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独秀在广州收到胡适的信,对于胡适提出的移回北京,或移回北京而宣言不谈政治两条办法,很不满。他给陶孟和写信,语言中“太生气”(胡适语)。
1921年1月22日,胡适给李大钊、周豫才、钱玄同、陶孟和、张慰慈、周启明、王抚五、高一涵写信说:“我自信此两条皆无足以引起独秀误会之处,不料独秀答书颇多误解。守常兄已将此书传观,我至今日始知之,末及加以解释,恐误会更深。故附加一函并附独秀与孟和书一份,再请你们各位一看。”
胡适修改了原来提出的三条办法:
第一:原函的第三条“停办”办法,不用了,可不必谈。
第二:第二条办法,鲁迅与周启明兄弟主张不必声明不谈政治,陶孟和也同意。因为陈独秀反对,胡适愿意取消“宣言不谈政治”一说,单提出“移回北京编辑”一条。
这一条,是因为北京同人就不得不做文章,否则,陈独秀在上海时尚不易催稿,何况现在在素不相识的人的手里了。这也符合陈独秀的希望——“非北京同人多做文章不可”!
第三:陈独秀对另办一杂志有误解,以为这个提议是反对胡适个人。
因为陈独秀生气,并且不给自己写回信,胡适也上了火,声明说:
我并不反对他个人,亦不反对《新青年》。不过我认为今日有一个文学哲学的杂志的必要,今《新青年》差不多成了Soviet Russia的汉译本,故我想另创一个专关学术艺文的杂志。今独秀既如此生气,并且认为反对他个人的表示,我很愿意取消此议,专提出“移回北京编辑”一个办法。
现在,胡适才意识到,仲甫说“《新青年》色彩过于鲜明,弟近亦不以为然”,其实是客气话。自己是天真地相信了!
到了1月26日,胡适收集到大家的意见如下:张慰慈、高一涵赞成胡适的提议。陶孟和赞成移回北京,如不能则停刊,万不可分为两种杂志,致破坏《新青年》精神之团结。王抚五赞成陶孟和的意见。他们的意见是不主张新办一个杂志。李大钊主张从前的第一条办法,即听《新青年》流为一种有特别色彩之杂志,而另创一个哲学文学的杂志。但如果不致“破坏《新青年》精神之团结”,我对于改归北京编辑之议亦不反对,而绝对的不赞成停办,因停办比分裂还不好。后来表示,也赞成胡适的意见,主张移北京编辑。周作人赞成在北京编辑。认为现在《新青年》的趋势是倾于分裂,不容易勉强调和统一。无论用第一,第二条办法,结果还是一样,所以索性任他分裂,照第一条做或者倒还好一点。鲁迅和周作人意见一样,说不必争《新青年》这一个名目。钱玄同附注比较长,语气也坚决:
还是分裂为两个杂志的好。一定要这边拉过来,那边拉过去,拉到结果,两败俱伤,不但无谓,且使外人误会,以为《新青年》同人主张“统一思想”,这是最丢脸的事。盂和兄主张停办,我却和守常兄一样,也是绝对的不赞成。我以为我们对于仲甫兄的友谊,今昔一样,本未丝毫受伤。但《新青年》这个团体,本是自由组合的,即此其中有人彼此意见相左,也只有照“临时退席”的办法,断不可提出解散的话。极而言之,即使大家对于仲甫兄感情真坏极了,友谊也断绝了,只有他一个人还是要办下去,我们也不能要他停办。至于《新青年》精神之能团结与否,这是要看各个人的实思想如何来断定,断不在乎《新青年》三个字的金字招牌。
胡适整理八位北京同人的意见,不外三种:移北京编辑;北京同人另办一个杂志;停办。
在广州的陈独秀接到胡适来信,大动肝火,另办刊物?办好了,和《新青年》有什么关系,不过是适之反对我个人的办法罢了。叫《新青年》发表宣言不谈政治,万万办不到,不过《新青年》分裂就是。
正在气头上,陈独秀给“孟和兄”写了回信:“南方颇传适之兄与孟和兄与研究系接近,且有恶评……我盼望诸君宜注意此事。”陈独秀指胡适和梁启超交往多,经常在研究系的机关报《晨报》和上海的《时事新报》上发文章。
2月6日,胡适看到陈独秀给陶孟和及北京同人的信,很生气。独秀真是一个卤莽的人!胡适实在要怪他了。陈独秀在北京也呆了三四年,怎么就相信外间那种绝对无稽的谣言呢!怎么就写出那封给陶孟和的决绝信!陈独秀信上有“言尽于此”的话!简直就是从此以后,“不来哉”的意思了,这不是绝交信吗?
胡适想,你陈独秀难道不知,我们在北京是时刻在敌人的包围之中?譬如,旧派办共学社,就是针对《世界丛书》,他们拉出他们的领袖来讲《中国哲学史》——就是专对胡适的?他们在清华的讲义,无处不是寻找胡适的瑕疵。而且,陈独秀走后,他们已收回主张白话诗文的主张,梁启超写了一篇大驳白话诗的文章,尚未发表,但已把稿子给胡适看,被胡适逐条反驳了。
当天,胡适给陈独秀写信说:“但是我究竟不深怪你,因为你是一个心直口快的好朋友。不过我要你知道,北京也有‘徐树铮陆军总长,陈独秀教育总长’的话,但我们决不会写信来劝你‘一失足成千古恨……’!”他最后说“这事,我以后不再辨了!”算是对陈独秀的“言尽于此”的回答。
北京风波未平,上海又起风浪,这时,李汉俊的一封告急信已先期到了陈独秀寓所“看云楼。”
2月初,法租界巡捕局因找不到陈独秀,查封了《新青年》社,没收了已编好的《新青年》八卷六号,罚款五千元,并勒令不准再在上海出版发行。在此之前,李汉俊来信说,上海党组织每月需要二百元活动经费,党员大多数没有职业,他想每个月从《新青年》社拨二百元。陈独秀不同意,《新青年》的经费本来就紧张,每个月拿二百元,《新青年》还办得下去吗?《新青年》没有按月出版,还欠了陈望道一百元编辑费。现在,罚款五千元,如何是好?
2月8日,旧历春节,鲁迅将刚写好手小说《故乡》寄给上海的陈望道。他不知道,新青年社两天前被法捕房封闭了。
在这之前,陈望道1月回了一张明信片给胡适,声明“《新青年》内容问题,我不愿意多说话,因为8卷4号以前我纯粹是一个读者,5号以后我也只依照多数意思进行”。胡适给陈望道回了一张明信片,说:“我不是反对你编辑《新青年》,而是反对你把《新青年》作宣传共产主义之用。”
收到鲁迅稿件,陈望道很感动,他当天就写信给周作人,对周氏兄弟病中替《新青年》做文章表示感谢,说:“办《新青年》不能靠胡适,要靠你。”关于胡适,陈望道说,“我也并不想要在《新青年》上占一段时间的历史,并且我是一个不信实验主义的人,对于招牌无意留恋。不过适之先生的态度,我却断定说,不能信任”。陈望道认为,胡适口头称不谈政治,其实不是这么回事。
陈独秀不赞成《新青年》移回北京,是因为近来北京大学空气不大好。现在《新青年》已被封禁,非移广州不能出版。对于胡适他们另外办一个报,陈独秀十分赞成,因为中国好报太少,他们做出来的东西总不会差的。2月15日,陈独秀将《新青年》编辑部移到广州后,给周氏兄弟写了短函:“北京同人料无人肯做文章了,惟有求助于你两位。”他当天给胡适也写了一信,口气婉转多了:
我是一时不能回上海了。你劝我对于朋友不要太多疑,我承认是我应该时常不可忘却的忠告,但我总是时时提心吊胆恐怕我的好朋友书呆子为政客所利用。我仍希望你非候病十分好了,不可上课,做文章,而且很想你来广东一游。
“但我总是时时提心吊胆恐怕我的好朋友书呆子为政客所利用”,陈独秀的话里,仍然怀疑胡适、陶孟和被研究系利用。
在收到陈独秀来信前,胡适已经知道《新青年》被上海法捕房封闭了。2月16日,朱我农给胡适写信,谈周作人到燕京大学任中文系主任事。胡适在转此信给周作人时,“附白”说:“启孟兄:新青年社已被法捕房封闭,并搜去许多书籍。且波及印刷局二家。”“印刷局二家”即群益和亚东。
和陈独秀闹矛盾后,胡适开始酝酿自办《读书杂志》。3月2日,他给周作人写信,请他为自己新办的《读书杂志》写文章:“我现在发起这小玩意儿,请你帮助。豫才兄处,请你致意,请他加入。”
九年后,胡适于1930年12月1日在北京家中整理北京存件,预备作出版《胡适文选》用。整理信件时,胡适看到了自己与陈独秀1921年年初争论《新青年》移北京编辑事的来往信件一束。他在日记里写道:“此事甚有关近年思想史,我几乎记不起此中曲折情形了。”
三十多年后,胡适评价了这段历史。他很清楚,自己在《新青年》风波上与陈独秀的矛盾,实质是美国精神与共产主义道路的矛盾:
他离开了我们《新青年》团体里的一些老朋友;在上海他又交上了那批有志于搞政治而倾向于马、列主义的新朋友。时日推移,陈独秀和我们北大里的老伙伴,愈离愈远。我们也就逐渐的失去我们学报。因为《新青年》杂志,这个“中国文艺复兴”的期刊,在上海也就逐渐变成一个工人运动的刊物,后来就专门变成宣传共产主义的杂志了。最后终于被上海法租界当局所查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