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裕走出湘西,如果也有些许遗憾的话,那便是与黄埔军校无缘。萧劲光就不无惋惜地说粟裕,“没有特殊的际遇,也从未有机会进过正规的军事院校”。
黄埔军校是一个经典神话。
尽管“黯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争鸣”,但英雄不死,遗风流韵宛在。大概后来的年轻人读罢这段历史,都会有一个血脉喷张的念头:要是还有个黄埔军校,我必定第一个报名,千山万水、刀山火海我也去!
黄埔军校和一个人的突然横空出世紧紧联系在一起。
这个人,曾和你我一样,东支西绌,穷困潦倒,揣着日本士官学校的“海龟”文凭,却屡屡碰壁,报国无门;上海滩里只好和青帮混混们呼卢唤酒,寻花问柳;交易所中还与陈果夫几个老哥们做过一夜暴富,有房有车有美人的好梦。
虽然运去英雄不自由,但时来天地皆同力。
没几年,他家的祖坟似乎突然“冒起浓烟”,发达起来。他以一所黄埔军校创建国民革命军,以一支国民革命军北伐中原,横扫六合,一统天下。
和“不治产业,好酒及色”的流氓皇帝刘邦一样,他也从近乎无赖起家,置下了一份无人匹敌的“天子”产业。不过,刘邦有个乡下的老爸可以炫耀:“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他却因做小盐铺老板的老爸死得早,永远没有了这样的好机会。
这个人,就是海峡两边有着截然相反定论的蒋介石。
老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实际只是借用前一句来夸张,说人的本性不容易改变而已,骨子里到底还是认定“改朝换代”绝非易事。
但蒋介石从1924年做黄埔军校校长起,到1928年统一中国,只花了短短四年时间。“其兴也勃焉”,与后来毛泽东“艰苦卓绝”弄了二十二年才拿下大陆比,似乎的确“江山易改”,称得上是一个改朝换代“暴发户”的样板(当然并非唯一)。
校长做了“天子”,学生自然也水涨船高,鸡犬飞升,成了“天子门生”。
黄埔军校前四期的“天子门生”们,大多成了蒋介石鞍前马后的枭将,在中国历史上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其中还有不少人,后来成为中共一方赫赫有名的将领,譬如徐向前、林彪、左权、陈赓、刘志丹、曾中生等“牛”人。
但这所军校虽与美国西点军校、日本士官学校、英国皇家军官学校齐名,实际却不过是军官速成初级学校。学期多则一年,短的才区区几个月,期间还包括中途被迫抛开书本,去搞“离校打仗。譬如一期学兵们就曾投笔东征,长达两个月社会实践活动”——之久。
这些学兵们后来的荣达,主要还是风云际会、因时而起的历史潮流使然。
号称“红军之鹰”的林彪,就是黄埔军校四期的学兵,大约只学了六个月,便开始“上岗”,被分配到叶挺独立团三连,担任见习排长。他的全部军校学识,也仅初步接触了《战术学》、《兵器学》、《筑城学》、《地形学》等课程以及单兵动作、连排营行军、平战中的联络等训练而已。
这些课程和训练,在叶挺独立团扩编升级而成的二十四师教导队几乎都有,时常前来做报告、授课的周恩来、恽代英,就曾是黄埔军校“大师”级的教官。
因此,这支中共当时唯一正规武装的教导队,被称为中共领导的军官学校。
1927年5月,没有机遇进入黄埔军校的粟裕,在参加常德二师学潮遭通缉,被迫中途辍学,一路昼伏夜行逃到武昌后,进入了二十四师教导队,有幸成为这所“军校”的一名学兵,并做了兵头将尾的班长,开始了自己“学万人敌”的经历。教导队的驻地也十分正规,不输于清雅宁静的黄埔岛。驻地位于武昌宾阳门外,原来是一所大学的校园,环境清幽,场地开阔。
教导队共有一千余名学兵,清一色的中共党团员。“古来征战几人回”,二十二年后,毛泽东宣布“中国人民站起来”时,学兵们却已大多倒下,血洒疆场,所剩无几。
对这所“军校”,中共颇有见识的高层格外重视,军事训练与政治教育都异乎寻常的严格。
一般军队或军校都是每天“三操两讲”,教导队却是“四操三讲”。
“四操”是:早晨一次跑步,上、下午各一次军事课目操练,黄昏一次军事体操。
“三讲”是:上、下午各一次政治课或军事课;晚上一小时点名训话,实际上也是政治课或军人修养课。
或许,从这些课程里,似乎也可以找到后来李默庵、张灵甫、王耀武、邱清泉、杜聿明等不少黄埔军校学兵,三三两两先后成为教导队学兵粟裕手下败将甚至阶下囚的一个原因。
每当清晨起床号一响,“枕戈待旦”的教导队学兵们,必须神速跳下床铺,穿衣、洗漱,整理内务。
随后便是十公里的例行长跑,目标是抢占校园外一座百多公尺的山头。抵达终点时,学兵们按先后次序站队,最后一名站在排尾。队长不表扬也不批评,但众目睽睽之下,后到者的尴尬与愧疚之感,自然可想而知。
黄埔军校也有围绕黄埔岛公路晨跑的操练惯例。绕岛一周,大约有十五公里。林彪曾因体质较弱,在跑步时突然栽倒,整齐的队形顿时被打乱,在教育长邓演达面前着实出了一回洋相。
粟裕早在老家就有过有意识的长跑训练,教导队这一操练项目,自然是小菜一碟,难不倒他了。跑步完毕,休息五分钟后,学兵们重新集合,在队长带领下再一口气跑回营区,直接到饭堂进餐。吃饭的时间也是定死的五分钟。
“当兵吃粮”,一般的士兵就为了填饱肚子才当兵。但教导队生活十分清苦,填饱肚皮也不容易。教官们偏偏还别出心裁,故意在饭里掺杂谷粒、沙子。
这五分钟的吃饭时间,谁也顾不上细嚼慢咽,享受“主”的恩赐,更无法“慢工出细活”,慢条斯理拣出沙子后,才痛痛快快吃上一口。
粟裕也就练出了吃饭的“绝活”:速战速决,而且几十年如一日,极少推杯换盏、温文尔雅的时候。即便到了晚年,因“廉颇老矣”,胃肠不好,早已不能重提当年之“勇”,但他一顿饭吃下来,也不过十来分钟。
早饭后就是军事训练。
教官对学兵要求也近乎苛刻,严厉的程度,大概传说中的黑脸包公乃至国家级特种兵训练也不过如此。一个动作不达标,就必须重做十几次,直到完全合格才能开始下一个。有时候,一个排乃至一个连都重复做一个动作,直到全部整齐划一为止。
炎炎夏日的武汉素称“火炉”,教导队开学恰巧在夏天,教官们却无任何“以人为本”的理念,不管骄阳似火,酷暑难耐,照常出操。有时还“火中浇油”,命令学兵们脱下帽子,光着脑门在烈日下暴晒。长官训话时,学兵们必须肃静立正,即便虫子叮咬出血泡,也不准有丝毫晃动。
这种几近残酷的“魔鬼训练”,令一些人感觉到了无法超越的极限,打起了退堂鼓,想方设法先后离开了教导队,做了退出人生与历史舞台的逃兵。多年后,他们也就只能在回忆里苦涩地设想,如果当年不走,便能和谁平起平坐,是某某级别的开国元勋了。
大浪淘沙之后,留下的是阳光下闪烁的足赤真金。
粟裕就是其中出色的一个。当年的私塾先生虽然还没来得及教他“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的道理,但他也咬着牙坚持下来,而且有意识地把清苦生活和严格操课,当做磨炼自己的最好机会。
与黄埔军校一样,教导队还强化政治教育,不断有高级别的领导人来这里授课。
周恩来曾是黄埔军校的政治部主任,到教导队讲课可谓驾轻就熟。他对斗争前途的信心,也一直强烈地感染着粟裕和同窗们。
他曾爽朗地询问,你们都是些学生,怕不怕苦?现在这样严格的军事生活,吃得消吗?
得到大家齐整的肯定回答后,他语重心长地告诫说:“学会打仗,用革命的军队去战胜反革命的军队,去夺取革命的胜利!”
周恩来的话说到了粟裕的心坎里,在老家“一人敌”的侠客梦破灭后,他就想出来搞武装和学打仗。他为自己能到教导队学习感到庆幸与振奋。
曾是黄埔军校政治教官,被蒋介石认定为“黄埔四凶”之一的恽代英,上课十分幽默,妙语连珠,学兵们常常听得笑声不断,成为清苦“军校”生活里难得的一大享受。
有一次,一支部队奉命出师,征讨与工农运动作对的夏斗寅部,不想出师不利,失败而归,羞赧之余,还遭到教导队一些学兵“不会打仗”的嘲讽。
恽代英听说后,赶到课堂上,高瞻远瞩地对学兵们说:“我看他们是演习了一次退却。打仗总是要在战争中才能学会的。”
恽代英这位中共早期重要的活动家,因为牺牲过早,历史没有给他在军事上展示才气的机会。但他在教导队“打仗总是要在战争中才能学会的”论断,一直深深影响粟裕,成为粟裕后来战胜日本士官学校、保定军官学校和黄埔军校毕业生将领,并且不断击败、活捉他们的奥秘之一。
二十四师师长叶挺是北伐虎将,早享盛名,威震天下。多年后,粟裕还一直记得这个同学们传诵一时的故事:在夏斗寅部进攻武汉,离武昌仅二十公里时,因该部炮火猛烈,二十四师尽管有参谋长亲自督战,也抵抗不住,纷纷后退。
危如累卵之时,忽然一个消息传遍战场:“叶挺师长到了!”
将士们人人一震,立即止住退却的脚步,掉转身子,向夏斗寅部奋勇冲杀。
一个原本受点轻伤就躺在担架上,哼哼唧唧要下火线的营长,一听叶挺到了,赶忙跳下担架,拔出手枪朝敌人冲去。
于是,夏斗寅唾手可得的胜利与即将写好的捷报,转眼间化为泡影,他只得先留“青山”,率部落荒而逃。
叶挺的虎威由此可见一斑。
这位教导队的最高长官,自然是常来讲课的又一重量级人物。他有典型的军人气派,军容严整,不怒自威;讲话也严肃,干脆利落,成为粟裕日后军旅生涯的楷模。
“重整山河待后生。”为使学兵们知晓肩上责任的重大,教官们更十分注重思想教育。
一次政治课上,教官突然问道:“艰苦与死何者更难受?”
这似乎是一个不需医院出具证明的弱智问题,活着多好,谁愿意死?一名学兵站起来,毫不犹豫地回答:“死更难受!”
教官扫了全场一眼,见大家似乎都很认同,严肃地说:不对。艰苦比死更难受。死“只是瞬间的事,而艰苦则是长期的,时刻都会遇到的。如果你们能战胜艰苦,那么还有什么不可战胜呢?”粟裕久久回味着教官的话,受益终身。直到老年后,他还清楚地记得这一幕“卫公问对”的场景。
教导队还有新型军校的特点:官兵平等。尽管训练和管理很严格,但因为没有军阀部队家常便饭似的野蛮体罚,上下左右关系比较融洽。
学习中的粟裕心情十分舒畅,很快习惯了军旅生活。
一个月下来,他的身体更加结实,脸色黑里透红,四肢尽是鼓鼓的肌肉,与健美运动员有得一比,走起路来虎虎生威。他已从一介文弱的白面书生,成为一个可以迎接任何严酷战斗的现代军人。
因为表现突出,这年6月,粟裕从共青团员(常德二师时加入)转为中共党员。
不久,武汉国民政府的“帅哥”领袖汪精卫,比翻书还快地突然翻脸,继南京蒋介石之后,向多年同一战壕的战友中共,举起了寒光闪闪的屠刀。
武昌城外蒸蒸日上、逐渐声名在外的教导队,自然也成为汪精卫夜不成寐的心腹之患。因此,他朝思暮想地打起了“狼吃小羊”的主意,想收缴这支不可小视的生力军的手中枪。
但天不假其便,他下手迟了一步。
1927年7月,中共中央决定和蒋介石、汪精卫唱武装“对台戏”,在江西南昌举行暴动。教导队随即奉命跟叶挺一起,离开危机四伏的武汉,向南昌集中。
粟裕就此提前“毕业”,结束了两个余月充实的“黄埔军校”生活。他带着这张汗渍斑斑的“上岗”证,开始走进血与火的新的校园——“青山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