自己到了江津。
9月23日,胡适在瑞士得到通知,被任命为“中华民国驻美利坚国特命全权大使”。10月21日,在上海的汪孟邹给胡适大使写信,请他帮助陈独秀。今年1月1日,四马路亚东图书馆已经撤销,只留了编辑所,且分租与友人。他写道:
兄任美大使,乡人朋友均以为荣。弟是深知值此困难非常,鉴于需要,不得不为,从此力分劳神,可念之至,千希珍重。仲甫于七月二日由汉到渝,每月至少两次与我通讯,现住离渝百二十里之江津县东门内郭家公馆,小轮船四五小时可达。日撰文二三篇,归《时事新报》发表,每篇送三四十元,以维生活之需。乃近得他来信,说胃病复发,血压高之老病亦发,甚至不能低头写字。
他今年已六十高龄,使弟十分悬虑,未能去怀私意如就吾兄在美之便,或向政府设法,为他筹得川资使他与他爱人潘女土得以赴美游历旅行,病体当可易愈,因他体气素强,诸事乐观之故。到美之后,如林语堂卖文办法,陶行知演讲办法,该可生活无虞。此事国内友人均无力量办到,不得不十二分仰望吾兄为此高龄老友竭力为之。如幸谓然,即请斟酌分别进行,感甚祷甚,弟年余以来,与介初日夕辛劳,仅资糊口。希吕、铁岩尚住里中,幸尚平安,惟生活清苦,可以知矣。
汪孟邹写信后,直到次年春天,才觅到熟人,带到香港,用航空信寄美国。胡适没有答复他的信,一是陈独秀政治身份特殊,而且,胡适身为中国驻美大使,也不敢贸然给在沦陷区的汪孟邹回信。汪孟邹替陈独秀设计的“筹得川资使他与他爱人潘女土得以赴美游历旅行”的设想,也就成了泡影。好在陈独秀对去美国教书兴趣不大,他觉得血压太高,飞机不能坐,美国有钱也去不了。
方孝远家楼上太热,陈独秀搬到了江津东门郭家公馆楼下,室内敞亮,堂厅放有一张大桌子,偶尔,陈独秀兴致来了,挥毫作书赠人。天热,陈独秀和潘兰珍喜欢坐在楼外树荫下纳凉,老远就能看到从江北重庆来的轮船。乘客上了江堤,从郭家公馆门前就能望见。
儿子陈松年和安徽同乡在重庆筹办国立九中,不久,随校搬到江津,就近照顾父亲。
10月19日,是鲁迅去世二周年纪念日,重庆抗战文艺协会举办纪念会,住在江津白沙镇的台静农受老舍之约,到会作鲁迅生平的报告。次日下午,台静农到江津“延年医院”,看青岛山东大学的好友邓仲纯。见到台静农,邓仲纯大嚷:“静农到了。”原来,陈独秀、台静农的父亲等都在他家。这是台静农第一次见陈独秀。听说台静农和柏文尉认识,陈独秀对台静农说:“我同你去看柏先生去。”柏文尉留着长胡子,用红头绳扎起,戴着僧帽,看上去像个江湖道士。
白沙黑石山的聚奎中学正巧举行成立六十周年的校庆和校董邓蟾秋七十岁的大寿庆典。邓蟾秋是邓仲纯的哥哥,在江津农工银行总经理。邓蟾秋对陈独秀说:“聚奎中学校长周光年几次要我请先生去一趟白沙镇,住一段时间。”台静农父子也希望陈独秀去白沙镇玩,那里有国民党不少机关,有许多陈独秀熟悉的人。
江津到白沙镇水路走四小时,轮船上人拥挤,陈独秀和潘兰珍好不容易盼到船靠岸。台静农父子早在岸上等陈独秀。台静农住在江边柳马冈的一栋小别墅里,是租住邓燮康的。晚饭后,陈独秀和他们父子聊天。台静农问他要诗,说:“听说先生过去喜欢背诵杜诗,那作的诗一定不少?”陈独秀听了,笑吟吟的,接过台静农准备好的纸笔,写了《偕曼殊自日本归国舟中》诗。
见陈独秀的毛笔字写得好,龙飞凤舞,恣意挥洒,台静农十分惊异。次日早晨,台静农准备了文房四宝,请陈独秀赐墨宝,为其父亲祝寿。陈独秀在四尺宣纸上写了一行草,说:“多年没有玩此道了。”台静农一旁连声赞赏,陈独秀高兴,又写了一副对联:“尘起忽惊诗在眼,醉归每见月沉楼。”前句是明人诗句,后句是陈独秀自己的,他说:“这是我早年集的。”台静农很惊讶,这么久了,他还没有忘记。题款时,陈独秀称台静农父亲“丈”,其实,陈独秀比台静农父亲大三岁。台静农想,这大约是老一辈的风范吧!
到了白沙镇黑石山上的聚奎中学,校长周光年请陈独秀到校礼堂给中学师生讲话。陈独秀穿了往常的兰布长衫,外面套了一件马褂,脚穿布鞋,和周光年并行到校礼堂。这是校董邓鹤丹1929年修建的,形式模仿罗马歌剧院,结构模仿重庆的台大剧院。邓蟾秋捐献了一万多银圆,所以门扁上有“鹤年堂”三字(邓蟾秋名“鹤年”),陈独秀看了看,说:“写得好。”礼堂占地一千平方米,可容纳一千四百人,号称川东第一大礼堂。师生见陈先生来了,便起立鼓掌,周校长说:“陈先生是教育前辈,今天来到聚中是大家的荣幸。”
陈独秀面容清癯,颧骨突出,下巴留有几根山羊胡子,两眼炯炯有神。他的背有些驼,走路很慢。讲抗日战争时期国民教育的措施时,他倒剪双手,慢条斯理的讲了起来。他先从匡衡凿壁偷光讲起,引经据典,劝学生惜时如宝,后又讲到抗日中要一致对外,反对卖国投降。
学生听得寂静无声,有时,陈先生的安庆方言,引起学生一阵阵笑声。四十分钟后,陈独秀讲话结束,师生起立,两旁鼓掌,陈独秀在周校长陪同下微笑点头走出鹤年堂。出了礼堂后,周光年说:“听先生讲话,如诉家常,像是一位老私塾先生,平易近人,不象大政治家满口大道理。”陈独秀说:“我本来就很普通,现在想当一个私塾先生,只怕没有人要呢。”周光年听了,笑着说:“先生客气。”陈独秀家几代人都是私塾先生,父亲即做塾师,客死他乡的。
邓蟾秋七十大寿,邓请陈独秀题字留念。当时,陈独秀住在大礼堂前左侧一室,他在餐厅用大笔写了“大德必寿”四字,又写了隶书体“寿考作仁”四字。邓蟾秋笑容满面地说:“谢谢。”陈独秀说:“按年龄,你比我大,论财富,你比我多,这样写都不过份。”邓蟾秋高兴极了,如当珍宝,收藏了起来。周光年说:“陈先生的话,不仅是可以适用邓先生一个人,大德必寿,寿考作仁,其实是条公理,不如将来找个人,刻在校内,如何?”邓蟾秋笑笑说:“好、好。这是陈先生给我们的学校增添了景致呀!”
天气渐冷,陈独秀夫妇又搬回江津,这次邓仲纯做通了夫人的工作,同意将黄荆街八十三号延年医院后院房子腾出四五间,让陈独秀住。房子多了,陈独秀将祖母谢氏也接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