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夜上海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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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5)

杜月笙这才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他立即正容请黎锦晖帮手。至于合作的方式,除了每月的薪水支出,还可以让黎锦晖入干股(等于白送的股权)。杜月笙的态度十分诚恳,开出的合作条件也十分之优惠。黎锦晖不便再推辞。这样,黎锦晖便着手组建起了属于杜月笙的,当年中国乐坛的第一支华人爵士乐队。

这事是徐来促成的。杜月笙客气地请黎锦晖为这支爵士乐队命名时,黎锦晖很自然地联想到了“清风徐来”这样一句古诗。徐来的名字原来叫徐洁凤。徐来嫁给黎锦晖时,黎锦晖便顺带把“徐洁凤”的名字订正为“徐来”了。眼下这事儿既然与徐来相关,黎锦晖索性顺水推舟地把新乐队命名为“清风舞乐队”。华人自办爵士乐队,这在中国流行音乐史上,绝对是黎锦晖又一项开创性的举动。

当时,戴笠对于杜月笙、黎锦晖夫妇间聊得十分火热的音乐话题全无兴趣。他只是悠闲放松地坐在一边斟酒自乐,饶有兴趣地望着艳光四射的徐来。戴笠的心中暗叹:难怪季澧兄会对黎锦晖的这个老婆念念不忘。果然是人间绝色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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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笠对于徐来虽然是初次相见。可是,他对于徐来这个名字却并不陌生。唐季澧是唐生明的本名。戴笠与唐生明虽然没有举行过结拜兄弟的仪式,私人的情分却逾过兄弟。

唐生明自从1930年与徐来在天津一别,徐来的梨涡浅笑,即在心底浅浅地留下了一道划痕。唐生明在军旅倥偬的繁忙战事中尚不觉得。一俟自己的生活中有得空闲,与二三知己在外头冶游,就忍不住要想起徐来了。

唐生明曾经抄录南宋名臣胡澹庵的一句名诗:“君恩许归此一醉,旁有梨颊生微涡。”借以解嘲。戴笠听唐生明念叨徐来也不下十数次,他见到唐生明手抄在墙头的胡澹庵诗,当时即笑了:季澧兄好大的色胆,想爬人家的院墙窃玉偷香呀。

原来,胡澹庵这诗也有一个讲究。说是胡澹庵当年,因事得罪了秦桧。被秦桧贬谪岭南十年。可是,这胡澹庵在国事上虽然是一条壁立千仞的好汉,私生活上却未免君子好色矣。胡澹庵在广州恋上了一位名叫黎倩的女子。当时的黎倩已经嫁作人妇。一日,胡澹庵与黎倩的私情被其夫窥破。那男子也不含糊,即喝令胡澹庵吃马槽中的马料。“否者杀之”。胡澹庵本来不是贪生之辈,可是,他当时看了凄婉的黎倩一眼,乃甘心受食马料的羞辱。后来,胡澹庵遇赦携黎倩从贬地返北。中途,有朋友盛宴款待胡澹庵于湘潭胡氏园,微醺的胡澹庵即挥笔在墙头题下了唐生明所录的两句诗。

这段故事,周作人在《夜读抄》中讲得亦好。而所谓“梨颊生微涡”者,在胡澹庵公眼中为黎倩;换成风流只为博得伊人一笑的唐生明,则为徐来;而在后来受唐、徐不伦之恋引动心弦的戴笠眼中,即为那小桥流水荆钗般无尽心事的胡蝶了。

唐生明这些年跟着大哥唐生智,混迹于恶浪滔天的军政界,要忙,一天到晚废寝忘食地做,总有做不完的事情。说不忙吧,他觉得当年军政界的那些大佬们,无非是举着为国为民的旗帜,干着一些为钱为色为着个人的高官厚禄的私家事儿。因此,这家的屠刀在厮杀中钝口了,又另有一些把刀锋磨得锃亮的政治泼皮儿顶上来。唐生明夹在大哥唐生智与校长蒋介石两个野心勃勃的男子之间,尤其不好做人。唐生明在喊打喊杀的政治名利场上觉得厌倦了,索性便寄情于风月。大哥唐生智会骂他颓废,校长蒋介石却对他甚是放心。于是,唐生明“风流将军”的名号,便在京津、上海、南京诸地的青楼巷陌中传开了。

大哥唐生智玩了一辈子的政治,在其他政治强人面前总是矍然生威,却老是被蒋介石当猴子玩耍。其时,蒋介石把各路的政治强人、收拾到服服帖帖之后,唐家的老大唐孟潇便再次识趣地做起了壁上观。

蒋介石给唐生明再次安排了一个军事参议院中将参议的军衔挂着。唐生明却不觉得郁闷。闲职一身轻的唐生明,乐得借此生拉硬拽了戴笠等一班的顽主,在上海滩各处嬉玩。所以,当杜月笙与黎锦晖夫妇坐在上海国际饭店的包厢中大聊特聊爵士乐队的合作事宜之时,唐生明已经回到了上海滩有一段时间了。他只是不着急约徐来见面。戴笠十分不解:季澧兄,既然你确定是喜欢黎锦晖的老婆的,干吗不发起进攻呢?莫非你是一只善心大发的老虎,信佛吃素了?唐生明讲:他心底仍然有一点的紧张。生怕一步走岔了,后来便没有回旋的余地了。戴笠恍然大悟。他咬文嚼字地警告:我们弟兄在外面跑,要特别小心女色。要时刻把持住动性不动心的江湖口诀。季澧兄这一回肯定是动真感情了,小心戏子无情哦。唐生明也文绉绉地回敬了一句戏文:我今心动君笑痴,他年痴情人笑君。

这一回,戴笠从国际饭店回来,啧啧不停口地称赞着徐来的风神绰约、举止可人。戴笠涎起脸皮跟唐生明打趣:哎,如果季澧兄一心想装扮孔圣人,那也未免不是一件好事。不过,我可要对徐来下手了哟。唐生明岂有不知戴笠色中饿鬼的底子?唐生明到底按捺不住了,终于向心目中的女神徐来释放出了爱的信息。

唐生明自己想约会徐来,他跟徐来本来是认识的。他却偏偏要绕一个大弯,挑唆戴笠先去约会徐来的身边人——张素贞。可见,处于恋爱中的男子,有时,都会像女子一般表现出一种莫名其妙。

这时,戴笠的身边,已经有一帮魁梧寡言的特工们紧紧追随着了。戴笠跑去约张素贞吃饭。张素贞一眼就看出戴笠是一个上海滩上很厉害的角色。这对于张素贞那样,在上海的娱乐圈把青春耗尽,却仍然是配角的女子,岂有不愿意的事情?戴笠几乎没费什么功夫,一顿饭下来,张素贞即殷勤地与他上床,曲尽鱼水之欢了。这让戴笠颇感索然无趣。

他回去跟唐生明抱屈:自己不是享受张素贞,而是被张素贞那老姑娘享用了。

当然,戴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数年后,淞沪抗战打响。谢晋元率八百壮士死战闸北的四行仓库,令数万日军寸步难行。当时,张素贞对于前线的枪林弹雨视若无睹。她在炮火中把一束鲜嫩的百合花送到了谢晋元团长的手里,获得了上海市民的大声喝彩。

戴笠立刻喜欢上了张素贞性情中的一股执拗劲。他当时早已把张素贞发展进入了自己的军统组织,便立即提升张素贞驻扎香港,负责香港与上海间军统特工的联络事宜。抗战结束后,张素贞移居香港,嫁了一个香港的富翁,据说夫妻生活颇是缱绻。

当然,那都是后话了。

这一年,徐来的生日,黎锦晖因忙于写书、筹办爵士乐队,竟然把这件事情忘记了。这令徐来颇为失落。徐来从“明星”出来,钻进了被司机擦得锃亮的私家小汽车。这时的徐来作为一线女影星的排场,在上海滩已经搞得颇大了。当然,这也与黎锦晖、徐来夫妇,那一段时间经济收入颇丰有关。

夫妻俩各自均有一大摊子的俗事要处理,双方坐下来一起交流的时间自然少了。黎锦晖心生歉意,便特意从车行拍买回一部车牌号为“7272”的小汽车,送给徐来。黎锦晖这车的牌照也是有讲究的,“7272”在上海话中,正好取了“徐来徐来”的谐音。这样,徐来便成了上海滩上继杨耐梅之后,第二位拥有私家小汽车的女明星了。

徐来坐进小车中,望着外面灯红酒绿的夜景,心境一时颇为茫然。张素贞微笑着告诉徐来:有一个徐来从前的熟人,回到上海很久了。他一直想跟徐来叙叙旧,却等不到机会。如果徐来不反对的话,张素贞可以让那人安排一个饭局。徐来可去可不去。反正这天是徐来的生日,除了不想马上回到那个清冷的家中,去哪里都无所谓。这样,汽车便驶向了外白渡桥东侧的浦江饭店。

浦江饭店更早的名字叫礼查饭店,始建于1846年,为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上海最豪华的西式饭店,也是中国及整个远东最著名的饭店之一。

徐来看着小车平稳地停在了具有巴洛克式建筑风格的浦江饭店门口。徐来对于上海一般纨绔富家子弟的奢侈排场,早已司空见惯。她暗自一笑:张素贞这妮子,不晓得又捉了哪个富家弟子做冤大头了。

其实,当年的上海滩,尽管具有上海的和平饭店、国际饭店、东亚饭店、汇中饭店等一系列的世界顶尖级豪华酒店。只是徐来私心中喜欢的就餐环境,还是浦江饭店的古典雅致。它的小木块弹簧地板,是将一块块木板竖起来镶嵌进去的。徐来喜欢跳舞。饭后在其中一曲轻歌曼舞。那些奇妙的木地板,便会随着绅士小姐们的翩跹舞点,而发出唉哟唉哟类似女子呻吟般的轻柔响声。

徐来、张素贞走进颇有一种纵深感的孔雀厅中。戴笠跟他的一群狐朋狗友,早就在孔雀厅中等候着了。戴笠见了盛颜仙姿的徐来款款地从外面走来,便礼节性地上前打了一个招呼。张素贞挽住戴笠的臂膀欲走,同时,微笑着向徐来解释:我的女王,正主在二楼包厢中等着你,人家想单独为你过生日。只好失陪了。

徐来扶住洁净的汉白玉罗马扶栏,走进了指定的包厢。盈盈跳动的美丽烛光的映照下,摆放着一个由许多玫瑰花组成的心型图案,鲜艳欲滴。加上包厢四面镶饰着的细腻浮雕墙面,用彩色玻璃嵌成孔雀开屏图案的法式吊顶。徐来已恍惚走进了一个迷幻的仙境之中。桌子的另一端早已站立着了一位期待的男子。他见徐来走过来了。便用充满磁性的男中音说道:生日快乐!徐小姐!徐来这才看清了满面含春的唐生明。她略微有点惊奇地说了一声:哎呀,这些年不见,怎么会是你呢?

当年在京津,徐来经济上未能独立,又怀着身孕,徐来自觉那是自己人生的一个灰色时期。可是,唐生明在当时即对自己呵护有加。因此,唐生明在徐来的印象中,始终都有一种“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的云淡风轻。

久别相逢的徐来与唐生明聊得很开心。徐来对于唐生明的轻怜爱惜之意也心生感激。后来,唐生明便邀徐来到下面的大厅中起舞。

在迷离灯光的映射下,唐生明腰身挺拔雄健。徐来闻到了唐生明身上男子好闻的古龙香水的味道。乐池中,一位年轻男歌手在唱着依据郑予愁一首名诗谱成的歌曲: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

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

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蛩音不响,

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

是个过客……

那年轻男歌手唱歌的节奏,控制得很好。歌声仿佛江国春风吹不起的一股细流,幽情难诉。徐来叹息:好美呵。唐生明有感而发:恰似我的柔情。啊?徐来错愕地抬起了艳若桃花的粉脸。久别相逢,唐生明生怕一开始便在徐来的心中留下一个轻薄的印象,他赶紧顾左右而言他,支吾过去。

这一晚,徐来过得很愉快。离开时,唐生明殷勤地给徐来打开车门。徐来望着唐生明柔静清和的脸面轮廓,心中已有一种乱乱的感觉。忽然脱口而出了一个问题:唐先生,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唐生明做了一个以手抚心的动作。坐在车中的张素贞听了,则抿嘴一笑。徐来立刻明白了自己的提问很傻。这样的问题还用回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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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徐来单独跟唐生明在一起,竟然又找到了一种恋爱的感觉。

从前,徐来陪黎锦晖滞留在南洋。当时,徐来为比自己大18岁的黎锦晖之才华所吸引着,她以为自己是爱才的,便跟黎锦晖恋爱了。

最初的徐来之所以贪恋着黎锦晖,应该不可能是百分之百的男女纯爱。当年,徐来只有18岁。满脑子英雄加才子之类的幻想。黎锦晖是一位才华横溢的成熟男子。这一点,对于正处于满园繁花景象的徐来而言,具有致命的吸引力。所以,在南洋那样一个情景独特的环境下,徐来可能认为自己是全心全意地恋爱了。其实,徐来的感情中,始终都夹杂着一种对于父辈男子的崇拜。这样的隔代恋,古今中外屡见不鲜。

其实,隔代恋也可以是很好的。倘使这父辈的男子,可以一直保持着最初吸引青春少女的奇妙光环,在一种森林荟蔚、烟云掩映的人生风光中,大可以走到地久天长。但是,如果那最初的单纯女子,在岁月的流转间,她的生命的内涵渐次地有了一种的风韵妖娆。当这心智成熟的女子再回首来看自己的崇拜对象时,如果她看到的是一副童山濯濯的苍凉景色,便大抵上会产生一种“反认他乡是故乡”的悔意。这样的婚姻,便有“一枝红杏出墙头”之虞了。

黎锦晖有一段日子为了心爱的音乐,忙碌得很少有时间照顾家。这便给徐来与唐生明之间的约会,留下了宽裕的空闲时间。

起先,唐生明为了讨好徐来,便经常陪同徐来出入高档的酒店舞厅,送徐来一些昂贵的礼物。反正唐生明不缺钱。那样的媚荡繁华,自然是每一个出没于社交场合的女子所喜欢的。徐来也觉得颇为享受。只是,在徐来的心底,却未必觉得了新意。因为以徐来当时的名气与美丽,有许多的高官巨贾,等候在唐生明的后面,希冀用大把的钱财来博取她的欢心。

人生中,男女之间的相处,逢场作戏是一回事。动了真情,则又是另外一种的景况。徐来是婚姻中一种寂寥的女子。关于一个男子的真假,她已经可以自己慢慢地领悟了。

有一次,唐生明约徐来去郊区游玩。忽然决定两个人都不用私家车,不要任何其他的人陪同。就那样坐了普通的电车出行,像一对卸下了一切人生道具的寻常男女。那一次的郊游,在徐来的心目中留下了生动鲜明的印象。

那应该是春分时节。唐生明与徐来走进了郊区的田野。春天的田埂上四处生长着蓬蓬簇簇的芹菜、荠菜、淡紫色耳莲草等植物。水田中则已插上秧苗。苗稀水满,蛙声四塞。水从一块田流向另外一块田,汩汩而动。

徐来是全然在城市中长大的女孩,对于那些植物一无所识。唐生明虽然出生于富豪之家。可是,少年的唐生明生性顽劣,最喜欢跟家族中的一班贫寒子弟在田野中滚爬。他因此便认识到不少的植物。唐生明指点着路边那正抽着花穗的油菜花、撑起一把小青伞的款冬花,以及在阴影下颇有几分羞赧的紫槿花,一一介绍给徐来听。徐来对于唐生明就甚感惊奇。

春天的旷野,间或可传来一阵云雀鸟的浏亮歌唱。过后愈显岑寂。唐生明感慨地告诉徐来:凡是天然的东西,没有一件是不美的。包括他们现在享受的美好时光。

徐来的感觉是,只有在那样一片清奇秀美的土地景物中,他们的灵魂,才可能接近一种无际无尽的真实。

从郊外往繁华的上海市区返回,徐来仍坚持不用司机接送。有唐生明护着她,坚挺不拔地屹立在拥挤的电车上,他的微笑着的脸庞就一直明朗地对着她。电车上的乘客,起初大抵为徐来的不同凡艳所惊异了,男人女子们都在静静地打量着他们。

徐来与唐生明自然早就觉得一车钦慕的目光了。可徐来却偏偏要故作矜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