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裕投身中共军队的时间虽早,但因为年轻,1927年参加南昌起义时,才不过是二十岁的懵懂后生,在军中属于太平天国后起之秀陈玉成一类的小字辈。
因此,和林彪、罗荣桓一样,他也没有机会主持或者“领衔导演”某次武装起义(即便起义很快失败),未能成为讣告里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创建者”。
但他虽与陆军最早的源头开发无缘,却是地地道道的海军创始人。
粟裕所在的苏中,和水有缘,内地尽是纵横交错的平原水网不算,还南临万里长江,东面浩瀚大海。其中,从盐城到启东,海岸线蜿蜒曲折,长达一百多公里。
水是好东西,今天的北京要是有这么好的水资源,也就不用那么多专家反复论证劳神费力的南水北调工程,不少迁都的杂音也早就销声匿迹了。
然而,有其利必有其弊,苏中的水网有如蛛网,限制了粟裕这只“陆上虎”的行动。海匪、海盗就因此趾高气扬地公开扬言:“四老爷(新四军)有种海上见!”
有位智者说得好:“办法总比困难多。”粟裕虽不曾总结这样的经典语言,但如同孔老夫子说的“讷于言而敏于行”。不久,广阔的内地改造了水网地形,已不成问题;日军汽艇频繁游弋的天堑长江也很快被征服了。新四军拉歌的时候,响起了《渡长江》的豪迈歌曲:
饥寒困苦算得什么?
敌舰上下弋游,我们不怕。
长江是我们的,我们千百次自由地来去。
现在只剩下一个东面的黄海难题需要解决。
在苏中三仓为中心的滨海滩涂地带,匪霸横行、“司令如毛”。黄海四大渔港之一的弶港,是苏中对外联系的重要门户,但出海船只都控制在渔会和实业保安队手里,军需运输和供应十分困难。这自然威胁着苏中“汉高祖关中”的建设。
粟裕开始把同日军的要点争夺,从陆地扩展到海上,“四老爷”也要到大海里闯荡一下,会一会各路“好汉”了。
他决定创建滨海基地,建立海防部队,开辟海上交通。
1941年3月,粟裕带一师部分直属单位,到颠簸不已的海船上进行海上试航和作战演习,研究大海上的活动问题,一连持续了三天,最后形成了海上斗争的初步方案。
此后,他又多次到海上和沿海地区,调查沿海滩涂港汊情况和气象、潮汐活动,研究海战中的船只编队、火力组织、战术手段、通信联络规律。逐渐从“旱鸭子”变成了通晓海军作战指挥的“浪里白条”。
有了这一基础垫底,1942年初,粟裕放心大胆地组建了海防大队,主要任务是控制港口,并以港口为陆上基地,开展外海斗争。
几个月后,为进一步加强“海军”,按他的说法是“抢占海区……到黄海上开辟海上根据地”,粟裕又抽出师部警卫团的三个连为骨干,组建了苏中军区海防团,指派三旅旅长、有“拼命三郎”之称的猛将陶勇兼任团长,政委则由师后勤部部长罗湘涛兼任。此外,他又指令吴福海为副团长,何振声为政治处主任。
为保护好陶勇这只皖西山区“下海”的“旱鸭子”,粟裕还亲自选定从小生活在海边、水性特好的徐小毛作陶勇的警卫员。
粟裕交给海防团三项主要任务:
第一,维持南通、浙江、山东之海上交通。
第二,培养海上部队,训练出一批机枪手。
第三,组织自由贸易,自行捕鱼并进行贸易,以增加生产、改善部队生活。
中共有史以来第一支初具规模的海上正规武装,很快活跃在大海上。
这支海上武装,与今天类似于美军的海岸警卫队,担任海岸防御任务的海防团显然有区别,它是中共活动于浅海区域的地地道道的“土海军”。
有了自己的“海军”,波澜壮阔的大海和海岸曲折的滨海地区,也成了一师“千百次自由地来去”的地方。海防团平时保护渔民下海打鱼,掩护海上交通线;战时掩护一师机关、后勤单位和山炮连到海上隐蔽。
不久,一师控制了沿海重要港口,从盐城的斗龙港,经东台的弶港、如皋的环港,到南通的吕四港,构成了相对安全的滨海基点。曾是海龙王肆虐与日本海军耀武扬威的地方,成为苏中安全稳固的大后方。
与此同时,一师还开辟了万里海上交通线。
上海等地秘密采购的急需军用物资枪支、弹药、电信器材、车床、刨床、硫黄、无缝钢管、药品、纸张、印刷机、油墨等,都通过海防团源源不断地运到苏中。苏中的粮食、棉花、水产也通过海防团运往上海等地出售,换来白花花的现大洋。
苏中与被千山万水以及日军重重阻隔的山东、浙东根据地也紧密联系起来,许多指战员及知识青年都有被海防团护送,自由往返各个根据地的经历。
1943年冬,日军“清剿”、“扫荡”苏中最激烈之时,粟裕命令海防团部分官兵护送一师军工部,经海路转移到相对安定的黄克诚三师驻地苏北,继续加班加点,生产弹药供应前方。
日军在苏中自然没捞到什么便宜,便在1944年元旦后开始“扫荡”苏北,向黄克诚“要吃”的去了。敌来我去,一师军工部又开始把“家”从海路搬往苏中,负责行动的最高指挥员,就是军工部政委兼海防团政委罗湘涛。
海防团的船队抵达苏北射阳河口时,日本人的汽艇突然发现了这些“大鱼”,当然不肯轻易放过,便开足马力,气势汹汹追了上来。罗湘涛的指挥船因为是苏中、苏北一带吨位最大的木帆船,成为日军攻击的首要目标。
也是大日本“皇军”这天运气太差,合该倒霉,指挥船上碰巧有门刚修理好的式步兵炮,是1942年“皇军”“送给”粟裕的礼物,也是中日“亲善友好”的见证,这回可派上了用场。
罗湘涛当即下令开炮。兴冲冲的日军大吃一惊,自己的汽艇虽然是机械动力,航行灵活,速度也快,最有杀伤力的装备却只是重机枪。
鬼子们很奇怪,我们堂堂“皇家海军”还只有“鸟枪”,这“土海军”反倒“鸟枪换炮”,莫非新四军在东海龙王爷那里借到宝贝了?
他们的汽艇虽有厚厚的装甲,但无奈那门“自家大炮”还不如司令部的大洋狗,翻脸不认旧主人。新四军几发炮弹呼啸过去,汽艇很快遭到重创,歪歪斜斜逃回基地“休养”去了。
尝到了海军的甜头,粟裕决定再扩大其规模。1944年春,他将海防团扩建为海防纵队,由陶勇兼任司令员,下辖三个团,分别为海防一团,吴福海为团长;海防二团,孙仲明为团长;海防三团,陆洲舫为团长。海上力量进一步加强了。
这一年渔汛时,已经投降日军,做了“皇协军”的海匪仲炳贤率船队大摇大摆来到吕四渔场,准备和渔民“见者有份”,搞点活蹦乱跳的鲜鱼下酒。
海防纵队吴福海、孙仲明所部闻报后立即出动,很快就短兵相接,手旗挥舞,枪炮齐鸣,硝烟弥漫在辽阔的大海上。
一天的海战之后,仲炳贤部招架不住,落荒而逃。他从此龟缩老巢,轻易不敢出门。吕四渔场正常的渔业生产安全得到了保障。
不久,纵队司令员陶勇获悉日军有十多只汽油划子开到了启东一带的近海。他当即8带陆洲舫的海防三团出击,海上激战仅一个多小时,就活捉了二十多个鬼子兵,缴获三只汽油划子,其余瞬间作鸟兽散。
比海洋更广阔的是天空,比海军更神气的是空军。海战吃亏后,鬼子们咽不下这口气,急忙呼叫新四军没有的宝贝——飞机前来助战。海防三团却早已转移,消失在茫茫大海深处。
从日本本土到上海的运输线,一直是华中日军的生命线。他们的人员、装备、弹药补充,都先从日本海运到上海,然后再分配到各个占领区。
陶勇盯住了这条运输线,决定把它作为重点打击目标。
一天,他获悉情报,有一艘满载军火的日军轮船从日本出发,日夜兼程,经小庙洪水域前往上海。
他马上带了海防纵队的三艘机帆船,化装成“皇协军”前往拦截。经二十分钟激战,打死日军十六人,活捉三人,缴获枪支、弹药共二百多箱,作战物资一百余吨。
看着这些难得的宝贝,陶勇似乎在龙宫里做客回来,笑得合不拢嘴,马上向粟裕报捷。粟裕自然也是同喜,马上嘉奖了这员爱将。
他创建的这支海军,就这样不断在海洋上发挥着新军种的威力。
五年后的1949年初,毛泽东也想起了办自己的海军,决定“争取在一两年内组成一支能够保卫沿海沿江的海军”,并由第三野战军具体承担组建海军的任务(第四野战军则负责组建空军)。
作为创建第一支海上武装,现在又是第三野战军实际最高军事指挥员、代司令员兼代政委的粟裕,自然责无旁贷。
他当即向中央军委和毛泽东提名,由解放战争初期负伤,随后一直在后方休养的原新四军四师师长、华中军区副司令员,这时候准备出任三野九兵团副司令员的张爱萍,担任华东军区海军司令员兼政委。
毛泽东欣然照准。
1949年4月4日,粟裕与参谋长张震将三野司令部搬迁到江苏省泰县白马庙乡,建立渡江战役指挥部,同时接受国军起义投诚舰艇,着手组建海军部队。
泰县,古称海陵,与海有不解之缘。老百姓自古即拦海筑田,煮海为盐,铸就了昔日的辉煌。如今沧海桑田,大浪淘沙,历史又将它与粟裕、张爱萍,与红色海军紧紧联系在一起。
不久,张爱萍奉命风尘仆仆赶到泰县三野司令部驻地,会见了三野前委书记、代司令员粟裕,一起研究组建海军的各项事宜。
这年4月23日,中共百万大军“长江一日游”,中华民国的首都南京被粟裕麾下的第三十五军拿下之后,毛泽东急电粟裕:“三野立即组建海军,定名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华东军区海军。”
粟裕接到指令后,当即主持三野前委会议,并拍板决定:首先抽调教导师师部率一个团、野司侦察营及苏北海防纵队,编入华东海军,全军共四千人。
这一天,粟裕又主持了华东军区海军领导机构简朴的成立仪式,宣布张爱萍担任司令员兼政委。
苏北海防纵队就是粟裕当年组建的海防团,如今名正言顺成为正规红色海军,而且是这时候的绝对主力,与其他被迫起义投诚的国军舰艇部队比,自然是“八辈子贫下中农”的根正苗红。论起出身,后者难望其项背了。
海防团团长陶勇也因为早年的经历,1952年11月成为继张爱萍之后的华东海军司令员。华东海军1955年10月改称东海舰队后,他继续担任司令员,并最终因为“自己人”的缘故,在“文革”中惨死在东海舰队司令员的任上。
历史的硝烟渐渐沉寂。
远去的枪炮声,也渐渐掩盖了海军的记忆。
在粟裕蒙冤三十年后的1989年,人们才想起海军的历史。这年3月,中央军委将1949年4月23日正式确定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成立日。
如今,泰县白马庙成立仪式旧址已被开辟为纪念馆,原三野指挥部以及三野代司令员粟裕、三野参谋长张震、华东海军司令员张爱萍的卧室兼办公室,也都依据实事求是的原则,恢复了当年的原貌,供后来人回顾那段精彩而威武的历史活剧。
这里陈列的文物、史料,虽然再现了一段历史,却似乎还不曾记起更早的时候,粟裕在汹涌澎湃的黄海上试航和作战演习,红色海军最早在襁褓中孕育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