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反抗,这可是我少有的举动,但这么一来大大增强了贝茜和阿伯特小姐对我的反感。事实上,我有点失常,我像任何一个反抗的奴隶一样,在绝望中下了狠心,要反抗到底。
“抓住她的胳膊,阿伯特小姐。她简直像一只疯猫。”
“真不要脸,居然打起你恩人的儿子来!居然打你的小主人。”那使女嚷嚷道。
我被拖进红屋子,因为我还在挣扎,贝茜就命令阿伯特把她的吊袜解下来,准备把我捆绑起来。
“别解了,我不动就是了。”我紧紧抓住凳子,作为保证。
贝茜肯定我真的屈服了,才松开手。临走,她冲我说:“爱小姐,你该放明白些,是里德太太在养活你,要是她把你撵出去,那你只好进贫民院了。”
这些指责对我来说已不新鲜,它们早已成为含义模糊的陈词滥调了,叫人痛苦难受,但又只是使人似懂非懂。阿伯特小姐也附和道:
“太太好心好意把你和小姐、少爷一块抚养大,你可别以为因此就可以和他们地位平等。他们将来是富人,而你一个子儿也不会有。所以你就得低声下气,顺着他们。”
“我们跟你说这些话,是为你好。”贝茜声调并不粗暴,“你该学乖巧一些,学有用一些。你再粗暴无礼,太太准会把你撵走。”
“再说,”阿伯特小姐说,“上帝会惩罚她,叫她在发脾气的时候死去。贝茜,咱们走吧,别管她。爱小姐,你要是不忏悔,准会有样邪恶的东西从烟囱里下来,把你捉走。”
她们走了,关上门,随手上了锁。
红屋子是备用的屋子,除非是偶尔有大批客人拥到盖兹海德府,才有必要利用这里的设备。可它却是整座房子里最宽敞最堂皇的一间屋子,里边摆着一张粗大的桃花心木架子的床,挂着绛红色锦缎帐子。两扇巨大窗户的窗帘也是用同样料子做的花彩。地毯是红的,墙是淡淡的黄褐色,大柜、梳妆台、椅子都是用桃花心木做的。床褥和枕头蒙着雪白的罩子,白得刺眼。床头一张醒目的大安乐椅也是白色的。
屋里很冷,很静,也很庄严,使女只有在星期六才来打扫一次卫生。里德太太也要隔好久才来一次,查看一下大柜里某一个秘密抽屉里的东西,如各种羊皮纸契据、首饰、还有她那亡夫的一张小像。里德先生死去已有九年了。他是在这间屋子里断气的,也是在这里入殓的。从此,这屋子就充满神秘和凄凉。
两扇窗户之间有一方大镜子,我的目光被它吸引住了。里面那个瞪眼看我的古怪小家伙,看来就似个真正的幽灵。我那会儿很迷信,但我的反抗心情还在气势汹汹地激励着我。我想到约翰·里德的种种暴虐专横,他姐妹的种种骄傲冷漠,他母亲的种种憎恶,佣人们的种种偏心。我为什么老是受欺侮,一辈子也翻不了身?为什么我竭力讨人喜欢也没有用?伊丽莎任性而自私,却受人尊敬。乔治亚娜凶狠毒辣,蛮横无理,大家却都纵容她。至于约翰,虽然他拧断鸽子的脖子,弄死小孔雀,管她妈妈叫“老姑娘”,可谁也不会去惩罚他。
“不公平!”我的理智说道。在那个悲惨的下午,我整个心多么想反抗啊,我甚至想到了出走和绝食。但我无法回答内心的问题:为什么我这样受苦?而如今,隔了——我不愿说隔了多少年——我却看得明明白白了。
我在盖兹海德府是个不合群的人,我和谁也不相像。我是个异种人,在脾气、能力、爱好上都和他们相反;我是个没用的人,不会迎合他们的趣味;我是个有害的人,对他们的虐待越来越气愤,对我这个和他们之间谁也没有共同感情的人,他们没有必要怀着爱心来对待。
黄昏时分,雨还在抽打着,风在林子里呼啸。我往常的自卑心理、自我怀疑、灰心沮丧,像冰水一样浇在我行将熄灭的怒火上。我记不得里德先生了,但是我知道他是我的亲舅舅——我母亲的哥哥——他把我这个父母双亡的孤儿带到家里,临终时还一定要里德太太答应,把我当做亲生女儿抚养成人。但我毕竟不是她的家人,自从她丈夫去世,和她再也沾不上什么亲属关系,成了一个碍手碍脚的外来人,她又怎么会真正喜欢我呢?
我突然产生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里德先生在世,他一定会待我很好。我听到过的关于死人的传说,死人见活人违反了他们的遗嘱,便会重回人间,惩罚不遵守誓约的人。我想,里德先生的灵魂,为外甥女受到的虐待所困扰,说不定会离开它的住所,出现在这间屋子里。这个想法理论上能给人以慰藉,可我又觉得如果真的实现就太可怕了。我拼命打消这个念头,抬起头,试着大胆地看了看这间黑屋子,这时墙上闪过一丝亮光,忽然又溜到了天花板上。如果是现在,我会一下子猜到,这是有人穿过草坪时提着的灯发出的亮光,可是当时,我满脑子恐惧,神经极其脆弱,还以为这一道迅速滑动的亮光是从另一个世界里来的鬼魂。我的心在“怦怦”乱跳,耳边充满一种声音。我感到压抑和窒息,一下子冲到门边,不顾死活地使劲摇锁。外边过道里有人奔过来,钥匙一转,贝茜和阿伯特进来了。
“爱小姐,你病了吗?”贝茜问。
“把我带出去!让我到婴儿室去!”我嚷道。
“你受伤了吗?你有没有看见什么?”贝茜再一次问我。
“噢!我看见一个亮光,我想一定有鬼要出现了。”我抓住贝茜的手,她没有把手缩回去。
“这都是怎么回事?”一个严厉的声音问道,里德太太从过道上走来。“阿伯特,贝茜,我相信我吩咐过你们,把简·爱关在红屋子里,直到我来看她。”
“简小姐叫得太响了,太太。”贝茜解释说。
“让她去!”这就是唯一的回答。“小东西,我最恨作假,我有责任让你知道,耍花招也没用。你还得待在这里一个钟头,直到你完全屈服,一声不响才会放你出来。”
“哦,舅妈,饶了我吧!用别的方法教训我吧!我真要吓死了,如果……”
“闭嘴!这样穷凶极恶,太可恶了。”无疑,在她的眼里,我是个早熟的演员,她当真把我看成一个脾气恶毒、卑鄙阴险的混合物。
贝茜和阿伯特退了出去。里德太太见我在发疯似的啜泣,便不耐烦地把我猛地推回去,锁在屋里。她走后不久,我想我大概经历了一次昏厥。这一场恶梦就以失去知觉而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