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4月,更名为“明月歌舞团”的黎家歌舞班子,开始了声势颇大的北方巡演。这个阶段,王人美已经成长为歌舞团中的担纲女主角了。当年,“明月歌舞团”抵达天津表演时,曾出现过万人空巷的盛况。王人美、黎莉莉、薛玲仙、胡笳“明月四大女天王”,由此一炮而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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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年6月,明月歌舞团一度并入上海联华影片公司,挂牌为“联华影业公司音乐歌舞班”。
王人美由此挤入了电影界。命运于无意间,为王人美訇然打开了一扇幸运之门。
王人美在“联华”参与演出的处女作,应该为1931年拍摄的《银汉双星》。那是一部根据张恨水蝴蝶鸳鸯式小说改编的爱情片。导演虽然是“联华”的名导史东山,但剧中的男女主角分别由金焰、紫罗兰两位大牌明星主演。王人美可发挥的空间不大,所以也就没有给观众留下一种亭亭玉立的印象。
1932年,王人美正式参加了由天一影业和明月社共同投资的彩色有声歌舞片《芭蕉叶上诗》的拍摄工作。这部影片的导演是李萍倩,当年影片在电影界的名声,已经很高了。影片最终失败了,个中的原因,前面已述,这里不再重复。同年,18岁的王人美还参加了一部反映时代主旋律的影片的拍摄工作。那便是由蔡楚生、史东山、孙瑜三人联合执导的反映上海“一·二八”抗日故事的电影《共赴国难》了。只是,片中王人美的表演仍然略微青涩了一点。但由于该片反映的是抗日民主运动,仍然为王人美赢得了不小的人气。
真正令王人美在电影界崭露头角的影片,是联华影片公司的《野玫瑰》。她在剧中饰演了一位渔行杂工的女儿小凤。那是一位像野玫瑰般清新、秀气、兼有一分田野水滨气息的少女角色。电影的背景,选择在竹木青翠、夹河高山的大自然中展开。
影片中的王人美,站稳在船舷船顶落满了沉默黑色鱼鹰的小船上,撑着船缓缓地向上游划去的样子,与影片中重重叠叠、傍山作屋的乡村环境极其调和。留给人一种环境与人均清而壮的印象。如此,王人美的影坛形象,便独树一帜了。
当年,“联华”笑傲江湖的三大导演有孙瑜、蔡楚生、史东山。而在王人美的崛起过程中,发现王人美电影才华的伯乐,为“联华”的大牌导演孙瑜。
1983年,过去风华正茂的名导演孙瑜,与昔日的红女星王人美,都已经成为了耄耋的老者。有一次,在老朋友的聚会中,王人美曾颇带几分天真地询问孙瑜:孙导,当年有那么多风髻雾鬓的美丽女子在等着做电影明星,你怎么就偏偏选择了我担任《野玫瑰》的主角呢?孙瑜导演微微一笑。打趣地说:“那是因为你王人美的名字叫得好呗。人美,心美,大家都说你当年很美。这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嘛。”
孙瑜导演讲的是一通玩笑话。他后来写给王人美的一封信中,解释了其中的机缘:当时,上海滩电影业的男主角形象,大抵都是张君瑞式的多愁多病。女主角也时常摆出一种无病呻吟的颓废姿态。观众看得多了,未免有点倒胃口的感觉了。孙瑜便发誓要在“联华”的年度主打影片《野玫瑰》中,引进一种全新的女主角形象。
其时,“联华”的两大当家花旦是阮玲玉、陈燕燕。阮玲玉是一种性格演员。你拿她出演农村女子、工厂女工、酒吧舞女,或是卖花姑娘、妓女,等等的角色,没有一种是她不可胜任的。只是,观众熟悉了她的戏路,她的表演便不再寻求突破。至于陈燕燕嘛,她的路数只适合于悲情牌。你让陈燕燕演悲痛中的少女,可以惟妙惟肖。让她出演其他的角色,表演就有一点矫装得生硬了。王人美是天真自然的。
孙瑜找她来试镜头,面对摄影机,她没有表现出一点点刻意的表演欲。天然样,款款地行,她生来就是这样一个汉家姑娘。王人美当时的表演非常的自如。她一下子就把导演孙瑜怔住了。孙瑜兴冲冲地找到“联华”的当家老大罗明佑讲:今年“联华”的重点影片《野玫瑰》,女主角一定要起用新人王人美!罗明佑当时就笑了:“你孙大导演不是在向我请示工作,而是在向我下最后通牒了。我还能说什么?”
不久,黎锦晖的联华歌舞班正式解体。王人美便正式地加盟到“联华影业公司”,成了“联华影业”的一名正式签约演员。
此后,蔡楚生执导的《都会的早晨》与《春潮》两部情节片,都发挥了王人美野趣天然的艺术特色。这使得王人美在她的粉丝群中,形象愈来愈爽朗清举。
《都会的早晨》一片中,王人美的表现,也颇有值得圈点的地方。王人美在影片中,出演的是穷车夫许阿大的亲生女儿兰儿。她把一个穷困家庭的父女、兄妹之情,演绎得清新自然,观后令人顿生“人间只要有清真的情感,粗服乱头处世皆好”之感叹!因此,著名电影艺术家洪深对于《都会的早晨》一片,有过诸多的赞叹。他给该片加的定语为:“从那种夹杂着沙砾的瘠土中间”“冲破了初春的霜雪”,从而“具有伟大的未来性的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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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便有了1933年9月,王人美与著名导演蔡楚生的再度合作。这次他们共同策划了在中国电影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大片《渔光曲》。
《渔光曲》的情节设计,具有一种中国式的唯美凄清。它讲述的是一个倾覆的大时代中,一个渔民之家的生之哀痛:渔民徐福不幸葬身大海。其妻徐妈为了生存,只得把刚生下的双胞胎小猫与小猴留在家中,跑到船主何仁斋那里做奶妈,抚养少爷何子英。因此,三位小孩在小渔村的一种水色山光中,竟然结成了最好的朋友。可是,有一次,徐妈因不小心打碎了一只花瓶,船主何仁斋无情地把她解雇了。大病一场的徐妈成了一位盲者。无奈之下,徐妈只好领着小猫、小猴流浪到了上海,靠在街头演唱从前渔家的忧郁、悲怆的橹歌,卑微地活着。时间在一种寂静的惆怅间,倏忽逝去。后来,何家的少爷何子英从国外学成归来。这时,昔日的小渔霸徐父何仁斋,也把家从挹流而建的小渔村,搬至了声色繁华的上海滩。一个偶然的机会,何子英忽然在人头涌动的上海街头,听到了只有在海边滩声长流时分,才可能唱响的《渔光曲》。他寻声而去,便与儿时的伙伴小猫、小猴两兄妹意外地相逢了。何子英见徐家一贫如洗,心中大为感慨。他当即掏出100元钱给小猫补贴家用。没想到这却给小猫一家带来了一场灾厄。小猫在商场购物时,店主却诬说小猫是一个街头卖唱的,哪来这么一大笔钱,一定是偷的。如此,小猫、小猴兄妹俩便一起被抓进了警察局。等到小猫、小猴从监狱中获释,他们生活的那一片贫民窟,却淹没在了熊熊的大火之中。徐妈是瞽者,竟因此葬身火海。何仁斋有了钱,便惦记着玩女人,姨太太娶了好几房。有一天,最年轻的姨太太因为私情,携卷了家中所有的款项逃走了。何家终于怆然地败落了。这样,看破了世态炎凉的何子英,便重新记起了从前那唯美的小渔村中,浸透了一代又一代赶海人汗水的催橹歌声。于是,何子英便与小猫、小猴相约,一起回到了小渔村过上了一种简单的生活。
影片之收宫,在艺术的处理手法上,渗透出一种无以言说的唯美与凄婉。孪生兄妹中的哥哥小猴,在一次出海捕鱼的小小意外中,受创即死。
一带江山如烟。
影片结束时,小猫与何子英偎坐在清寂无声的海滩上。小猫噙着眼泪,唱响了那一首娇美得令人心碎的《渔光曲》。斯时,蔡楚生的镜头大力一摇。山、水、人,这尘世间缥缈的一切,一时间全都沉浸在了一种似雨似风又似雾的、微微凄婉的情调之中。
对于这部片子的拍摄,社会各阶层的接受程度都不错。它既有穷困潦倒人家的恸哭,也反映了一个曾经的殷实傲慢人家,在一个纷乱的大时代中的慢慢滑落。因而,很容易在当时的社会各界引起共鸣。
据说,本片的大编导蔡楚生为了追求一种至纯至美的艺术感染力,在影片的拍摄上下足了功夫。1933年9月,浙东沿海一场浩荡的台风,刚刚呼啸而去。创作欲甚强的蔡楚生,便在第二日撵着台风的尾巴,强迫摄制组的一大帮子人员,勉强登上了海风劲吹的浙东渔岛抢拍外景。蔡楚生跟人家解释:他的影片中,就需要这一种天、地、人、大海一派苍茫不可见的悲怆底色。
王人美在片中担纲了小猫的角色。她那个时候年轻,浑身上下均散发出一种青春女子的活力。因此,干任何的事情,她都跟男人们比赛着做,爬山下海,摇橹掌桅,不惧任何风险。对于小猫这一角色,王人美拿捏到了干净准确的极致。这就令民国的许多女子,在走出了影院很长一段的路之后,心境仍然浸润在渔家姑娘小猫那丁香花般轻愁的氛围中,难以自拔。
《渔光曲》主题歌,由著名的田汉的红色情人安娥女士执笔,任光作曲,王人美亲自演唱。王人美别树一帜的嗓音,仿佛一种小城落花的幽径,也仿佛一种春风轻拂的听雨红楼,喑哑、凄楚、却也矜持、温情。她沉静地把一种寂寥、哀怨且充满着岁月沧桑的普罗大众的辛酸与无奈演唱得淋漓尽致。难怪当时的上海滩会呈现出一种满城争说王人美的狂热。
《渔光曲》于1934年6月14日,在上海金城大戏院摆开了首映的仪式。由此在上海的街道巷陌间,蔓延成为一种轰动的社会效应。1934年,上海遭遇了60年一见的酷暑天气。可这丝毫不能影响上海民众挥汗观看《渔光曲》的热情。
当时,上海滩有一部叫《姊妹花》的电影,是由大明星胡蝶主演的。曾经创下了公演64天仍然满座的傲人记录。可是,《渔光曲》在连映84天之后,仍然呈现出一种人潮如涌的壮观。这就轻而易举地把婷婷袅袅、红唇窄腰紧身衣的影后胡蝶,一下子挤咸了绿叶扶持红花的配角。其实,这是两部风格迥然不同的影片。
明星影业的郑正秋,最初曾发誓要赚足师奶小姐们的眼泪。所以,他刻意经营的是一种小而清美的、美女加英雄的电影氛围。他联络的就是小市民、少奶奶,以及太太小姐们的感情。
而“联华”的蔡楚生、史东山、孙瑜这几位硬着颈项的男子呢,他们生性就不喜欢嚼被人家啃过的香饽饽。所以,他们飘过了明星影业那一帮名导的视野。而把作品的受众锁定为上海的中学生、大学生这一个青年群体。
这个群体的女孩子们,即便是把她们放在了一种槛前山深水寒的寂寥环境中,也仍然可以散发出一种柔劲清和的青春活力。因此,蔡楚生便让王人美在《渔光曲》中,一路清唱着,走了出来。
上海大中学校的女孩子们,立即就咂摸出了“王美人”身上那一股清新好闻的女人香。这样,王人美的风格,便忽如一夜春风吹遍了上海的每一个角落。王人美在《渔光曲》中,有一个头发自然飘逸的造型。后来,上海的许多女学生都刻意模仿起了王人美,把自己打扮为头发披散的样子。
电影《渔光曲》的这种盛况,在国际电影界也引起了关注。1935年2月,莫斯科举办了第一届国际电影节。中国送去了包括《渔光曲》在内的四部影片,角逐奖项。这是中国人自己开拍电影以来,第一次参加国际性的展赛。在所有四部参展的中国影片中,《渔光曲》的成绩最好。获得了全场第九名的高分,还捧回了一个“荣誉奖”。
《渔光曲》是中国第一部在国际电影大奖赛中获得荣誉的影片。后人在梳理百年中国的电影成长史时,也把《渔光曲》列入了十大经典影片之一。王人美因此在中国电影史上确立了任何人都不容忽视的地位。
后来,进入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人民日报》的记者解波女士协助王人美完成了她的自传《我的成名与不幸》时,王人美在一种温柔、美丽而平静的黄昏景色中,慢慢地跟解波说:“《渔光曲》是胡蝶带到苏联的,我和蔡楚生都没去。三十年代的电影演员,现在只有刘琼了。聂耳、周璇入电影界都比我晚,是我从北平演出后回来才来的……”当时,王人美一边讲,一边还兴致大发地在解波携带的一本记事本上,写了一段《渔光曲》的歌词。
毕竟,在我们倏忽而来、倏忽而逝的人生岁月中,像这般壮美的旖旎风光,是每一个个体生命,既难遇也难求的。
讲到上海骨灰级的老影迷,非赵士荟女士莫属。她收藏的老电影印刷品之大全,令所有老电影的收藏爱好者们眼红。
赵士荟手中,有一本1934年出版的王人美写真集。她在给人家指认着写真影集中的王人美时,眼神中常有一种熠熠的光彩:
“这里面有王人美一个佩戴猫头的写意照,很得意的哦。因为她的表演风格就是奔放的,自然活泼得像一尾快活的小鱼。那样的感觉,带给人的是一种天然的野趣。她‘野猫’的绰号就这样自自然然地叫开了。”“她的表演气象应该是属于轮廓清明的那种。像我们过去乡间野游时见惯的那种幽静的小溪。不是很宽,至多不过一二十丈。静静的水清澈透明,使游人皆可把水中随意来去的游鱼清晰地计数。王人美就是以这样一种姿态切入影坛的。因此,她给当时的电影界吹进了一股田野的、清新自然的风。”
那样一种美,不要讲当年上海滩的观众们,即便是今天的我们听了也要为之神情一爽。当然,相册上的王人美,倘使用我们今天的审美标准来衡量,已经算不得是标准的美人了。不过,她的“白玩吹尽楚江秋”的别致风情,却在泛黄的岁月中保存了下来,令每一个乍然初见的人怦然心动。
有人讲:像王人美那样的野趣,只适宜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上海滩。她不容模仿,舍此再无第二家。这话也有一定的道理。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对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上海滩之印象也不尽相同。有人想念它的忧伤与浓情。也有人记挂着它的红杏深花般的年华。
但是,当年,有那么一批充满活力的年轻女人,从外省的各个地方汇聚到了上海淘金。这些女子中的少数幸运者,便为上海的特殊文化人文背景淬炼成为一种绿畴如画般的精致女子。那样的女子,才是值得我们现代每一位向往小资情怀的知性女子去静静地怀念的。如此,王人美、黎莉莉便与阮玲玉、陈燕燕一起,成为上海滩上红极一时的“联华四大名旦”。
王人美一夜之间蹿红上海滩,这确是一件好事。不过,王氏家人中,也有人对于王人美的红颜花开,表现了隐隐的不安。后来,王人美回忆说:记得是她拍摄《渔光曲》的紧张时期,恰逢她的生日。当时,王人美被蔡楚生导演一天到晚盯住拍片。什么生日不生日的事情,王人美根本就没精力再放在心上。可是,王家的大姐王雪华却小心地放在了心上。生日那天,王雪华来到了王人美的“联华”宿舍送生日礼物。王雪华一连叫了王人美数次,均是酣睡如故。
那一天,王人美才刚刚满18岁。正是一种女子“芭蕉分绿上窗纱”的初春时节,也是一个女孩子颇为贪睡的年龄。大姐王雪华忖度:细细(王人美的乳名)这一阵子拍片太辛苦了,人都瘦了一圈呢。因此,王雪华便不再坚持叫醒王人美,留下东西后悄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