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庚子)是百年来中国最“热闹”的年头之一。
这一年盛宣怀正在全国铁路总公司督办的任上,还是汉冶萍公司、中国电报总局和中国通商银行的老板。一般情况下,晚清政坛上的事是轮不到他管的,他肩上那些“富强要政”已经把他忙得够呛了。但是,有时候你不管政治,政治还是要来管你的。眼看北方“拳乱”日起,把他费尽千辛万苦建起来的电报、电话、铁路等设施,一阵旋风似的刮得乱七八糟了。在眼看大局愈发不可收拾的时候,他必须出来“突出”一下政治了。
这年春天盛宣怀接到上谕,要他去北京与聂缉槼会同总税务司赫德,照会各国公使,着手修改税则事宜,争取能够通过增加进口物品税收的办法,来对付因甲午战败带来的巨额战争赔款。
这年五月,义和团已如燎原之火,朝廷剿抚两端,各国不断向北京发出警告,部队正在集结、进发。
这种复杂的局面,精明的盛宣怀在一旁洞若观火,预感到京城将出大乱,于是赶紧收拾行囊,携带家眷,向朝廷奏明“前往上海考察货物时价”,匆匆赶回上海。
可是,清廷若亡,他又怎能成为完卵。于是,他心急火燎地飞驰函电,请求中央赶紧抓住时机,加紧围剿,勿使事态滋蔓。他向两江总督刘坤一通报情况:“拳匪二十九、初一将涿州至卢沟桥丰台铁路车站机厂全行焚毁……”又向朝廷建议:“必须临以纪律严明之大军,方易解散了结。否则养痈成患,滋蔓难图。地方受害,何止铁路!”他又向荣禄等大帅建议:“凡聚众持械,即准格杀,以免统将误会,袖手失机”;“津城市教堂三处被毁,聚众不散,病在不肯杀人!”
他甚至直接电奏皇上:“今匪患已著,若再姑容,恐各省会匪愈炽,内外勾结,或有举动,更恐各国推广保护使馆之议,派兵分护商埠、教堂、铁路,何堪设想……似宜趁各省土匪尚未联合,外人尚未启齿,即就现在有力,克期肃清畿辅,消外衅而遏效尤。”他还劝说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应当尽快主动将“剿拳”“护洋”的方针照会各国事务衙门,要让他们知道,朝廷已经在派兵剿匪了,并无姑息,以堵洋人之嘴。一旦外衅内乱相因而至,大清王朝危若累卵,后果将不堪设想!也就是说,盛宣怀在五月初九那天的电奏中,就已经预见到了八国联军登陆入京的一幕。
1900年6月21日,慈禧太后召集“义民成团,藉御外侮”,同时向十一国宣战。
北方的战火使上海的经济遭受了巨大损失,各地在上海转口的货物无法运出,轮船招商局的营业额不及平时的一半,江海关的税行到了门可罗雀的地步。更为严重的是,英国人已经把三艘军舰分别开到了汉口、南京和吴淞口,以防不测,还放出舆论,一旦形势需要时,英国将出兵占领江阴炮台、江南制造局以及整个吴淞地区。
盛宣怀再也坐不住了,他不断地致电长江沿线的总督大员张之洞、刘坤一及山东巡抚袁世凯,互通情报,献计献策,同时与宁、汉、沪东各国领事也频频接触,酝酿中东南地区实行“互保”,与朝廷的“抚团灭洋”政策来了个分庭抗礼。这就是说,你朝廷若弄得战火南下,对不起,我们南边要“格杀勿论”。你们要“灭洋”,由你们灭去,我们南边却要联合一起,实行“互为保护”。因为凭他的聪明,他知道清廷并无与洋人打到底的决心与实力,弄到最后,少不了又要与洋人讲和,说不定今天是“借团灭洋”,明天还会“借洋灭团”呢!后来的事实表明,盛宣怀不愧为一大战略家,他把后来的事情全预料到了。
事关重大,事不宜迟,北方已乱,现在必须保住江南的稳定。盛宣怀与李鸿章、张之洞、刘坤一、袁世凯等东南一带的督抚大员取得了一致意见,成了串联“东南互保”的中心人物,在他的洋幕僚福开森的帮助下,还草拟了与上海各国领事的“互保”条款八条。6月24日(即慈禧下令开战的第三天),张、刘二人接到了约款八条的电文,表示同意,并称赞他思虑周密。于是,才有两江总督刘坤一,命令上海道台余联沅,在此八条的基础上,紧急与在上海的各国领事会商,从速订约。
盛宣怀以特殊身份——既非上海道,亦非长江各地督抚,更非朝廷特使,然而却是这个“东南互保”的幕后策划者,堂而皇之地也入座谈判桌旁。
经过商谈,通过了一些条约,这些条款自然符合各国在华的利益,当然也符合中国的当前利益,而且事先都已经密议过了,所以到了谈判桌上,事情就好办多了,但是还是出现了非常惊险的一幕。
据当天也参加会谈,并为此“互保”出过很大力气的赵凤昌(常州人,张之洞的幕僚,晚年居沪)在他的《惜阴堂笔记》中记载说,那天会谈为排座位的问题,也是颇费考虑的。会谈既然是以上海道牵头,自然由上海道余联沅主持会议,并代表中国方面发言。而盛宣怀是幕后人,不属于签约人,按说位子是不便往前排的。但是,余联沅这位道台大人一向“拙于应付”,临时遇到“突发事件”是拿不出主意的。没办法,只好把盛宣怀以太常寺卿的名义硬安排在余联沅的身边,其次才是各省派来的道员。会前又与余联沅讲好,一旦遇到棘手的问题可以及时与身边的盛宣怀商量后再作答复。
果然,会谈一开始,“突发事件”就来了。外国领事团中的领袖领事、美国人古纳率先发问:“今日各督抚与各国订立互保之约,倘若贵国大皇帝又下旨来杀洋人,你们遵办否?”的确,一周前朝廷已经下令与各国宣战了,你们南方各省难道不听吗?此语颇难应付。只见“余道即转盛踟蹰。盛告余:‘即答以今日订约系奏明办理。’‘奏明办理’四字本公牍恒言,古领向亦解之,意为已获谕允,即诺诺,而两方签约散会。盛回来,深服予之先见,预与余道有约,幸渡危境。予亦极称其迅答四字之圆妙”(赵凤昌《惜阴堂笔记》)。如今看来,盛宣怀的确身手不凡,到了关键时候,该撒谎时就撒谎!
为了贯彻“东南互保”的精神,盛宣怀、张之洞和刘坤一又分别致电其他地方官员,说明这是一个委曲求全之策,要求他们务必顾全大局,一律照办。结果各地聪明的长官一致响应,这么一来,“互保”的范围就从原来的长江一线,扩展到了苏、赣、鄂、粤、湘等十多个省。而在这个时候,北京城内主和的五位大臣都被砍了头。
南方的督抚思想基本统一了,可以实行“互保”,而北方的战火何时能灭?盛宣怀这时寄希望于他的老上级李鸿章。李鸿章自甲午战败后已经失势,此时在天涯海角当两广总督。他致电李鸿章,劝他在国家危难的关头出来主持和局。而李老夫子却说:“国事太乱,政出多门,鄙人何能为力!”他又去游说张之洞,对他说:“傅相(指李鸿章)督直二十五年,深得民心,若调回北洋,内乱外衅,或可渐弥。”同一天他又致电刘坤一,希望张、刘二人以封疆重臣的资格,向朝廷推荐李鸿章回镇直隶,拯救万一。
盛宣怀这时还直接向握有兵权的荣禄直接进言,也是建议调李鸿章回京平乱:“李鸿章督直二十五年,久得民心,威名素著,即调令督直,限十日到津,于平内乱及劝阻洋兵进京,必能做到。”
恰好这时,北京的主战派“战”了没多久就打不下去了,义和团“刀枪不入”的神话在八国联军的炮火下一败涂地。7月14日天津失守,一个月后北京城被攻破,朝廷只得求和。
荣禄力主调李鸿章回京。朝廷遂于7月8日,重新任命李鸿章为直隶总督,以全权大臣的资格与列强谈判。
盛宣怀赶紧电告还在广州的李鸿章:“洋兵到京尚需一月,顷商各领事,如各使尚存,除德国外,似可先议停战之法,或送中堂进大沽,或送外使到上海,彼此可商。事极急迫,务请师速到上海再筹进止。愈迟遇难,此正不待驾而行之时也!”
他仅仅一商界领袖而已,此时却在指挥李鸿章了。
但是,洋人被砍了那么多人头,被烧了那么多洋楼,仇尚未报,气尚未消,怎么可能坐下来跟你讲和?清廷原先的牛气一时全无,只顾一道道“金牌”催李北上。李鸿章7月21日到达上海,与盛宣怀密议了两天,然后由盛宣怀电告张之洞和刘坤一,眼下只能在上海静观时局变化,北京一时还进不去。
8月24日,逃亡中的清廷生怕李鸿章搭架子不肯进京,大拍李鸿章马屁,在“全权大臣”之上又加了“便宜行事”的特权。此时,八国联军占领北京已有十天,其“忿”已大泄,朝野“惩治祸首”的呼声正高,形势到了这个份上,盛宣怀乃安排李鸿章北上,认为和谈的时机差不多了。而李鸿章要拉盛宣怀一起北上。老李毕竟年近八十,又是要面对十一国列强,他实在需要有盛宣怀这样一个足智多谋的人从中相助,何况与此同时,与李鸿章一起被委为“议和大臣”的庆亲王奕劻,也专电奏调盛宣怀进京“襄办和约”。然而,南方的几员大将不同意。两江总督刘坤一以盛宣怀“内与疆吏联络奏事,外与各领事传达意见,商量止兵,斡旋危机”,无出盛宣怀右者为由,驰电坚请“请毋北辕”。张之洞也来电:“北可无公,南不可无公!”,也反对盛宣怀北上,希望他仍留在南方暗中主持一切。
盛宣怀成了香饽饽,南北都抢。他分身无术,灵机一动,就去请示其父盛康为其决断。此时盛康虽在苏州留园养老,但对局势看得一清二楚,他对儿子说:“时局如斯,宜退不宜进。”好,盛宣怀在老上级面前也好交账了:父亲不容我去。
李鸿章只好独自北上,临行留给盛宣怀一句话:“和议成,我必死。”果真是这样,辛丑条约一签订,“西狩”的慈禧和朝廷尚未回到北京,李鸿章就在北京东城的贤良寺咯血西去了。这也证明了盛康的英明,卖国贼的千古骂名让李鸿章一个人去背吧,盛宣怀倒是躲过了一劫。
1903年,天下已是另外一番景象了。4月,两宫皇太后谒东陵。因盛宣怀父亲盛康去世,正在守制,朝廷准其以素服冠顶在保定迎驾请安。西太后此时还专门召见了盛宣怀,无限感慨地对他说:“若非汝等,力保东南,恐无今日!”还犒赏了一些食品类的东西。盛宣怀在危急关头力挽狂澜,到这时候,总算听到了西太后的一句良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