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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今天的读者,对于黎锦晖这个名字,或许会感到些微的隔膜。
大约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大上海在殖民的淡黄色暧昧光线的映照下,它商业化的文化犹如一台高速运转着的庞大机器,正散发着声色迷离的巨大热力。却独有民族流行乐坛鸦雀无声。
亲爱的读者,你知道是谁曾经深夜徜徉于旧上海雾蒙蒙的雨巷中,挥毫写下了中国近代第一首流行歌曲《毛毛雨》吗?
又是谁个率先打破了清末民初男女不得同台表演的禁忌?
谁个写下了中国第一部儿童歌舞剧?
谁个创立了中国第一个歌舞团“中华歌舞团”?
是谁为中国第一部有声歌舞片谱写的乐曲?
谁大胆地领着中国第一支歌舞乐团去到了东南亚各国巡回演出,从而将天籁般的中国通俗音乐带向了世界?
谁个培养了中国首位流行歌星黎明晖,从而奠定了中国流行音乐的明星制度?
谁发掘和培养出了天王级的女明星周璇?
谁的旗下在1930年就有了雍容华贵的“四大天王”的女歌手阵容?
谁个帮助当时的上海高级夜总会,组建起了中国第一支全部由华人组成的爵士乐团?
是谁将爵士乐与中国民歌巧妙地糅合在一起,从而创造出了一种令人耳目一新的本土化的爵士乐曲?
谁发掘培养的文艺人才,影响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至四十年代上海通俗音乐以及电影娱乐圈的基本走向?
谁给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义勇军进行曲》的作曲者、音乐才子聂耳搭起了通向成功之路的第一座梯子?
谁在1950年后,就被贴上了创作“黄色歌曲”之腐朽文人的标签,却再也作声不得?
谁个壮年时为二十世纪中国流行音乐扫除了一切荆棘,临入老境,却被台湾文人李敖不无幽默地将之与油画宗师刘海粟、性史学家张竞生,并称为“中国的三大文妖”?
面对这连珠炮似的一连串问题,在全世界享有盛名的音乐理论权威,美国柏克莱大学的安德鲁博士,以及台湾的郝明义先生,在他们的新书《留声中国》、《音乐事情》中,用不容置辩的语气告诉大家:所有上面一系列在流行音乐史上堪称开创性的举动,都是一位叫黎锦晖的湖南汉子一人做下的。
我相信,现代的人们,大抵就会对于黎锦晖——这位中国乃至亚洲的流行音乐之父肃然起敬了。
黎锦晖(1891—1967),字均荃。湖南长沙府湘潭人氏。
清末民初年间,山川秀丽的湖南地面,不仅涌现出大量的军政人才,并且它的婉丽的楚文化也有着一种日影宣朗般的明净。譬如:湖南的地方戏种,有湘剧、祁剧、辰河戏、武陵戏、荆河戏、巴陵戏、湘昆、花鼓戏、阳戏、花灯戏、傩戏等十余种之多。其中,黎锦晖家乡广泛流传的湘剧,当时的民间习惯称之为“大戏班子”或“湘潭班子”。它们奇异的艺术风姿,深深地渗透在了湘楚大地的民俗民风之中。
少年长成的黎锦晖,也深深地被那些天籁般的民间风俗音乐影响着。加之他的悟性本来就比寻常的少年高一点点,有一个儒雅清伦的世学家庭背景,黎锦晖的幼年即有过古琴筝与传统弹拨乐器的专门训练。这为黎锦晖后来的音乐发展勾勒出了,一个林木修然的清凉背影。
其实,黎锦晖家乡湘潭县,实在是湖南省的一个门户。它坐落于湖南中部偏东、湘江下游西岸的一个便利位置。北接省城长沙,东连工业重镇株洲,西南倚靠衡山、韶山的碧簪玉峰。加之境内有毓黛碧波的靳江河、涓水、韶河汇入汤汤的湘江,构成了一种蛛网四结般的水陆联运交通脉络。
湘潭县在历史上,即为湘楚大地上一个人物明媚、风物雅洁的娟好地方。
据史书记载:明朝时它即为“工商十万,商贾云集”的繁华商埠。至清末民初时,湘潭县“毓富浩穰,磁货氓庶皆在城外,沿湘以上十余里,因号称为‘小南京’。”
当时,湘潭县城阛阓纵横,俨然一种参差十万的富丽,其“城市街衢三重,长十五里,三乘之,四十五里”。城区实际上的规模大有超越省城长沙的势头。因此,享有“天下第一壮县”的美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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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潭黎氏素向是县中的名门望族。
湘潭黎式家族中,晚清官场上较有名气的士大夫有道光年间的御史黎吉云、同治时的太仆寺卿黎福畴、光绪时的漕运总督黎培敬,以及光绪间享有清流美誉的奉政大夫黎葆堂先生等,黎葆堂先生曾经出任过桂林知府的实缺。这黎葆堂老先生便是黎锦晖的祖父了。
一般的骤贵骤富人家有了青云展翅的际遇,大抵会在繁花似锦的湘潭县城忙于买地起高楼,过一种偎红倚绿、轻裘肥马的糜烂生活。
黎葆堂先生有自己的见解。他来到了湘潭石潭坝乡一个叫菱角村的静美乡村衍育子孙。那是南岳衡山支脉晓霞山下、住户不满十户的一个很小的村落。
从官场隐退回乡的黎葆堂当时仔细观察过菱角村的地理形势:村之南攒绿夹翠的群山,涉目皆成美景。村之北的阜地斜骞成为一只雨燕的样子,有嘉禾叠浪的田塍横亘其间。黎葆堂一眼即喜欢上了这个岚光掩映的美丽小村落。
黎锦晖仍然记得祖父黎葆堂老人一手筑建的故居样子。后来,进入垂暮之年的他,曾经语调淡淡地谈起了菱角村:
那是两进四合,土墙黛瓦的一座南方乡村庄园,占地大约有二十亩的。由外面往里走,有三道的门楣儿。第一道的门牌必须是正大方正的,所以它的朝向是阳气勃然的正南,第二道的槽门与居住大屋的正门,则选择了朝西的方向。
当时,堂庑清明的正屋两侧,翅翼般排列着两进两出的十三间卧室。当年的黎锦晖太小。所有房间的门槛儿,对于他都显出了一点高度。
春天院落中的墙角,常常有不知名的繁花兀自地开落。天空总是静静的。阳光下身影扁扁小小的黎锦晖,最喜欢在那些磨蹭得锃亮的门槛上爬上爬下。
黎家正厅的神案上方,悬挂着一副“美意延年”字样的滚金镶嵌的巨匾。那是北洋政府的总统徐世昌先生,在祖父黎葆堂大人五十岁寿诞时送的贺词。厅中四壁,挂满了当年声名斐然的文人骚客们的楮墨题字。
循着伊唷轻响的平板楼梯上去,是祖父盼顾自诩的藏书楼——诵芬楼。
用温润到令人心动的一座书山来形容诵芬楼,其实是不过分的。当时,诵芬楼上还疏落有致地摆放着后来成为一代艺术大师的齐白石随意雕刻的一些笔筒、砚池盒、假山、小动物等小工艺品。
祖父黎葆堂过世之后,诵芬楼便成为黎锦晖的父亲黎松庵先生与清雅的文友们吟诗、作画、刻印的消遣之地。
因此也成为湘潭籍士大夫们,在性情凉薄的清末年间,一个颇为向往的温馨所在。
3
黎锦晖印象最深的一个前辈文人是未发迹时的国画大师齐白石先生。他是晓霞山东麓的星斗塘村人氏。
从晓霞山南面的菱角村,顺着一条弓背状的小路慢慢地走到齐白石住着的星斗塘村去,大约不过四五里地。
有一年,黎家的老祖父黎葆堂先生,请32岁的默默无闻的齐白石到家中为亡故的父亲画“衣冠遗像”。如此,他们便结成了一对忘年之交。
黎葆堂先生喜欢齐白石的风趣向学。当时,齐白石的家境不是很好。善解人意的黎葆堂先生在每年齐白石卖画的清淡季节时,便会盛情邀集齐白石到自己的农庄中来闲住。当时,黎葆堂先生为了缓解齐白石因为谋食艰难所产生的焦虑情绪,曾经力邀齐白石先生担纲自己发起的“罗山诗社”中的主笔健将。
其实说起来,齐白石与黎锦晖之父黎松庵先生,也仅仅相差不过八岁。齐白石与黎松庵间的交往,也是融洽甚欢的。齐白石曾经在他的《白石老人自述》中,语调愉悦地回忆:
“星斗塘村在晓霞山的脚下,杉溪的后面。溪水从一个叫白竹坳的山谷中出来,风景很是幽美。
……
“黎葆堂先生年老倦游。黎松庵便成为民间诗社的一个积极倡导者。当年,距黎松庵住的星斗塘村后面约一里地有一座形状颇为好看的罗山,俗称罗网山。黎葆堂先生便为诗社取了一个叫“罗山诗社”的名称。”
罗山诗社传到了黎松庵的手中,齐白石仍然是诗社中的一个活跃分子。
后来,巍峨成一代大家的齐白石,十分怀念在黎家“罗山诗社”度过的那些快乐时日。他说:当初壮年的一班文字知己们,去到黎府“聚必十日饮。或造花笺,或摹金石。兴之所至,则作画数十幅。日将夕,与二三子游于杉溪之上,仰观罗山苍翠,幽鸟归巢;俯瞰溪水澄清,见蟹蜞横行自若。少焉月出于竹屿之外,归诵芬楼,促坐清谈。以至月西斜东方既白,仍不能眠。”
嗳,这样的风雅俊逸,自然值得人隽永地挂念!
中国有句老话:好山有好水,好男配好女。黎松庵先生是“一笑如春温”的男子,他的夫人黄赓于静柔简淡之中流露出一分不同凡艳的品性。她嫁给黎松庵时目不识丁。她只是在一旁静静地聆听了齐白石等一班文人的吟诗作对,却慢慢地咂摸出了中国文字间的韵味。由是竟憬悟出了看书填词的学力。齐白石对于黎松庵先生这位品貌韵雅的夫人自是心生敬佩。
后来,黎锦晖诸弟兄姐妹行走于乱石磊砢的大江湖中,他们脾性中石骨嶙嶙般铿然的成分,多得益于母亲黄赓之遗传。
4
1911年,由黎松庵牵头出资,在故乡为黎氏的族人们兴办了一所叫长塘杉溪的家族学校。
黎松庵专门聘请了数位考取得前清秀才功名、却又不抗拒西方新学的教员,开坛主讲亦中亦西的课程。教师们除了讲中国传统的《四书》、《五经》,也讲将来社会或许能派上用场的算术物理、音乐美术等新课目。黎松庵鼓动黎氏族人中的贫寒弟子免费入学,期望他们能在将来社会中安身立命时有一种较高的起点。黎松庵的八个儿子、三个女儿也在这间自办的私人学校中,完成了最初的启蒙教育。
黎松庵是黎锦晖之父在文人墨客中叫得最响的字号。他的原名为黎培銮,又叫黎德恂。黎松庵曾经与长子黎锦熙携手步入过晚清的科举考场,父子双双撷取过秀才的功名。可是,黎松庵看到晚清的乱象,他不再想外出做官。他选择了在家闲居的生活,常常以陶渊明高雅周到、放浪而不失分寸的隐逸生活方式勉励自己。因此,他在诗书画印的自娱自乐中积累了很深厚的艺术功底。当年,黎父黎松庵的书法艺术在湘潭的地面上是相当出名的。过去,湘潭名店大贾的商号牌匾大抵出自黎松庵先生之手,他晚年曾著有《楹联大观》、《黎松庵书帖》。这自然也是一种固执寂寞到可爱的生活方式。
后来,黎锦晖兄弟们在外面的世界中行走,当他们寂静地伫立于风雪迷离的石桥,注视着河边柳梢的冷月,穿行于卖花声清脆的湿漉漉的长巷时……他们的心底就响起了父亲黎松庵从故乡的堆子巷穿过时跫然的足音。
黎锦晖很清晰地记得,菱角村故居门外不远处的一条短巷,就叫堆子巷。走出堆子巷后即为一派明媚的田园风光。有池塘、有成荫的佳树,有汩汩流动溪涧旁摇曳的芦苇,自然还有终年蔬香飘拂的碧绿菜圃。在这样润湿滋茂的人文地理环境的熏陶下,黎松庵与夫人黄赓所育的八个儿子,后来均成为清淳简贵的一时彦才。
大哥黎锦熙教授,为著名的语言学家,曾任北京师范大学的中文系主任。次子黎锦晖,即为本文中一个重要的角色,他的本事毋庸赘述。三子黎锦曜是学理工科的,后来成长为一个出色的矿业学家。四子黎锦纡,对于教育兴趣盎然,他先后出任过湖南省教育局长、人民教育出版社副总编辑等要职。五子黎锦炯,是一位工程学专家,他是铁道部专业设计院的总工程师。六子黎锦明是一个作家,成名甚早,一度曾声名寂寥,后来鲁迅读过他的作品后击掌称好,他的作品便开始在艳阳下散发出明黄照眼的光芒。七子黎锦光,起先在严霜浸染的人生路上多有徘徊,后来选择了与二哥黎锦晖同走音乐之路。八子黎锦扬,漂洋去了美国的耶鲁大学深造,毕业后一直留居于美国从事文学创作。
黎氏八兄弟成年后,所从事的职业涉足语言、教育、文学、音乐、理工诸学科等众多领域,他们都在各自的学科领域中做出了不俗的成就。因此后来,家乡的父老乡亲们,便骄傲地为他们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头:“湘潭黎氏八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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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黎锦晖在以后的流行音乐界中,声名如日中天。他却不是从一开始就走上了流行音乐的路子。毕竟当时的流行音乐,仍然流俗于为世人侧目的下里巴人。
黎家是地方上的望族。父亲黎松庵即便是对于子孙的功名,持一种通达开放的态度,却仍希望黎氏的子孙们个个学有所成,走上一条为世人所尊崇的谋生路子。
这个时候,仅比黎锦晖年长一岁的长兄黎锦熙,在银筝檀板的京城已经确立了卓尔不凡的声名。黎锦熙(字劭西),14岁时即与父亲黎松庵双双考取过晚清的秀才,成为湘潭地面上的少年天才。
1914年,青年黎锦熙受聘于长沙湖南第一师范任历史课教员。这个阶段,书写中国现代史的巨人毛泽东正在学校中就读。黎、毛的性情颇为相投,当时就结成了既是师生、又为朋友的清嘉之谊。1915年,时年26岁的黎锦熙,已经成为当时教育界一株亭亭峭拔的大树了。因此,他进京接受了教育部教科书特约编审员的聘书,并成为北京师范大学的教授。1918年9月,毛泽东为筹备湖南学生赴法勤工俭学诸事宜,一度羁留于北京数月,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当助理员。图书馆助理员的薪金其实是微薄的。毛泽东当时在北京的日子过得颇为清苦。黎锦熙对于这位比自己小三岁的湖南老乡颇多关照。他时常会请毛泽东到家中吃饭,每次都特地为毛泽东准备好一大盆他最喜欢的红烧肉,让他打打“牙祭”。黎家院子中长着一棵大枣树,当时,正是枣熟季节,毛泽东说捡一些枣子带回去当宵夜吃,双方一笑置之。
毛泽东对于黎锦熙颇为尊重,1949年新中国成立,特地请黎锦熙出席了天安门的开国大典。当时,毛泽东颇想借重黎锦熙在学界、教育界的威望,邀请黎锦熙出来担任公职。有一次,毛泽东便在怀仁堂请黎锦熙吃饭,当面劝他加入共产党。黎锦熙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轻轻地说出了四个字:“君子不党”。毛泽东的脸色即时就浓雾翳然了,随即拂袖而去。
毛泽东的秘书跟黎锦熙讲:“你这句话惹主席生气了。”
黎锦熙平静地讲:“我这是实话实说,相信主席能理解我。”
后来,毛主席果然不再提让黎锦熙入党和担任公职的话题,而是让黎锦熙做了数届相对清真雅淡的人大和政协代表。这也是毛泽东与黎锦熙这位湘潭大才子之间的一段交往趣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