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豪华的婚礼,断了多少公子王孙的念想。“王太太”这个称呼,是由少女转换为“他人妇”的标志。
有人说,女人有两个版本:一个是精装本,一个是平装本。精装本是给别人看的,平装本是给家人和丈夫看的。
精装本的王太太,需要继续保持名媛风采:打牌、听戏、跳舞、吃饭、聊天;穿时髦的衣服,买名贵的化妆品,出入坐车、乘轿;仆人伺候着,丈夫呵护着。她不能忘了舞池中那些绚丽的灯光、妙曼的音乐、弥漫的咖啡香气,以及那些倾慕的奉承和点头哈腰的迎合。她需要得到完全的尊重,像女皇,高高在上,颐指气使。任何一点有违心意的举动和场景,都有可能使她产生幽怨或长时间的压抑。矜持和高傲,使她不能放下架子,用普通人的生活标准来调和内心的缺失。是的,她必须这样做,因为她才二十岁,她仍未脱离少女般的浪漫气息。
平装本的王太太,首先是要做一名妻子。妻子要遵守三从四德,妻子要守妇道,她必须时刻以丈夫为中心,以家庭为核心,以子女为重心。她需要操持家务,侍奉公婆,相夫教子,接人待物,一切都要精打细算。
所有的一切,陆小曼都需要重新学习,慢慢适应,但是,她还没有准备好,还没有从昔日的闺房中走出来,还没有把公主的浪漫和天真从飞翔的云彩上降落到人间,降落到现实的每一个可操作的细节中来。
1923年,新婚一年后的王赓,已经是交通部护路军的副司令了,并于同年晋升为陆军少将。所谓好男儿志在四方,没有一点上进心和刻苦耐劳、持之以恒的精神,不可能得到升迁。或许陆小曼对此不以为然,但这正是她父母希望看到的,谁不希望自己的女婿如日中天、飞速发展、光耀门庭?谁不喜欢这样一位意气风发、忘我工作、奋发有为的青年将军?王赓既是军界的“明日之星”,也是陆氏家族的“希望之星”。
这样的人有一个缺点,那就是工作狂,严谨、刻板、不苟言笑,做事雷厉风行,令行禁止。身为少将,他手下的将领和士兵都在看着他,期待着他。作为一名留学多年、有进步思想的热血青年,王赓需以国家为念,以民族大义为念。儿女情长不是不要,而是在适当的时间和地点。潇洒和浪漫不是不要,而是要看周围的环境和氛围。休息不是不要,这需要等到法定的安排和上级的批示。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当元帅的将军不是好将军。如果说王赓有野心的话,那么,在中华民族危难关头,这样的野心正当其时。王赓后来的一系列军事行动,再一次证明了他抵御外辱、保家卫国的民族精神。
有了这样一位军人的丈夫,小曼的寂寞与孤独成为一种必然。
她的闺怨如墙头的小草,一天一天在寂寞地生长,她仿佛深陷泥潭,急切地期待有一只手将她拉出,并用温暖的双臂拥在胸前。
她每天做着孑然孤单的噩梦,醒来早已泪水涟涟。她想做一只小花猫,弓腰缩背地躺在爱人的怀里。她想要絮语,想在流星雨下相拥而眠……
花儿,寂寞无主开。
这样守着空房不是个办法。她需要走出去,她要交流,要释放,要领略。
打牌,是上流社会贵妇人的娱乐方式之一,美其名曰娱乐,其实也就是一种赌博。打大打小不要紧,要紧的是志趣相投,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既可以联络感情又可以加深了解,还可以在牌以外促成很多意想不到的生意。
小曼似乎对打牌不太热衷,但身为太太,一旦有约,不参加仿佛说不过去。比如,她的干妈、舅妈就经常约她出去打牌。碍于面子,陆小曼只能违心地去参加她们的活动,回到家里又生抱怨。在日记中,她写道:“赌——真是害人!摩摩,我希望我们将来一定不赌。我同你的生活必须要同人两样的,那些俗事我们绝不要加入。知亲打几圈牌是免不了的,牌九可千万不要来。”(1926年3月3日)
一位知识女性,和一群不学无术的贵妇人在一起玩儿,自然不会情投意合,所以小曼有时就静下心来学习画画,练习法语、英语,并不时请一些画家、翻译家来指导自己。
听戏也是一项极其重要的娱乐活动。秦腔、徽调、汉调、京剧,这些剧种都有上演。到了1921年,京剧逐渐盛大登场,领袖人物是梅兰芳。他当时只有二十七岁,却如日中天。流行的曲目也非常多,如《三国》《水浒》《黛玉葬花》《天女散花》等,有折子戏,也有连台戏。
陆小曼似乎更喜欢昆曲。除了看戏,她还能自编自演。
白天看完戏,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自然有人安排吃喝。如果有男士陪同,当然就不用女士埋单了,如后来的胡适等社会名流,也以能邀请到陆小曼一起听戏、吃饭为荣。这是非正规性质的宴请,一般不太讲究。既正规又讲究的吃饭就是陪外国客人。当时的六国饭店、北京饭店就是专门接待外国贵宾的饭店,陆小曼会不定期地收到这类邀请函。
有头牌名媛参加的宴会,自然蓬荜生辉,客人高兴,主人荣幸,这是一种风气,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请不到名媛作陪,岂不是面子丢尽而又大煞风景。不过,陆小曼的陪同和别的名媛不同,因为她懂英法两国语言,更主要的恐怕还是兼做翻译,毕竟那时候懂外文的人不多。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小曼在后来的日记中也有记载,好像对这类宴请也很反感,虽勉为其难,还是要参加的。
跳舞自不必说,陆小曼很热衷。北京的夜场舞会通常是通宵达旦的。曼妙的身姿、娴熟的舞步、顾盼生辉的眼神,如果舞池中见不到陆小曼的身影,整场舞会也会逊色。不要说能和她跳一曲是一种荣幸,就是花钱买票亲自去目睹一番也是一件幸事。“就是中外女宾,好像看了陆小曼也目眩神迷,欲与一言以为快”,就更别说男宾了。
时间一天一天地流逝,手握大把的青春,激情与热力无限。如此周而复始地过,仿佛也能养成一种生活习惯,尽管有时感到矛盾和抗拒,可是不这样生活,又有什么别的好玩呢?
王赓每周按时回家一次。如果有更长的假期则另当别论。这一天,陆小曼是属于王赓的。该推掉的邀请一定得推掉,推不掉的如果硬要前往,发生争执也就无法避免了。
更要命的是,王赓回到家中,很少说话,他用沉默的宁静来换取休闲的愉悦。床笫之欢是短暂的,更长的时间需要更多的话题来支撑。
当王赓板着面孔,一言不发时,陆小曼看着他严谨的脸色,仿佛自己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学生,不时在自检中生出一丝丝恐惧。那恐惧,使她想立刻逃离,逃离这个家。其实,王赓心里什么也没想,他是爱陆小曼的,只是军人的习惯养成了这种性格。
对陆小曼日常的交际应酬,王赓虽然不反对,但是担忧和顾虑总是有的。
但他的劝告对陆小曼无效,如果被说得厌烦了,陆小曼对王赓最有效的回应应该是这样的:“那你就别去上班了,整天陪着我好吗?”王赓必然无言以对。
这种拉锯式的热战或冷战必然使势态升级,各自的怨恨像慢性毒药一样在身体里潜伏下来,一旦病情加重,医治起来也就难了。
女人自有她的苦衷。你整天不在家陪伴也就罢了,但你不该干涉我的生活自由;你不关心体贴我也就罢了,人家出去散散心、交交友,你还横加干涉,这日子到底该怎么过?好不容易回到家里,不但不温存呵护,还老板着个脸,是我上辈子欠你的吗?凭我的相貌,难道找不到比你王赓强十倍的如意郎君?
王赓自知理亏,自己忙于事业,无暇顾及娇妻的感受。也罢,迁就就迁就吧,只要不做太出格的事情就万事大吉了。新生活,各顾各。
这不过是些肚皮官司,上不得台面,也无法向外人倾诉。日积月累,小曼心里早就苦不堪言,即使在父母面前也不能说出。
感情就像蜡,有越浇越厚的,也有越燃越薄的。
经常出入社交场合的陆小曼虽然楚楚动人,举止得体,温婉柔媚,但她心里非常明白,这是自己在强装欢笑。
在后来的《爱眉小札.序》中,陆小曼有一段自述:“婚后一年多(我)才稍懂人事,明白两性的结合不是可以随便听凭安排的,在性情与思想上不能相谋而勉强结合是人世间最痛苦的一件事。当时因为家庭间不能得着安慰,我就改变了常态,埋没了自己的意志,葬身在热闹生活中去忘记我内心的痛苦。又因为我骄慢的天性不允许我吐露真情,于是直着脖子在人面前唱戏似的唱着,绝对不肯让一个人知道我是一个失意者,是一个不快乐的人。”
家庭,是一个不能讲理的地方,只有强势和弱势之分,没有谁对谁错。他们沿着各自的生活轨迹,艰难地前行。
陆小曼绝非传统意义上的女人,也非一般意义上的贵族太太。温水煮青蛙的日子太难熬了,她需要独立,需要自由,需要一场轰轰烈烈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