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中,接下来的一件事是,我如做了一场噩梦似的醒了过来。我觉察到有人在摆弄我,扶我坐起,搂着我。我把头靠在枕头上,或者是靠在谁的胳膊上,觉得很舒服。
过了片刻,我完全肯定我是躺在自己的床上。贝茜站在床脚边,手里端着水盆。一位绅士坐在我枕头边的椅子上,低头看着我。
我知道这个绅士既不是盖兹海德的人,又和里德太太没有任何关系,我体会到一种慰藉和安心,觉得自己安全了。这位绅士就是药剂师洛依德先生。
“瞧!我是谁?”他问。
我说出他的名字,他握着我的手,微笑着扶我躺下,又吩咐贝茜多加小心,万万不能惊扰我。
洛依德先生走了,我的心往下沉,一种难以言表的悲伤把它压下去了。
贝茜回到女仆房里时,我听见她说:“我今晚再怎么也不敢跟那个可怜的孩子单独睡了,说不定她会死掉。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看见了什么。太太也太狠心了。”
萨拉和贝茜都上床睡下,开始叽叽咕咕聊起来。我断断续续听了几句,就清楚地猜到了她们谈话的中心。
“有样什么东西从她身边经过,一身白,随后就不见了,”——“一条大黑狗跟在他后面,”——“教堂墓地里有一道亮光,就在他坟上。”等等。
后来她们都睡了,炉火和蜡烛都灭了。而我却清醒地度过了一个不眠的漫漫长夜,可怕的清醒,恐怖使我的耳朵、眼睛和心灵都同样地紧张,这是一种只有孩子才能感觉到的恐怖。
红屋子的事叫我的神经受了一次震惊,直到今天还心有余悸。
里德太太让我的精神受到了摧残。但是我该原谅她,因为她并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当她扯断我心弦时,她还以为她在根除我的坏习性。
第二天中午,我起来穿好衣服。我感到身体虚弱,但我最严重的疾病还在于心灵上的痛苦。
然而,我想,我应该快乐,因为里德家的人一个也不在。可我已经过惯了永远挨骂的日子,没有一种宁静能安慰我,也没有一种乐趣能合意地叫我兴奋起来。
贝茜从厨房给我拿来一个用色彩鲜艳的盘子盛着的馅饼,盘子上面的是极乐鸟栖息在玫瑰花蕾的花环里。我仔细端详这件珍贵的瓷器,又觉得这徒然的恩惠来得太迟了。
我央求贝茜到图书馆把《格列佛游记》拿来。这本书我曾经津津有味地看过一遍又一遍。我认为书上写的都是事实,我毫不怀疑,早晚有一天,我出去长途旅行,会亲眼看到这一个国度的小小的田地、房屋、树木、小人、小牛、小羊和小鸟,会亲眼看见那一个国度的森林般的麦田、强大的猛犬、巨兽般的猫和塔一般高的男女。
然而,当我一页页地翻看时,那些以前觉得充满魔力的奇妙图画却都显得怪诞而乏味。巨人都是瘦骨嶙峋的恶魔,小人都是恶毒可怕的小鬼,格列佛是最危险地方的最孤独的流浪者。我合上书,不敢再看。
贝茜收拾好屋子,动手给乔治亚娜的小娃娃做新帽子。她边做边唱起了歌:
很久以前,
我们一起去野餐旅行。
我以前总是带着轻松快乐的心情来听这支歌,虽然贝茜的嗓音很甜,我却仍然在她唱的曲调里听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哀愁。有时,贝茜做手里的活做得出神,叠句就唱得很轻很慢,“很久很久以前”这几个字就像唱挽歌中最忧郁的调子那样。
正当我听歌听得落泪时,洛依德先生又来了,他向贝茜询问了我的情况。“嗯,你在哭,简·爱小姐,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哭吗?”他说。
“哦!也许是因为她不能跟太太坐马车出去。”贝茜插嘴说。
这个猜疑伤害了我的自尊心,我赶紧分辩:“我从来没有为这种事哭过。我是因为不幸才哭的。”
“呸!小姐!”贝茜说。
善良的药剂师似乎有点摸不着头脑。他死死盯着我:“你昨天是怎么病的?”
“她摔倒了。”贝茜又插嘴说。
“摔倒!她总有八九岁了吧,还不会走路?”
“我是被别人打倒的。”自尊心受到伤害带来的又一次痛苦逼得我直率地解释,“不过我生病不是因为这个。”
洛依德先生吸了一撮鼻烟。这时催促仆人吃饭的铃声响了,贝茜不能不走,因为准时用餐在盖兹海德府是严格执行的。
“你生病不是因为摔跤,那是因为什么呢?”贝茜走后洛依德先生继续问。
“我给关在一间闹鬼的黑屋子里,一直到天黑。”
洛依德先生笑了笑,还皱了皱眉头:“闹鬼!嗨,你还是个孩子。你怕鬼吗?”
“我怕里德先生的鬼魂。把我一个人关在那儿,真是残忍。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胡扯!是不是就因为这个,你才觉得不幸?”
我多么想仔仔细细地回答他的问题,可要回答又是多么困难啊!不过,这是我把自己的悲痛一吐为快的第一也是惟一的机会,我生怕错过,所以竭力做了一个贫乏却完全真实地回答。
“首先,我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
“可是你有一位仁慈的舅妈,还有表兄表姐啊!”
我一愣,接着笨拙地说:“可是约翰·里德把我打倒,我舅妈把我关在黑屋子里。”
“你住在盖兹海德府这样的好房子里,还不高兴吗?”
“这又不是我的家。我要是有别的地方好去,我一定高兴地离开。但在我成年之前,我决不离开这里。”
“你愿意到你的穷亲戚那儿去吗?”
贫穷在成年人心中是可怕的。在孩子们心中,就更可怕了,他们往往把贫穷跟破烂衣服、忍饥挨冻、粗暴和卑劣的习性联系起来。在我看来,贫穷就是堕落的同义词。“不,我不愿做穷人。”这是我的回答。
“如果他们对你仁慈,你也不愿意吗?”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穷人如何对人仁慈,况且还得学着和他们一样说话,做个没教养的人,长大就像那些穷苦的女人。不,我可没有那样的英雄气概,肯降低身份去换取自由。
“你愿意上学吗?”
我不大清楚学校是什么,好像在那里,年轻小姐们都要套着足枷、系着背板坐着,举止要文雅、非常规矩。贝茜曾经在另一家待过,讲过那家的小姐们在学校训练的情况。她夸赞过她们所画的优美风景和花卉,夸赞过她们唱的歌和演奏的曲子,夸赞过她们织的钱袋和她们翻译的法国书。我听得心都活了,巴不得与她们一比高低。再说,上学校意味着长途旅行,和盖兹海德完全一刀两断,开始新的生活。
“我真想上学!”我思索了半晌,说出了这个结论。
后来的事是这样的:里德太太回来后,洛依德先生向太太大胆建议把我送到学校里去,这个建议无疑是立刻被接受了。因为有一天夜里,阿伯特和贝茜以为我睡着了,在做活计时谈起这件事。阿伯特说,她敢肯定,太太一定高兴摆脱这样一个讨人嫌的坏孩子,说我似乎在偷偷准备什么阴谋。
从她俩的谈话中,我第一次知道了我父亲是个穷牧师,我母亲不顾朋友的反对,和他结了婚,朋友们都认为她降低了身份,我外祖父里德一气之下和她断绝了关系,一个子儿也不给她。我父亲在一个大的工业城市当牧师,我母亲跟父亲结婚一年后,那座城市流行斑疹伤寒。父亲在访问穷人时染上了斑疹伤寒,我母亲也从他那儿传染上这病,两人都去世了,前后相差不到一个月。
贝茜突然叹气说:“简小姐也值得同情。”
“是啊,”阿伯特说,“可她偏偏是这么个鬼丫头,实在不讨喜。”
“的确不很讨喜,”贝茜赞同说,“至少像乔治亚娜小姐那样的美人儿处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定会更叫人同情。”
“是啊,我太爱乔治亚娜小姐了!”阿伯特嚷道,“长长的鬈发,蓝蓝的眼睛,脸蛋那么可爱,简直像画上的人儿。——贝茜,我猜想晚饭吃兔子。”
“我想也是——还带烤洋葱。走,咱们下去吧。”她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