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戏团中,王人美相继演出过《孔雀胆》、《天国春秋》二戏。可是,不久王晋生即腼腆着脸皮,低声地跟大家说:口袋里的钱用尽了,没办法,大家还是散了吧。这样,王人美便又回到了从前的一种无业状态。
讲起来,上海滩演艺界的一帮风云人物,最拿得起,放得下的,应该是蒋君超、白璐夫妻。他们比金焰、王人美夫妇迟一点大后方。蒋君超、白璐夫妇见昆明的文化界,人满为患,当即确定了先生存、再图发展的基本策略。两人在王人美住处的楼下,开了一个小小的南杂货商店。白璐吆喝得起劲,慢慢地就有了回头客,夫妻俩带着两个孩子,小日子竟然也过出了一种细水长流的悠然。
白璐培养的回头客中,有一位年轻的女子,是美军总部物资供应处昆明基地的工作人员。她过去看过王人美的电影。她听说王人美仍然闲着,便介绍了美军总部物资供应处一个英文打字员的职位给她。这一点,似乎要感谢黎家的老四黎锦纾,过去在明月社时,曾经送她学习过英文。这样,王人美便去到了美军总部昆明基地的人事室,做了一段时间的打字员。
这时候,金焰的酒已经喝得很凶了。金焰觉得自己赚的钱,连老婆也养不起,自己的生活真是失败。他再回想起从前跟王人美讲过的一些豪情壮志,如今却被无情的现实磨蹭为一种路小山寂的景况,他就觉得了做人的无趣。因此,那一段时间,金焰很怕见到王人美,便甚少回去昆明。有时,即便是回到了昆明,夫妇俩面对一种黯淡的前途,也是默然无语。人们常说,贫贱夫妻,百事可哀。说的就是金焰与王人美之间的那种情状。
后来,唐瑜在写《二流堂记事》时,曾经讲到了重庆、成都时期的金焰处处碰壁。当时,金焰的性情,已经郁闷到无以复加。唐瑜讲:“虽说‘好汉不提当年勇’,三十年代,金焰一年就演两三部片。如今将近十年了,成日晃晃悠悠。他有不少计划、设想,他唉声叹气和我谈他的心境。这一天,几杯入肚,酒下愁肠,金焰感到难受……等到人们四处找寻时,在铁丝网内看到他卧倒在血泊中。”
恰巧在金焰精神恍惚的期间,有关王人美天天晚上参加美军基地联欢舞会的流言,从昆明传到了重庆。流言经过一番有鼻子有眼的加工,似乎形成了王人美轻薄桃花逐水流的一种证据。
倘使是在平时,金焰对于这样嘁嘁喳喳的传言,最多不过是付之一笑而已。可是,这时节,金焰的心底正窝了一肚子的无名之火,他看什么都不太顺眼。金焰开始出声指责王人美。这样的夫妻反目,情境颇类似于鲁迅当年在小说《伤逝》中的描写。
地泞、天阴、峭寒、酿雨。
金焰、王人美的心底即便是写了一个大大的舍不得,又能怎么样?困厄使原本相爱的夫妻猜疑,猜疑使他们失去了平和,失去了平和的夫妻,陷入的是一种无言的状态。于是,1944年底,金焰与王人美小心维系了10年的夫妻关系,最终走到了尽头。
后来,王人美在总结他们失败了的婚姻时,曾经讲过这样一段话:
“……抗战爆发后,金焰和我缺少共同生活,缺少互相了解。金焰有强烈的爱国心,很想为抗战出力。但是他也认为丈夫应该养活妻子,他不赞成我独自参加大鹏剧社,更反对我冒冒失失报考英文打字员,他不了解我经历流亡生活后的思想变化。烽烟遍地,哀鸿遍野,我怎么能安心当一只家猫?怎么能安心无所事事?我能够做一些工作,做一些自以为对抗战有益的工作,心里才觉得安稳、踏实。但是他不理解我,认为我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斯人斯言,令人伤感地想起了一句古诗:情深难持,慧极必伤。
11
金焰与王人美分手后,令无数家庭破碎了的中日血战终于结束了。金焰回到了上海。
那个阶段,金焰似乎迎来了他人生的一个小阳春。他在短短的两年间,相继主演了《迎春曲》、《乘龙快婿》、《失去的爱情》等三部影片。这令金焰的精神为之大振。最为重要的是金焰在《失去的爱情》一片的拍摄中,认识了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子,她便是秦怡。当时,两个人都刚刚从一场累人的婚姻围城中走出来。“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所以,两个人便在一种幽静的等待中彼此相望。
1948年的一天,天大晴。石痕木荫,流光溢彩,令人有一种神骨俱醒的感觉。当时,吴祖光、金焰、秦怡三个人怡然地坐在一间茶楼中喝茶。吴祖光望了一眼金焰,再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秦怡,两个人的面部表情无意中明洁可爱。
忽然,吴祖光就脱口问了他们一句:“既然你们是合得来的,为什么不能有一个婚姻呢?”金焰、秦怡的表情当时就怔住了。说实话,吴祖光不问,之前的他们根本就没有往这个方向上想。现在,吴祖光把这样一份春情牵出来了,金焰迟疑了一下,问吴祖光:“你确定这样可行吗?”吴祖光满含着微笑反问:“为什么不可以?”如此,金焰遂决定向秦怡求婚。
秦怡亦是再婚。她的第一任丈夫叫陈天国,他们曾经生下一个女儿斐斐。秦怡与金焰结婚之后,便又添了一个儿子金捷。
秦怡与金焰在宇宙俱乐部摆了五桌婚宴。是年,金焰36岁,秦怡24岁。郭沫若做的证婚人。到场庆贺的嘉宾,大抵为当时上海文化艺术界的一些知名人士。金焰是一个酒仙,他娶来了月色花香的秦怡,心境大爽,酒量也就放开了。这一来,婚礼上便喝醉了不少的人。
历史学家翦伯赞、漫画家丁聪醉酒后憨态可掬。他们笑嘻嘻地跑到秦怡的后面,一边拉起秦怡的衣角一边嘟哝着说:“你是我的玫瑰,我是你的尾巴……”金焰当时正抓着一个酒瓶,望着秦怡傻笑。秦怡赶紧把金焰推在前排扯着他的衣角,大声地说:“你是我的玫瑰,我是你的尾巴……”大家醉醺醺地牵住前排人的衣角,组成了一个长蛇阵兜圈子。如此,便把婚宴推向了一个快乐的高潮。
离婚后的王人美,一度参加过王为一、欧阳予倩编导的电影《关不住的春光》的拍摄工作。此后,王人美便一个人血气枯耗地住在香港。王人美在很长一段的日子中,没有固定的职业,也没有知心的朋友,只有“月钩初上紫薇花”时分的一种淡淡的忧伤。
新中国成立后,王人美才回到了上海。这样,她便成为了上海长江电影制片厂的一名正式演员。1951年,王人美参加了长江电影制片厂《两家村》的拍摄。有了一份正式的工作,王人美的心境顿然爽适了许多。但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政治运动,像一堆无法控制的野火,蓬蓬勃勃地燃烧起来了。王人美好端端的,就神经错乱了。
当时,王人美的好友吕恩也在长江电影制片厂工作。她感觉到王人美的精神状态有一点的不对劲。王人美老是紧张兮兮地跟她认识的每一个人申辩:她不是台湾留在大陆的潜伏特务。吕恩赶紧把她送入了上海的一家精神病院。
原来,在王人美羁留香港期间,中共在香港的文代会成员司马文森、洪遒、齐闻韶等人,为了争取香港的文化艺术界人士,曾经组织了一个地下的读书会。大力宣传新中国的文艺政策,并暗自收听来自祖国大陆的捷报。但这时,电影大王张善琨也跑到了香港,他力邀王人美留在香港拍片。所以,王人美赶上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文艺整风,有人便向组织上汇报:王人美曾经跟军统特务头子戴笠交往亲密,跟电影界的大汉奸张善琨往来也不同寻常。组织上一本正经地把王人美找去核实了情况。王人美这一惊吓,非同小可。她的精神自离婚后就一直处于一种紧张状态。现在,终于绷不住了,便崩溃了。
王人美的二姐王明霞知道了小妹的情况之后,便迅速地把王人美接到了北京。王人美后来在大哥王人旋的家中住了一段时间,她的神经获得了松弛,整个人的身体状态才逐渐地好了起来。
王人美的精神恢复后,家人一度跟她提到过上海的工作。王人美失声讲了一句:呀,上海哪,那真是太可怕了。如何可怕,王人美便不肯往下讲了。如此,后来,王人美的家人便设法找关系,把王人美调到了北京电影制片厂做事。
在北京电影制片厂工作的期间,导演们曾根据王人美的精神状况,安排她在《猛河的黎明》、《青春的脚步》、《探亲记》、《青春之歌》等影片中客串一些角色。
那个阶段,是红色经典影片的黄金时代。王人美可能不太适应那过度夸张的表演方式。所以,可供她发挥表演才华的镜头,不是太多。可是,即便是这样,对于王人美而言已经是一个很大的慰藉了。这至少证明了王人美在此刻的电影界,仍然是一个可用之人。
后来,有人总结了王人美的婚姻,得出一个辛酸的结论:女人们,无论你们曾经拥有怎样倾城倾国的容颜,拥有如何草木齐芳的名声,男人都绝对不是可恃的最终归宿。否则,无厄不至。不过,这也是难讲的。
电影圈中,水银灯下,有许多的婚姻,原本就承载了太多纤弱秀丽的光环。这种光环一旦在时空的生生流转中暗淡,婚姻也就走到尽头了。金焰与王人美的婚姻,自然也没打破这一条定律。
当时,正值一种山河苍茫、百姓多劫的多事之秋。因此,讲到金焰与王人美执著于电影的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时,曾有人议论电影是没有用的。确实,国难当头,电影既不能当枪,也不能做炮,在毁坏一切的战争机器面前,电影是相当纤细与弱小的。可是,金焰、王人美那一代的电影人偏要说,电影其实也是有用的,那是一个民族苦难与欢笑之心灵历程的投影。要不然,我们便无可解释中国千百年来,像屈原、司马迁、杜甫等无数文化人的执著追求了。电影不过是传统的文化与知识,发展到近现代阶段所出现的一种出尘风貌。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王人美风情万种,姿态柔美。总结其传奇的电影生涯,也是颇具传奇色彩的。她主演的电影《渔光曲》,已经成为百年中国电影的一个经典;她演唱的歌曲《铁蹄下的歌女》、《渔光曲》主题歌等,数十年来传唱不息;她与影帝金焰的婚恋虽然结局是凄婉的,其过程却空蒙幽静,流动着芳草萋萋时节惆怅客的别样情怀。正因为有像王人美这样一代影音女红星,花木扶疏地摇曳于春雨如丝的上海滩,才成就了上海滩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风情万般的芳名。
美国学者李欧梵在写完《上海摩登》一书后,曾经感叹: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流芳于上海滩的那一代灵性女子,无一不因理想而发,亦无一不因理想而灭。
纵观王人美的前半生,她实在是中国早期电影繁荣之时一朵经久弥香的玫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