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清明如玉的小女生忍不住走到唐生明、徐来的身边,低声地赞叹说:二位哥哥、姐姐长得真好看,像画中人一样。
徐来便忍不住想笑。其实这车上的每一个人,都觉得他们是一对神仙眷侣。可是,徐来却忽然要客客气气地称呼他为唐先生了。这就令唐生明感到了她的淘气。
一路上,唐生明兴奋地跟徐来说个不停。唐生明想对徐来讲,这样真好。可是不对。唐生明又想到应该对徐来讲:像现在这样面对面站着的时光,其实是好的。
从电车上望去,车窗外的景物,似乎是一排排倒退着往后面去。唐生明望见了外面地上种着的一片葱绿的萝卜。便忘记了先前的话题。重新说:记得小时家里有一个奶妈,极心疼我的。有一次,我便瞒过了家人,偷偷地跟了奶妈,去到了她那个贫寒的家中。记得是下午,屋瓦上都是阳光。奶妈欣喜得什么似的,便从地头拔回生脆的萝卜洗净,下厨房煮萝卜汤给我喝。萝卜汤做好端上来,切成一片片半圆形新月的样子,只加了一点点的酱油为佐料。当时我慢慢地喝着,只觉得自己的心底渐渐地澄明起来。村子人家的乌瓦白墙也愈加的显明。
唐生明在讲这番话时,电车走得摇摇晃晃的。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徐来知道唐生明着急跟自己表白一点什么。可是,平时能说会道的唐生明,当时牵扯出了兜兜转转的话题,偏偏就转不回徐来的身上。徐来轻轻地一笑:他平日的行事,都可以做到一种窗明几净的境界。看今天他如何把话题回转得过来?
我们在读一些传奇故事时,传说中的爱情,大抵都有一种惊天动地的声响。其实,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情感的萌动,却大抵不过是初夏乡村的一种阳光香草。它的生发,就恰似一株淡绿天然的百合花,颈弱花柔的姿容,花身略微浸染了一点青斑,在静美的山谷中微微地摇动。因此,唐生明与徐来间的爱情故事,便也在这种小而完美的细碎中生长。
正是在这时候,黎锦晖、徐来的家庭生活中,忽然迸发了一场惨痛的变故。黎锦晖、徐来夫妇极为爱惜的小女儿小凤,在一场突发的急病中无端夭折了。这在黎锦晖、徐来夫妇关系间,划下了一道极深极痛的伤痕。
黎锦晖责备徐来:你是一个母亲,你是如何尽着一个母亲的情分的?你整天只晓得在外面风花雪月,现在一个鲜灵好动的小凤就这样没有了,你知道自己造了多大的孽?徐来便反唇相讥:除了那些音乐,对于我,对于小女儿小凤,你几时又真正地关心过?
其实,像黎锦晖、徐来这样的富贵人家,小孩子的看管,是请有专职的保姆的。女儿小凤的夭亡,一半是天意,另一半或许是与黎锦晖、徐来夫妇当时忙于外面的交际,对于家庭的责任有所疏忽有关。
小凤的死,徐来起先是痛入肺腑的。她觉得大约是老天在惩罚自己的春光乍泄,才夺走了她最爱的女儿。她早一阵子,确是跟唐生明走得太近了。因此,她曾经深陷于一种无言的自责之中。可是,黎锦晖怒形于色地呵斥她说,自己在外面辛辛苦苦地赚钱养家,可她却只知道在外面招蜂引蝶!徐来心底的怨怼,便又一点点地升腾起来了。
我查了一下这一段时间黎锦晖经济出入的有关资料。
黎小凤的夭折,大约为1934年底。黎锦晖讲自己承担起了绝大部分的家用。这话或者是真的。或者可能年代久远,黎锦晖的记忆发生了偏差。黎锦晖讲,自己在那一段时间收入丰厚。
一直到后来黎锦晖在四明别墅寄人屋檐下时,他仍然喜欢跟旁人夸口:“那时间的稿费、版税,可以买两条四明别墅弄堂”。这话似乎也有它的道理。
王人艺、严折西等一些明月社的旧人均回忆说:“明月歌舞剧社”是大家拿出“联华”的遣散费,股份制运行的一个民间社团。黎锦晖此一段时间对于“明月歌舞剧社”的负担并不重。后来进入到1934年的夏秋时节,“明月歌舞剧社”即已散伙了。
黎锦晖当时帮助杜月笙打理爵士乐队舞厅,生意好得不得了。杜月笙心中高兴,便给了黎锦晖一笔不菲的红利。当时,黎锦晖一边为上海大众书局谱写巨著《新歌大集》,一边也为《人间仙子》、《梨花夫人》等多部影片作曲作歌,还有高亭、蓓开、百代、胜利等唱片公司的作曲作歌、灌录唱片。稿费、版税的收入,确实令黎锦晖数钱数到手痛。
这个时候,黎锦晖另有一笔意外的收入也不得不提。多年前,一位姓孙的纸商,官司缠身,被羁押在狱中。当时,那姓孙的商人着急交现金保释结案,便愿意用一笔纸张交易的货单,低价抵押了现款。恰好,当时的黎锦晖手边有一笔闲钱,朋友们便唆使黎锦晖花了数千元把货单顶了过来。不料,数年内,躺在仓库中的纸价即飞涨了数倍。黎锦晖把纸张全部脱手进项即达2万元。所以,这一段时间,黎锦晖有实力给徐来买钢琴、买汽车。
爱女夭折,黎锦晖与徐来的夫妻之情走到了绝境。徐来与唐生明的感情却发展到了一种欲罢不能的程度,徐来便委托律师跟黎锦晖讨论离婚的问题。可是,这时,黎锦晖的经济却遇上了前所未有的艰难。
三十年代的上海滩,是一个天堂与地狱并存的冒险家乐园。有人在一夜之间发达了忙于买洋房、买汽车、换年轻的老婆。也有人在一夜之间倾家荡产,投了黄浦江。存在的现象即是合理的法则。黎锦晖当时因为什么原因,经济上陷于破产的绝境,现在已不可知。基于上面的理由,应该不会是“明月歌舞剧社”所拖累。
其时,黎锦晖的运气,可谓是喝凉水也塞牙。他的老婆是不要他了。为了应付催债的公司的催逼,黎锦晖又必须马不停蹄地卖汽车,卖钢琴,并向债权人抵押其名下的所有不动产。黎锦晖只能向徐来聘请的代理律师大叹苦经。
徐来与黎锦晖毕竟是夫妻一场,而且,徐来是理亏在先的。双方在办理离婚手续时,徐来便一次性赠送了黎锦晖2000元的现钱。
后来,有关徐来与黎锦晖的离婚,社会上流传着数种不同的版本。有人说,本来黎、徐之间的感情,未必就没有了挽回的机会,是唐生明耍手段。据说,有一回,唐生明算准了黎锦晖快要回家,就故意抱紧了徐来躺在床上。黎锦晖怒不可遏。唐生明立刻掏出了小手枪,吊儿郎当地威胁黎锦晖:老子生来就这种德性,你想怎么样?黎锦晖受此一辱,这夫妻关系势必难存了。
另外,黎锦晖的儿子黎泽宁讲,当初父亲与第二任妻子徐来夫妻关系寒冱时,曾收到过夹着手枪子弹的匿名信。徐来为了黎锦晖的人身安全,便只好跟唐生明同居。
各种传说均有鼻子有眼,笔者转录于此,供读者们参阅。
13
黎、徐情感破裂。双方达成协议离婚。这是黎锦晖先生在情感生活中的第二次重创。
黎锦晖答应把蝶村居所的一切物品,全部赠予徐来。那一天,徐来便坐了唐生明的军用吉普车,回来拿东西了。黎锦晖面部表情很平静。徐来从各处拿着自己合用的东西。有时候,是一两件精致的艺术品。徐来会征询地问黎锦晖:锦晖,这是我们从前到南洋演出时,带回来的东西。我拿走一件,剩下的一件,你也留个纪念吧。黎锦晖大度地挥挥手:小妹,只要你喜欢。你都带去吧。那些东西都是你在南洋,看到喜欢才买下的。你也知道我这个人的脾性,除了音乐,什么东西都盛不下。要不然,我们何以会走到今天的地步呢?说到这里,黎锦晖有一点的动情,鼻子便微微地发酸了。
后来,徐来将一对护肩交给黎锦晖:锦晖,你写东西最喜欢熬夜,冬天的夜气很寒。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一定要注意保重自己。今天,走到这一步,一切都是我的错。徐来有两句临别赠言,请锦晖一定要记住。一是记住碰上合适的女子,赶紧另找一个。二是一定要记住把护肩戴好,免得将来老了风寒骨痛。
黎锦晖忽然心境大痛。他泪流满面地抬起了头,蓦地,走上前把徐来拥入怀中。口中喃喃地说:小妹,我们当年讲好了要地久天长的。为什么?为什么今天会走到了分手的地步?徐来大为感动,用手轻拍着黎锦晖的后背。一时,两人都有了时光倒流的错觉。恍惚是那个椰林清风的南洋小岛,又恍惚是当初情高意真的黎锦晖、第一次抱紧了单纯的徐来。
这个时候,唐生明在楼下等得有一点心急了,便轻捷地揿响了汽车的喇叭。徐来恍若大悟。她放开了黎锦晖。脸上写满了一种哀伤的表情:“锦晖,不要这样。我们再也回不去了。”这话令人恍然想起张爱玲小说《半生缘》中,那一位叫顾曼桢的哀伤女子戚然讲过的一句话。
黎锦晖尚未从丧女失婚的创痛中恢复过来,黎家的老七黎锦光又找上门撺掇黎锦晖恢复“明月歌剧社”了。说实话,黎锦晖在事业屡试屡败,婚姻又破裂的一种情境下,已经再无精力去弄明月社的事情了。
可是,黎锦光是有雄心没本钱的。黎锦光便天天坐在黎锦晖那里软磨硬缠。黎锦晖架不住黎锦光滔滔不绝的劝说,便拿出了徐来给的2000元钱,作为重整明月社的资金。这样,黎锦光便把最后一届的“明月歌剧社”,选在了上海西摩路的安逸坊择日开张。
有关“明月歌剧社”的主要事务,黎锦晖仍然交给黎锦光去决断。另有一位联华歌舞班时期的旧人——严华,回来协助黎锦光做事。
1936年4月2日,黎锦光打出纪念明月社成立十五周年的口号,在上海金城大戏院上演其改编的五幕新歌剧《桃花太子》。可是,这个时候,明月社的核心团员只剩下严华、白虹、张静等少数的演员了。人才太缺乏,正好外埠有一个叫“新月歌舞团”的社团,来沪投奔黎锦晖。黎锦光便让该团的九个小演员全部顶着。
“明月歌剧社”的人气,已明显地有了一种今不如昔的萧然。此一番的演出,黎锦晖把仅有的身家财产全部投了进去,不仅毫无节余,还背上了400元的外债。黎锦晖只好再为唱片公司写曲偿还。可是,据黎锦光说,演出后社会上的反响,还是很不错的。随后,“明月歌剧社”接到南京“世界大戏院”邀请,乃于5月16日至20日在南京公演了《野玫瑰》、《桃花太子》等三部歌舞剧。而此番的南京演出,遂成为了“明月歌剧社”在国内的最后一次演出。
当时,为了促成“明月歌剧社”的南京之行,黎锦晖已经与具体操作社团事务的七弟黎锦光签立转让合同。至此,黎锦晖与“明月歌剧社”再无直接关联,他携着自己的新爱人回到了家乡湖南长沙。至此,“明月歌剧社”由黎锦光全面接管。
此后,“明月歌剧社”展开了它的南洋巡演。但是,这个阶段的黎锦光,再次暴露了他不能容忍的肚量。“明月歌剧社”的内部矛盾重重,导致了歌剧团内部的决裂。“明月歌剧社”原先拟定过的演出计划,刚刚进行到一半,即以惨淡的结局告终了。没有了黎锦晖的明月社,此后再也没有获得过重生。
当年,黎锦晖的急流勇退,据说与田汉的劝说有关。
斯时的田汉,公开的身份是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七个执委之一。但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左翼戏剧家联盟”党团书记,以及中共上海中央局文化工作委员会委员。当时,上海的地下党组织分析:上海的沦陷在即,像黎锦晖那样的靡靡之音的倡议者,虽然我党当时不可用,但却未必不会为敌所用。因此,田汉便以老乡兼故交的身份,知根知底地劝说黎锦晖:首先,你黎锦晖现在的名气太旺了,将来日本人进来一定要利用你。其次,现在是大敌当前的局势,你黎锦晖搞的那些软绵绵的音乐,恐怕不仅仅是左翼,连国民党的右倾也要严正地批评你了。与其后来被日本人利用,成了被万人唾骂的汉奸,为何不现在趁势抽身而退呢?
其实,黎锦晖的急流勇退,除了田汉的劝说,应该还与兄弟之间对于歌舞团的经营分歧有关。讲起来,黎家的老七黎锦光,在中国的流行音乐史上,也是一位不可等闲视之的大腕级人物。他曾经是毛泽东在长沙师范教书时的入门弟子。广东的革命风起云涌,他便投笔从戎,成了黄埔军校的三期生。
说起来,黎氏子孙的运相中,始终都是旺文不旺武的。黎锦光在黄埔系中挂了一个上尉排长参加北伐。走了没多远,即被地方的红枪会、大刀会势力偷袭。黎锦光所在的那个战斗团队,死得没有了一个人影儿。黎家也收到了黎锦光的“阵亡通知书”。黎锦光后来却衣裳褴褛地出现在了上海的二哥黎锦晖面前。如此,部队上黎锦光是再也无脸回去了。于是,老七黎锦光便正式放低了身段,进入了二哥黎锦晖的明月社。
黎锦光的脾性始终都是倔犟的。所以,朋友圈子中,都习惯称之为“七牛”。从这个称呼可以看出,亲友们对于老七黎锦光的看法,是既有一点点的爱昵,又有一点点的哀怨。他的第一任妻子是明月社中的大牌女明星白虹,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分手。
黎锦光不仅跟聂耳、严华等一些明月社的成员处不好关系。他跟自己的二哥黎锦晖、四哥黎锦纾也常常喜欢拧拗着劲儿干。黎锦晖于音乐制作方面是一个内行,可是他的管理才能不行,他在剧团的内部只想做一个好好先生,这是黎锦晖作为一个经营者的大忌。而四哥黎锦纾在音乐的运作方面不尽是一个内行,有时在演出的安排上就有了差错。
黎锦光对于两个哥哥都喜欢指手画脚。先是四哥黎锦纾受不了“七牛”的性情,借故离团而去。最后,心灰意冷的黎锦晖也觉得,自己倘使留在前路不明的“明月歌剧社”中,天天跟七弟争吵,真的是一件相当无趣的事情。
其实,黎锦晖的黯然离去,已然是“明月歌剧社”日薄西山的一个标志。只是当时的这位“七牛”不能自知而已。反而有一种沾沾自喜。当然,那样一种性格上的缺陷,并不妨碍黎锦光成长为中国第二代的“流行歌王”。
黎锦光在他的辉煌时期,留下的经典之作有:《夜来香》、《香格里拉》。此外,还有把周璇捧红的《采槟榔》、让姚莉一夜成名的《白兰香》等名歌。《夜来香》尤其令人驻足留恋,它在全球有80多种语言的版本,这首歌,令李香兰成为了全球知名的红歌星。当然,也曾经把黎锦光推到了流行音乐的无限风光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