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善琨的大力鼓吹之下,老板李祖永对于《清宫秘史》的拍摄决心很大。李祖永怀着中国传统文化电影的雄心,预备踹开国际电影市场的大门。所以,这部电影的总体筹划,就显得颇精致。它的剧本是由著名作家姚克,根据其著名话剧《清宫怨》改编而成的。导演则是那个瘦骨嶙峋、却古典得要命的朱石麟。影片的布景设计是著名布景师包天鸣。服装设计为著名人物画家卢世侯。当时,为了达到逼真的拍摄效果,还特别请了前清的贝勒王孙为宫廷礼仪顾问。慈禧晚年住过的颐和园,成为《清宫秘史》的主要场景地,李祖永便让摄影师赴北平先拍摄昆明湖的实境,回来再使用一种背景放映机的技术,让演员在拍摄棚内搭建的“藕香榭”表演,事先拍好的昆明湖背景则水波荡漾。由于当时李祖永投巨资自建的两个大型摄影棚是整个香港最好的,所以演员在里面表演真的有以假乱真的效果呢。
朱石麟执导《清宫秘史》的态度达到了几近于苛刻的程度。当时,一般电影的出品,大抵为一到两个月的时间,可是,朱石麟却足足地雕琢了八个月,由此,也可见朱石麟对于此片的用情之深了。
说到演员的阵容,也是很强大的。周璇的老搭档舒适演光绪帝,舞台剧演员唐若青演慈禧太后,洪波演李莲英。分配给周璇的角色则是那个令人无限爱怜的珍妃。
那段时间,周璇为香港的大中华影业出演了五部片子,票房的效果相当不错,落入周璇自己的钱袋子中的收益自然也是相当丰盛的。所以,那个阶段,周璇本来是准备回到上海,跟石挥巩固一下爱情基础的。可是,张善琨看过《清宫秘史》的出场阵容,认为缺少了周璇,这整部的影片都会黯然失色。因此,他一力邀请周璇参加了《清宫秘史》的拍摄。
张善琨来跟周璇谈判时,周璇心里头觉得好笑。她知道张善琨的风格,但凡遇到了生意场上令人挠首的难事儿,都喜欢用钱解决。可这时候,周璇的口袋中又不差钱。但是,有关影片的报酬,张善琨一上来,就不动声色地报出了三万港币的演出酬金。这是当年亚洲演员中的最高出场酬金纪录,也是周璇此生中得过的单笔最高收入,周璇终于改变计划,打消了着急赶回上海的念头。
不过,张善琨为周璇付出的这么一大笔酬金,导演朱石麟却认为是值得的。朱石麟平时的为人风格一如他的电影,落穆怡淡。所以,讲到周璇的好处,朱石麟也是一身清气的矜持:“周璇无论是艺术作风还是工作态度,都是目前香港影坛最好的女明星。”
1950年,《清宫秘史》代表香港参加在瑞士举行的洛迦诺国际电影节,一度被评为当年影展中最重要的影片。随后,曾在欧美、中东等十几个国家公开发行。二十世纪末,两岸三地的电影人,以及其他从世界各地赶来的电影人,齐聚香港,缅怀百年华语电影的峥嵘岁月,《清宫秘史》入选香港影评学会评定的“最佳华语电影200部经典”之列。如此,《清宫秘史》在周璇出演过的一系列古装片中,堪称一朵暗香袭人的奇葩。
可是,就是这样一部影片,在北京、上海等地陆续上映后,却在当时的文艺领域掀起了一场经久不息的政治大风暴。
远在香港的朱石麟,哪能理解到其中的政治玄机!这个时期,朱石麟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不久,即突发脑溢血。不治身亡。
最后,我们再简略回顾一下中国早期电影中的一个重要类别——歌舞片。这个类别在周璇的春花摇曳时期,也曾经有过一个璀璨炫目的高潮。
在周璇之前的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中国歌唱片从技术探索、视听感受等各方面都有一个对于好莱坞歌舞片的模仿过程。当时,充斥于上海滩市场上的《爵士歌王》、《百老汇之歌》、《歌舞大王齐格飞》、《飞燕迎春》、《鸾凤和鸣》、《吉萨蓓尔》(《红衫泪痕》)、《绿野仙踪》等欧美歌舞片,在票房上取得了重大成绩。1931年4月,明星影片公司的中国第一部全部对白歌唱有声影片《歌女红牡丹》随即被推向市场,这是中国歌唱片的先声。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后期到四十年代末的那一段时间,对于中华民族而言,社会生活的状态与精神肉体的体验,都经历着一种历史上少有的巨大的阵痛与磨难。那个时期,先有血肉纷飞的抗日救国格局,紧接着又是硝烟弥漫国共两党冲突,中国的民族电影,身处于这样的乱世,想要走出一条自己的路子,殊为不易。官方的中国电影史,总结过那段光荣的荆棘之路,中国电影的左翼文化运动,以及此后大后方的抗战电影运动,根据地人民电影运动的兴起,走的当然是一条堂庑清明的壮阔路子,它们起到了凝聚中华民族、万古高风不败之世道人心的教化作用。
可是,那个阶段,关于民族商业资本介入电影市场的上海商业电影的发展与研究,却仍然为我们的电影人所忽视。当时,在风雨如磐、动荡不已的政治军事环境下,民国上海的商业电影,以其故事情节的叙述性,以及民族风格的浓郁性,成了战乱环境中大多数中国普通观众寻求超越危艰世况、发泄苦闷情怀的一种良好载体。
为此,1944年5月的《上海影剧》旬刊第4期,有一个“影托”专门撰文为周璇主演的《凤凰于飞》造势:“歌唱片在今日影坛上已经是调剂观众胃口的兴奋剂了。……时装几十套的伟大贡献《凤凰于飞》,它预备有巧夺天工的设计,美满优然的各堂布景。周璇是歌唱片阵容中的天之骄子,《渔家女》以后余音袅袅,接着来一个庞大的《鸾凤和鸣》,其清脆婉转的歌声,缭绕不绝地回响于耳边。……”当时,所有的媒体,均把宣传口径集中在了周璇主演的歌唱片上。于是,中国歌唱片在周璇的轻歌曼舞之下,终于作为一种特殊的影片类种,与后来流行的情节片、武侠片、爱情片、喜剧片、恐怖片等一起,丰富了中国商业电影的景致风光。
周璇一生主演了不下20部的歌唱片。可是,要讲到周璇歌舞形象的精致、简洁与清新,则仍以《马路天使》、《西厢记》、《莫负青春》三部影片最为人津津称道。
《西厢记》是范烟桥根据《会真记》改编而来的,由张石川导演,周璇、白云、慕容婉儿主演,它的投资者仍然是国华影业的柳中浩,1940年12月24日在上海金城大戏院首映。作为周璇“古装歌唱片”的一个代表影片,周璇在《西厢记》中,已经能从容运用从戏曲表演过渡到电影表演的一种自然放松的“歌唱”转换形式。编剧范烟桥后来在国华影业的内部刊物《金城月刊》上,点评起周璇的《西厢记》时,曾经山长水远地讲了一箩筐的闲话:“电影的歌唱,在中国不过是一两支的‘主题歌’,并且多数是概括剧情的象征抒写,不是发展剧情的具体表白。去年的《李三娘》、《梦断关山》,已在尝试后一种做法。后来见《李阿毛与东方朔》用歌唱叙述剧情,另有一种趣味,更使我们兴奋了,便拿《三笑》来做更进一步的尝试,就是除掉叙述剧情以外,更把对话也用歌唱的方式来表达。”《西厢记》中的“歌唱”,周璇在显露鲜明的民族风格时,花费了不小的心思,这使得周璇主导的中国歌唱片,赢得了后来海内外华人观众的广泛拥戴。
《莫负青春》则是1947年由蒋伯英的香港大中华影业拍摄的。这本影片的本子源于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阿绣》。由星星影片公司的吴祖光编导,陈歌辛音乐兼作曲,周璇、吕玉堃、姜明、侯景夫担纲主演。该片导演吴祖光琢磨过周璇的演唱特色之后,大胆引进了自己过去在话剧创作时的心得体会,以清新独特的选题视角和销魂意境,创造出雄与秀并立,且与中国民族传统文化调和的一部感人的古装爱情歌唱片。
根据1940年上半年的一个影片统计数字,当时,10部最卖座的影片中,有周璇在“艺华”拍摄的《董小宛》、“国华”拍摄的《三笑》两部歌唱片,分别以连续放映46天、28天的票房成绩,分列于排行榜的第一位与第四位。
1947年6月,上海的中外歌唱片百花争艳,周璇主演的《梅妃》、《各有千秋》、《春色恼人》三部歌唱片,在这个月的票房竞争中,也取得了放映场次分别突破41场的好成绩。
写到这里,就又兜回到了本文一开始讨论过的一个命题。电影固然可以被赋予教化人心世道的伟大责任,但电影却不可以放弃娱乐人生的重大功能。电影的商业娱乐性,体现在对票房收入的占有;而电影的艺术教化功能则体现在对人心尘埃的洗涤。
笔者翻阅过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一些电影评论,有幸见到了费穆先生讲过的一段话,现抄过来,作为本节的一个小结:“就现阶段国产片的最高水准而论,只要有几个埋头苦干的人,咬定牙关立志拍好片,不难出几部有世界价值的影片……但是你不能忘了整个的一群。我们可以有一个鲁迅,但更多的是愚昧的一群……我们要求整个的向上!”
11
看王家卫的电影《花样年华》,流动的是一种纤弱、伤感、纯正却又怀旧的情绪。
该片中,王家卫反复使用的,是周璇在电影《长相思》中,所演唱的一首歌曲《花样年华》:“花样的年华,月样的精神,冰雪样的聪明,美丽的生活……”。这带给人一种错觉。仿佛穿越时光隧道,回到了纸醉金迷、繁华无限的民国上海。于是,我们便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周璇那令人恍恍惚惚的、没有结局的爱情故事。
周璇与严华,男的相貌堂堂、声音朗朗,女的生得春山低翠、秋水凝眸。最初,他们站在一起时,谁都认为他们可以有一种轻倩而美丽的婚姻生活!开始,两人也是预备一生一世灯明情浓的相守到天长地久。谁承想,到头来,却落得花落水流红的无语结局。这是令周璇与严华双方均心情悒怏的。
严华,江苏南京人。年轻时,曾经有志于商业,乃就读于北平的国立尚志商业学校,但严华的爱好却是表演艺术。在校期间,严华一度以票友身份,大过了一把《四郎探母》的戏瘾,名噪一时。这时,黎锦晖的歌舞班走穴来到了北方。严华经不起歌舞艺术的诱惑,便跟着黎锦晖的歌舞班来到了上海。后来,严华的妹妹严斐,在回忆这段往事时,便用三分得意的口吻,谈到了自己的这个哥哥:“当时的观众很喜欢他,他能作曲也能唱。当时,有个《桃花江》的歌曲,是我哥哥主唱的。观众们觉得好听,就给他起了一个桃花太子的外号,慢慢地,我哥哥就变得小有名气了。”
这个时候,周璇刚刚加入联华歌舞社,没有发育的身材就一条直线垂直下去,无肉的身躯,更显出了她的单薄。可是,周璇的脸却有了一种小而完美的秀丽。严华的形象很高大,喜欢严华的女孩子有很多,这时候,命运的天平是向着严华这边倾斜的。其时的周璇,对于严华而言,大约相当于冬日清晨的一种青色人影,只有周璇的一双碧清妙眼望着他的时候,严华才有一种温热的感觉。所以,周璇自进入了一种小女孩的思春期,对于严华就有一种欢喜到糊涂的崇拜情结。
严华在周璇的思想中,是一个无所不知的大哥哥,一个英雄,一个依靠,甚至是她童年记忆中一个父亲的形象。严华的形象一开始,便被定格成了一种过于夸张了的高大,他们的情感是不对等的。何况,周璇爱上严华的年纪,还只不过是一个女孩子纤瘦的十五六岁的年纪,她自己也还只相当于一块半成熟的轻青色的玉,她真的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吗?这场爱情一开始,周璇就把自己处于了一种过于弱势的位置。后来,当那些春天般美丽的岁月,像一排排的白云,澌澌地流过,渐渐成熟了的周璇,便生发了一种失落的惆怅感。
有关严华与周璇间的这段感情,妹妹严斐是这样说的:“一开始周璇就喜欢上了严华,她跟我们一块遛街,看中一个领带,非常的好看,她就买了。当时,我们觉得奇怪,你一个女孩子买那东西干什么?后来才知道,是送给严华的。开始的时候,周璇对严华很好,感情很纯的那样。”听严华的叙述,我们可以感觉到,当年,做大哥哥的严华与小妹妹似的周璇并肩在街上行走,忽然,严华的腰被周璇轻轻的薄薄的顶撞了一下。于是,小姑娘周璇很快乐地唱起了歌,满天的阳光都洒在了他们行走的路上。
1986年时,距离严、周之恋发生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四十余年,严华对于这段感情多了几分理性的评判。他写了一篇名为《难以淡忘的回忆》的文章,他是这样谈周璇的:“从我为她打抱不平,她就爱上了我,我心里十分激动,我连忙写信给她,发去了爱的回音。”音乐人饶曙光给这一段话加上了注脚:严华实际上就是说,不仅像大哥哥般地照顾周璇,而且在某种程度上给了周璇一种父亲的感觉,所以她迅速地堕入情网。
1936年,黎锦晖、黎锦光兄弟跟严华等人,协力恢复了明月歌舞团,开始了他们新一轮的南洋巡回演出。这一年,周璇跟“艺华”的老板严春堂终于有了一个正式的合约,她的演艺重心开始转移到电影方面。到了秋天的时候,周璇与严华便有了一个正式的婚约。1938年7月10日,两人在北平春园饭店举行了婚礼。其时,周璇18岁,严华27岁。
这一年,周璇正式加入国华影业,柳中浩开始全力打造周璇。周璇进入了电影事业发展的极致时期。当时,国华是一家新兴的电影公司,而不是唱片公司,按照当年的惯例,像严华那样的作曲人才,都是按照需要的歌曲数量给钱的,而没有签订长期合同的可能。可是,国华影业为了表示对于周璇的笼络之意,便跟作曲家严华也签订了一个意向书,规定周璇夫妇,包括严华的作曲在内,每月的薪金为450元。
周璇刚入“国华”之时,老板柳中浩还没有想好一个全面包装周璇的计划,所以,最初的周璇颇为清闲。严华经丁悚介绍,便领了周璇跑到爵士社去客串播音赚钱。这件事情,后来被国华影业的柳中浩知道了,心里面就不太高兴了。周璇夫妇是柳中浩花了大本钱请来的。周璇不在国华熟悉公司的环境,而是跑到外面去参加播音活动,大赚私钱,柳中浩是商人,在商言商,柳中浩对于严华夫妇的小动作自然倍感不爽。
当时,像周璇这样蛰伏着等待走红的年轻演员,在柳中浩的可选名单中,绝对不会只有周璇一人。周璇如果对于国华的社交活动不给力,柳中浩大可把周璇及时撤换,转而捧红其他的年轻女演员。事关周璇一生的影业前途,国华影业与一个小小的爵士社相比,分量孰重孰轻,这点基本常识周璇还是有的。所以,周璇毫不犹豫地把爵士社的播音节目辞掉了。
后来,严华在《难以淡忘的回忆》一文中讲:那时,周璇已有身孕。由于柳老板的坚持,周璇推掉了爵士社的邀请。这就引起了介绍人以及爵士社方面的大为不满,便对周璇讲了一些难听的话。当时,年轻的周璇也气盛。她跺脚跟对方相争,不慎触动胎气,出现下身流红。可是,当晚七点柳老板有一个以周璇为主题的社交活动,周璇不敢再请假,便勉强支撑着登台演唱,最终导致了周璇的虚脱流产。因此,在严华的记忆中,这似乎是他与周璇感情变坏的一个开始。不过,究其起因,严华仍然应负起一份的责任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