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夜上海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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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3)

明月歌舞团在天津的演出,获得了极大的成功。天津在清咸丰十年时,即辟为国际通商口岸,曾经有九个国家在天津开辟租界。这也形成了天津市中西方文化并蓄的开放姿态。天津市民对于轻歌曼舞的黎氏音乐,呈现出一种惊喜的欢迎态度。均乐于沉醉入黎氏音乐的那一种蔷薇色的重重喜气之中。

民国年间的一班老人在提到天津时或许会感叹:天津的路面没有北平宽畅,楼房没有上海滩洋气,夜生活没有广州城的繁华。可大家仍不得不承认,当年的天津,是一个让人感到很亲和的城市。原因即在于天津的市民颇懂得享受庸常的日子。老话说“爱吃爱玩的天津卫”。由此可见,当年天津人的新奇好娱乐在国人中应该是有名的。黎氏音乐风靡了天津的海面、天空。

当年,由中国银行总裁冯耿光之子冯武越在天津创办的《北洋画报》在北方的传媒界具有举足轻重的位置。《北洋画报》派出记者,对明月歌舞团的演出进行连续的跟踪报道,并且在天津租界的“神仙世界”、“张园”等一些知名的游艺园中大肆派发刊登黎氏音乐消息的娱乐增刊。“明月四大天王”的艳名,便是由《北洋画报》率先喊出的。由是,也奠定了黎莉莉、王人美、薛玲仙、胡笳四位窈窕女子在娱乐界的地位。

这重新激发起了黎锦晖的状态雄心。明月歌舞团的下一站是大连。这是一个殖民色彩相当浓郁的海滨城市。1905年日俄战争之后,日本即从俄国人的手中夺得了对旅顺、青岛、大连诸海港城市的控制权,从而展开了其长达四十年的殖民统治。当年,日本为了实现其用心险恶的殖民计划,欲把大连打造成为一个西方传说中“达里尼”式的“东方巴黎”,以麻痹中国人民的抗日斗志。

所以,1930年黎锦晖一行人,行走在大连洁净的街道上时,他们目不暇接地观望着大连的城市布局。它的商场、广场、花园、青山、海水浴场、海岸散步大街等一些地标式的建筑群都弥漫着一种西方古典主义风格,在另外一些日本设计师夹杂了中日亭台楼阁建筑元素之后,又具有了另外一种西方古典复兴风格的靡靡之斑斓色彩的。徐来、黎莉莉、王人美、薛玲仙等一帮女子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发出了一声惊奇的赞叹:哦!

但是,黎锦晖在这座殖民城市的演出期间,却始终摆不脱一种战战兢兢的感觉。这个时期,中日间的国家关系正趋于水火。尽管,大连对于黎锦晖这支来自中国民间的歌舞团持欢迎的态度,黎锦晖始终不敢托大。演出结束时,曾有来自日本东京的戏剧界人士力邀黎锦晖一行到日本去演出。黎锦晖识得个中的厉害:搞不好就可能被人家扣上一顶汉奸的大帽子,这一辈子他都别想抬头了。黎锦晖赶紧结结巴巴地婉言谢绝了。日本人虽然不大高兴,但当局刚刚摆过中日亲善的伪善面孔,所以也不好过分逼迫黎锦晖。黎锦晖得以从大连城顺利溜之,但后背已沁出了一层冰凉的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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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阶段,徐来的生命中,有一段小小的插曲,那就是在京津两地与唐生明的意外重逢。

唐生明经历过大哥唐生智在政治上跌倒、雄起,再被蒋介石边缘化的跌宕起伏之后,整个人的精神风采,与从前相比应该是成熟了不少。可是,英雄始终不改其牵惹春风秋风的本色。唐生明其时虽然挂职国民军第四集团军第八军副军长,但那不过是一个光领薪水、调不动枪杆子的荣誉职位而已。唐生明在京津为躲在幕后的大哥唐生智应酬结交北方的各路军政大佬。他对于军政场面上的那一套虚与委蛇的假仁假义实在是厌倦了。他听说老乡黎锦晖带了一帮女孩子到北方来了。唐生明对于黎锦晖手中的那一帮小腰白齿的少女的印象是清美宜人的,便喜不自禁地到歌舞团登门探班了。

老乡相逢于异地,本来就有一分意外的惊喜。何况,唐生明是曾经搭手救过黎锦晖的,两人之间的亲热自然是有另外一层的热乎。

明月歌舞团一帮明眸皓齿的女子,像黎莉莉、王人美诸人,两年前还只不过是翠微双峰若隐若现的青嫩而已。可如今黎、王诸人的身影在北方的阳光下竟然可以拉出一种好看的曲线,阳光下少女们的脸上竟然镀上了一层栗色的色彩。

唐生明印象深刻的却仍然只是面白身长的徐来。所以,唐生明一见到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略微显出丰腴体态的徐来,立即高兴地现出了明朗的笑容:徐小姐,你好。两年不见。很高兴在这里又见到了你。唐生明伸出一双大手,预备跟徐来行民国年间颇为时髦的握手礼。徐来却没有从前的落落大方了。她只是微微地与唐生明颔首示意。她的脸上忽然间莫名地飞上了一层红云。她轻声地更正唐生明的修辞:唐副军长,请不要再称呼我徐小姐。我现在已经成为黎太太了。

唐生明有一瞬间的错愕。黎锦晖这才笑眯眯地站起来为唐生明解释:徐小姐现在已经升级成为我的太太了。所以,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说,今后季澧(唐生明的字号)老弟应该叫徐小姐嫂子了。

唐生明当时即升上了一层淡淡的失落感:哦,这事情怎么会是这样子的!唐生明是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脾性,用钱很大方。黎锦晖手头上的钱,则是一分一毫由全体歌舞团成员用一场场的演出汗水换来的。黎锦晖在钱票的度用上,与唐生明两相比较,就显出了吝惜。唐生明在社交场上觉得疲倦了,就喜欢一路高头骏马、鞍辔鲜明地来到歌舞团,坐在黎锦晖手下的那一帮叽叽喳喳的女孩子中间胡侃乱吹。

女孩子们跟着黎锦晖南北闯荡,自然识得人世间的一些山高水长。她们尽捡一些唐生明喜欢的奉承话,讲给唐生明听。其时,在歌舞团这些草木初萌的女孩子心底,对于品相上佳的唐生明,也确是暗暗地滋生着一种泼翠的情愫。唐生明心情高兴了,便会吩咐跟来的副官:请帮我在东华门大街的正阳楼订几桌上好的酒菜,给这一帮美丽的小姐们打打牙祭。这就乐坏了黎家班中那一群呱拉拉乱喊的女孩子们。其时,徐来的身孕在型体上,正渐次地显露出丰腴出来。

徐来一则因为自己是已婚的女子,二则自己也顶着一个老板娘的身份,虽然也喜欢听唐生明神采飞扬的闲谈,却始终静静地守着一个稳当,不再轻易地扬声而笑。这在唐生明的眼中,就更加显现了少艾人妇的澄清妍媚。

都说成熟的少妇最具女人味。何况,其时的徐来在女性荷尔蒙的滋润下,眼睛中正流泻着母性的温柔纯正的光泽。她的身子也日渐地淡泌着母性的沉静动人的乳香。唐生明不由自主地沉浸在了那一分少妇的天然的色泽之中。

当时,徐来尚未来得及展开自己的电影生涯,个人的收入也有限,因此在个人花销上也就颇是拘谨。唐生明了解她的难处,每次到歌舞团探班时,便会特意给她送一份法国的香水或是美国的别针,等等,女子喜欢的小礼品。这令徐来对于唐生明的感观大为改善,觉得唐生明这样的男子确实是善解人意的,做他太太的女子一定是有福气的。

黎锦晖起先对于唐生明的宴席,是有请必到。后来,黎锦晖见到唐生明赠送徐来的礼物愈来愈贵重,徐来也不时在黎锦晖的面前称赞唐生明的大方有礼。黎锦晖说话的语气便粗声起来:“别老是在我跟前唐军长长、唐军长短的,我比你更了解唐生明!”又骂听说唐生明将来,显得眉飞色舞的明月歌舞团那一帮女孩子:“你们高兴什么?不要太放纵了!”这个时候,黎锦晖对于唐生明过去的一种惹草招风的冶游生活,是了然于胸的。不过,彼时相逢于异乡的唐生明,也无机会搞出什么大的风月动静。京津两地的合同期满,黎锦晖即领团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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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锦晖一行人终于走出了山海关,经过辽西走廊,那便是为世人景羡的三江平原了。

这一片广袤的平原有八十万平方公里之辽阔,为民国时国内最大的粮食生产地。民国的元老吴铁城在抗战中,讲过一句有名的话:你没到过东北,你不知道中国之大。

原先的东北王张学良,后来被蒋介石囚禁于南方的一座四合院中。他坐在荫凉的天井旁望天,却仍然无限神往地想起了东北的那一片土地:那时候真是富庶啊!

可是,就在黎锦晖进入沈阳——当年中国的第四大城市之时,黎锦晖却听说了令当地民众流离失所的百年难遇的一场大水灾。其时,东北军总司令张学良的夫人于凤至,正在《北平晨报》等北方大报上连篇累牍地号召各界捐款捐物,救东北的受灾民众于水深火热之中。黎锦晖下车伊始,立即在沈阳举办了两天四场的赈灾义演。两天中一切演出的收入全部捐献给政府的赈灾委员会,为受灾的东北民众聊尽绵薄之力。

张学良大为赞赏黎锦晖的这种纾财急难的识做行为。赈灾演出当日,张学良率沈阳城中的全体军政要员悉数来到了现场,为明月歌舞团造势。演出结束时,张学良夫妇亲自上台慰问明月歌舞团的全体演员。于凤至还向团长黎锦晖献了花。张学良很有感染力地讲了一句话:我代表东北的父老兄弟,向全体演员脱帽鞠躬!事后,张学良还特别叮嘱与自己情同师生的忘年交张伯苓先生,特地登门拜访黎锦晖,向黎锦晖请教在东北发展儿童文艺以及小学试验教育的可行性。这令黎锦晖很有面子。

有张学良的名头在沈阳城中,在以后的演出中,沈阳城中的许多人,都特地跑来为黎锦晖捧场,戏场子天天客满。

因此,黎锦晖的第三任夫人梁惠芳,曾经语调轻畅地跟采访人员讲:“最开心的事,我看锦晖是在沈阳。沈阳那个老板,戏院老板,开开抽屉,里头都是钱。抓了往锦晖口袋里头扔,塞。把锦晖几个口袋塞满。锦晖说,我们生意从来没这么好过。这是锦晖常说给我们听的,就是他自己也觉得挺自豪的。”

人一旦走在平坦的路上,脚下的步子就难免轻飘。做大佬的黎锦晖头脑一发热,整个明月歌舞团的倒霉事儿便接踵而来了。哈尔滨的演出,黎锦晖将演出事宜全部撂给不懂行的三弟锦曜承办。这一次,黎锦晖走了滑铁卢。全团人员辛辛苦苦近两月的演出收入,变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王人美在回忆明月歌舞团的东北之行时,写下了下面一段文字:

“后来,我们到沈阳、大连、哈尔滨演出,在哈尔滨上了一个流氓老板的当。当时签订了演出10天的合同,但演出时,是一张票看一天,舞台不能空着,我们只好重复演,场场相接。我们疲于奔命,声嘶力竭,饭也顾不上吃,劳累不堪,才知上了老板的当。也没办法,只好演了10天,结果不但没收入,还欠了老板的债。在旧社会当演员‘闯江湖’,真有说不尽的辛酸经历啊!”

哈尔滨的流氓老板拨拉着算盘珠子跟黎锦晖结账。黎锦晖不仅分文未赚,还把沈阳各地的所有盈余款项全部填了进去,除此外还欠着戏院一千多块大洋。

黎锦晖过江龙强不过地头蛇。只好乖乖地留下三弟黎锦曜做人质。自己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带领全团人员回北平借钱赎人。此番巡演,黎锦晖兴师动众一番,不仅劳众伤财,还把自己过去的一些积蓄也搭进里面了。商战是这样的,黎锦晖的晦气,未必就不可以成为别人做生意的先机。

黎锦晖向远在上海的朋友,上海大中华唱片公司经理王寿岑大叹苦经。王寿岑不再想浪费这个做生意的最佳良机。他先是自己写信稳住黎锦晖,说自己可以给他一个翻盘的机会。很快,王寿岑便说动了大中华几个大股东联袂北上,与黎锦晖恳谈。讲:黎锦晖可以仿照上次南洋巡演的操作手法,把此番北方巡演的歌舞剧和表演曲全部交给上海大中华唱片公司来代理出版与发行。大中华将按灌片费每面25元的报酬一次付清,另加版税10%。以后,黎锦晖又陆续与美商的“胜利”、“高亭”诸唱片公司签约了唱片合同。黎锦晖的经济状况方渐渐地暖风回春了。

当时,黎锦晖为了完成大中华的唱片灌录任务,乃决定将明月歌舞团从北平回迁到上海,临行前,特地招收了许曼莉、白丽珠(白虹)、严华、黎明健、胡笳、张静、张簧等十余位演艺人员。

这个阶段,黎锦晖在自己的经济状况上虽说是大为亏损,但对于他热爱的流行音乐而言,未必不是另外一个高潮。此间,“大中华”录制了百余张唱片,胜利与高亭诸唱片公司也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制出了数十张精美的唱片。如此,大密度、全方位的黎氏音乐在一个短促的时间段中,猛烈地冲激着音像市场。“黎派”音乐风风火火地流行于大陆的大江南北,甚至畅销东南亚、日本诸国。两年前南洋巡演凝聚的一百首轻音乐,与此番制作的一百首流行歌曲,便形成了后来音乐史上所形容的“黎派”音乐之基础与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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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歌舞团北方巡演失败后,黎家音乐班后来还加入过“联华影业公司音乐歌舞班”,后来又重组“明月歌舞剧社”。这些后面有专题综述,这里不再赘述。

我想说的是,就在黎家音乐班子千方百计试图摆脱困境的期间,黎锦晖夫人徐来的人生,也有了一种“雄鸡一唱天下白”般的改变。后来,徐来自己有个比喻:说自己初嫁黎锦晖的那几年,就好比是坐在明瓦白墙屋子中的单纯少妇。外面初春的乡间大地上细雨落个不止,溪面田野浮动的俱是白烟。后来,有一天,雨忽然停了,徐来怯然地走到了外面。她发现外面山麓田野的一种青青翠色,恰似几条活泼的青龙蜿蜒而来。亦好像一种饱胀的绿瀑,在外面的山川大地上跌宕起伏。青葱的生态,奔涌在了她的屋门外,掀起绿色的余波。

徐来长得很标致,一双流盼有神的大眼睛,玲珑而悬直的鼻梁,小巧却又诉说着女子欲望的柔唇,即便是结婚生育过的,仍然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时,大众公认的美女。只不过她先前的一种美丽,自结婚后,即被黎锦晖当成一件珍品,小心地收藏着,“藏在深闺无人识”而已。

倘使没有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明星”、“天一”、“联华”三大影业巨头间如火如荼的女明星争夺战,又假若没有“明星”总经理周剑云在一刹那间对于徐来惊为天人,我想,即便是让时光倒流,徐来重新款款地从我们的面前走过,一千个狂热的追星族,大概也会有九百九十九人说不出她是谁。人生总是太匆匆,林花谢了春红。生命的瞬息雨,瞬息风过去,徐来也可能像这世界上多数美丽的女子一样,在寂静的岁月中老去。可是,命运偏偏安排让周剑云发现了徐来。

我在前面讲过,明星影业在当年的上海滩曾经是最有势力的电影公司之一。明星公司的三巨头之一周剑云,可以说得上是明星公司的一位灵魂人物,也是我国早期电影制片界的一位奇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