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九日一早,我借着月光穿上衣服,我要在那一天乘马车离开盖兹海德,马车将在早上六点钟经过住宅大门口。贝茜在婴儿室里生好火,给我做早饭。想到要出去旅行,我激动得吃不下东西。贝茜用纸包了几块饼干,放在我的袋子里,随后帮我穿上大衣,同我离开了婴儿室。我们经过里德太太的卧室时,她说:“你要去跟太太告别吗?”
“不要,贝茜,昨天夜里她到我床前,说我早上不必去惊吵她。她叫我记住,她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要我这么对人家说,还要感激她。可我用被子盖着脸,不理她。”
“你做得不对,简小姐。”“做得完全对,贝茜,你的太太不是我的朋友,她是我的仇人。”
冬日的清晨,又湿又冷,我匆匆在车道上走着,牙齿直打颤。六点的钟敲过不久,我走到门口,看着马车的灯在黑暗中飞快地过来。
“她一个人走吗?”看门人的老婆婆问。“是的。”“有多远?”
“五十英里。”“多远的路啊!里德太太怎么敢让她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
马车到了,车顶上坐满旅客,管车人和马车夫大声催促,我的箱子给托了上去。我搂着贝茜的脖子连连吻她。
“千万要好好照应好她啊。”管车人把我抱上车的时候,她大声叮嘱。“行,行。”车门砰地关上了,我们出发了。我就从贝茜那儿、从盖兹海德给带走了,就这样驶向陌生的,在我当时看来还是遥远、神秘的地方。
一路上的情况,我只记得一点儿,我只知道那一天在我看来长得出奇,我似乎赶了好几百英里路。到了下午,有点儿雾。天黑下来时,我开始觉得我真的离开盖兹海德很远了。我们不再穿过城镇,一座座灰蒙蒙的大山突出在地平线上。暮色渐浓,我们来到一个山谷,一阵狂风在树丛中狂烈地吹刮着。
这声音像催眠曲,我终于沉沉入睡了。不知过了多久,车子突然停下,把我惊醒,车门打开,一个像仆人似的女人站在门口,问:“有个叫简·爱的小姑娘吗?”我应了声“有”,就给抱下马车,我的箱子也给卸下来,马车立刻又驶走了。
坐了那么久,四肢都僵了,等到恢复正常以后,我向四下里看了看,隐隐约约地看出面前有一堵墙,墙上还有一扇门。我跟着我的新向导穿过这扇门,看见一所房子或者说几所房子——因为建筑物一直铺展到很远——有许多窗户。我们从一个门走了进去,那仆人把我带进一间生着火的屋子,她就让我一个人待在那里。
我站着,在火上烤烤我冻麻了的手指,观看屋子里的陈设。门开了,一个高高的女士拿着蜡烛进来,她容貌严肃,举止端庄。另一个人紧跟在后面。
“这孩子太小,不该叫她一个人来。”高个子女士看了我一两分钟说,“最好让她马上上床睡觉。米勒小姐,她一定也饿了,让她吃点东西再睡。”女士问我是不是第一次离开父母,我向她解释我没有父母。她问我他们去世多久了,再问我多大,叫什么名字,我识不识字,会不会写,能不能缝点什么,然后轻轻地摸摸我的脸蛋,说她希望我是个好孩子,便把我和米勒小姐打发走了。
那位女士大约二十九岁光景,她的声音、神情、风度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米勒小姐比较平凡,面容显出操劳过度的样子。她看上去像是个助理教师,我由她带着,在这所布局不规则的大建筑物里走过一个个房间,最后走进一间又宽又大的屋子,听到嗡嗡的嘈杂声。那里每一头都有两张大的松木桌,每张桌子上点着一对蜡烛,一群从九岁、十岁到二十岁之间各种年龄都有的姑娘,坐在桌子周围。她们约摸有八十个,一律穿着式样古怪的棕色布衣服,外面罩着长长的荷兰麻布围裙。这会儿正是学习时间,她们都在用心熟读明天的功课。
米勒小姐指点我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张凳子上,然后叫道:“班长们,把课本收起来放好!”四个高高的姑娘从各张不同的桌子旁站起来,各走了一圈,把书收集起来放好。米勒小姐又发出命令:“班长们,去把晚饭盘拿来!”那几个高高的姑娘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每人拿着一个大盘子,上面放着几份东西,每个盘子中央放着一壶水和一个杯子。一份份的东西挨个儿递过去,杯子是公用的,谁想喝水谁就喝一口。轮到我时,我喝了,可是没碰吃的,激动和疲倦使我什么也吃不下。
吃完晚饭,米勒小姐念了祈祷文,各个班级的姑娘排着队上楼去睡觉。这一夜我和米勒小姐睡一张床。躺下后,我看看那长长的一排排床,每张床上都很快地睡上两个人。十分钟后,惟一的一盏灯灭了,屋里漆黑一片,我睡着了。那一夜过得很快,我太疲倦,连梦都没做。等我再睁开眼睛,听见响亮的钟声,姑娘们起身在穿衣服,我也不大情愿地起床了。钟又敲了起来,大伙两个一排地排好队下楼,走进阴冷的教室。米勒小姐念了祈祷文,随后叫道:“分班!”大伙围成四个半圆形,对着放在四张桌子那里的四张椅子,人人捧着书,每张桌子上有一本像是《圣经》的大书。远处传来了“当当”的钟声,立刻有三位女士走进教室,每人都走到一张桌子跟前,走上自己的座位。米勒小姐的座位离门最近,周围坐的是最小的一群孩子,我被叫到这个低班级,给安置在最末尾的一个位子上。
这一天的功课开始了。背诵过白天的祈祷文,又背了几段经文,随后慢慢地念了《圣经》中的几个章节。等功课做完,天已大亮,钟声响了第四遍了,各个班级到另一间屋子里去吃饭。我很高兴,因为这时我饿坏了。饭厅是间大房间,光线很暗,两张桌子上放着几盆热气腾腾的东西,但那股味道却无法引起食欲。大家全都表示不满,嘁嘁喳喳地议论起来:“讨厌!粥又烧糊了!”
“安静!”一位身材矮小的高级教师叫道。她坐在桌子的上手,脸色阴沉着。坐在另一张桌子上手的是一个比较壮健的女士。
我饿极了,便把我那份粥吃了一两匙,可是在最剧烈的饥饿稍微缓和之后,我就觉得这份东西实在令人作呕。我看见每个姑娘尝尝自己的食物,竭力要咽下去,但都马上就放弃了这个努力。我走出饭厅时,看见一位教师拿着一盆粥尝了尝,向别的教师看看,她们脸上都露出不高兴的神情,其中那个身体壮健的教师低声嘀咕:“讨厌的东西!多可耻啊!”
一刻钟以后才开始上课。在这一刻钟里,大伙儿的谈话都集中在早饭上,人人破口大骂。一大群姑娘围着米勒小姐,严肃而愤怒地说着话,我听见有几个人说出了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的名字。米勒小姐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教室里的钟打了九下,米勒小姐站在教室中央,叫道:“到你们的座位上去。”五分钟以后,教室里安静下来。高级教师准时来到各自的座位上,八十个姑娘端端正正地挨个儿坐在屋子两旁的凳子上。她们看上去都是古怪的一群人,头发都平伏地往后梳着,看不到一绺鬈发,都穿着棕色衣服,领子很高,喉部围着窄窄的一圈领饰,衣服前还系着一个荷兰麻布小口袋。每个人都穿着羊毛长统袜,乡下做的有铜扣的鞋子。我偶尔也仔细瞧瞧那几位教师——她们中间没一个是我喜爱的。壮健的那一个有点粗俗,黑皮肤的那一个太凶,那个外国人却又怪模怪样,而米勒小姐脸色发紫、操劳过度。
突然,整个学校的人都站了起来,我看见了昨夜接待我的那个人。她默默地、庄严地看着那两排姑娘。米勒小姐走过去,向她请示了一个问题,然后大声说:“第一班班长,把地球仪拿来!”
第一班班长去执行命令的时候,命令小姐请示的那位女士慢慢地走到屋子中间。我的眼睛追随着她的脚步时,心中油然而生的那种崇敬,至今还保持着。那时候,她看上去修长、美丽,身材匀称,棕色的眼睛,眸子里透出慈祥的神情,两鬓的深棕色的头发是按当时的时新样式梳成的。她的衣服也是当时风行的式样,是紫色的,一只金表(表在当时还没有现在这么普遍)在她的腰带上闪闪发光。
后来,我在她让我带到教堂去的祈祷书上发现,她的全名是玛利亚·坦普尔。她就是洛伍德的监督,她把第一班的姑娘们叫到身边,开始给她们上地理课,下面几班也给几位教师叫去,讲历史、语法等等,这样继续了一个钟头,接下来是习字和算术,坦普尔给年纪大的几个姑娘上音乐课。每一堂课都是按钟点计算的,钟终于敲了十二下。监督站了起来,说:“今天早上你们早饭吃不下去,现在一定饿了,我吩咐过了,给大伙儿准备一顿面包和干酪点心。”教师们露出一种诧异的神情。“这事由我负责。”她说罢就走出教室。
面包和干酪马上就端进来分给大家,全校的人欢天喜地。大家如潮水般拥进了花园。花园是个大围场,围墙很高。花园的一边是一个带顶的阳台,几条宽阔的通道围着中央的一块地,那里给划分成几十个小花坛。这些花坛就是指定给学生们种花的园地,每个花坛都有一个学生负责。现在才是正月底,一切都显出枯黄凋零的景象。身体结实的姑娘跑来跑去,在做活动力强的游戏。可是,几个瘦弱的姑娘却挤在阳台上,我听到她们中间不停地发出干咳声。
我还没跟谁说过话,似乎也没有人注意我。我一个人站着十分寂寞,好在我对孤独地感觉早已习惯了。我把身体靠在阳台的一根柱子上,思绪飘忽不定。盖兹海德和我以往的生活似乎已经漂浮到远处,远得难以估计了。现在呢,陌生而模糊。对于未来,我更无法预测。我抬头望望房子,只见有一半看来很古旧,另一半却很新。新房子包括教室和卧室,它看起来像教堂,门上有一块石匾,上面刻着这样的字:
洛伍德义塾。由本郡布罗克赫斯特府内奥米·布罗克赫斯特建造。
“你们的光也应当这样照在人前,叫他们看见你们的好行为,便将荣耀给你们在天上的父。”
——《马太福音》第五章第十六节。
我把这些字念了几遍,却没法彻底了解其中的意义。这时,背后响起一声咳嗽,我回头一看,一个姑娘坐在附近一张石凳上。她在埋头看一本叫《拉塞拉斯》[1]的书。这个书名吸引了我,我对她说:“你的书有趣吗?”
“我很喜欢它。”她打量我一下,回答道。
“书里说些什么?”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居然敢和陌生人攀谈起来。
“你可以看看。”那姑娘一边回答一边把书递给我。
我只匆匆一翻,就相信内容不如书名诱人。虽然我爱看书,但我看的都是浅薄幼稚的书,《拉塞拉斯》似乎是本枯燥乏味的书。我看不到关于神仙和妖怪的事。我把书还给她,又大胆地问:“你能告诉我,洛伍德义塾是什么?”
“就是你来住的这所房子。”
“为什么叫它义塾?它和别的学校有什么不同吗?”
“这是所带点儿慈善性质的学校。这里的姑娘都是失去爹或妈的孩子,这所学校就叫义塾,是教育孤儿的。”
“我们不付钱吗?”
“我们付的,或者是我们的朋友付的,每人十五镑一年。”
“那他们为何还管我们叫慈善学校的学生。”
“因为十五镑还不够付伙食费和学费,不够的数目靠捐款来补足。”
“谁捐呢?”
“就是这一带和伦敦的各位好心肠的太太先生们啊。”
“内奥米·布罗克赫斯特是谁?”
“是造这新房子的那个女士,这里的一切都由她儿子照料和经营。他是这个机构的会计和经理。他是牧师,据说做了许多好事,我们所有的食物和衣服都是他买的。”
“这么说,这房子不是那个给我们吃面包和干酪的高个女士的啰?”
“坦普尔小姐?当然不是。但她所做的一切都要对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负责。”
“另外几位教师叫什么?”
“红脸蛋的叫史密斯小姐,她管活计,还有裁剪;黑头发的矮个儿是斯卡查德小姐,她教历史和语法;披着头巾的是比埃洛夫人,她是从法国来的,教法语。斯卡查德小姐脾气暴躁,你得留神别冒犯她。比埃洛夫人不是坏人。”
“要数坦普尔小姐最好,是吧。”“坦普尔小姐很好,很聪明,她比别人强,因为她懂的东西比别人多得多。”“你在这里很久了吧?是个孤儿吗?”“两年了。我妈去世了。”
我还想继续问下去,这时召集吃饭的钟声响了。大伙儿回到屋里。饭菜装在两个白铁大容器里,发出一股臭肥肉的浓烈的热气。每个学生都分到一份,我把能吃的都吃了,心里直纳闷:是不是每天的饭食都是这样的。
吃完午饭,我们又回到教室上课,一直到五点钟。下午惟一可以注意的事是:我看见跟我在阳台上谈话的那个姑娘在上历史课时,被斯卡查德小姐从班上可耻地撵了出来,站在大教室中央。我觉得受这种责难是非常丢脸的,尤其是这么大的一位姑娘——她看上去总有十三岁了。叫我吃惊的是,她既不哭也不脸红。在众目睽睽下站在这里,虽然绷着脸,却显得镇静自如。
“她怎么能那么安静、那么坚强地忍受下来呢?”我暗自思忖,“她看上去似乎在想着什么超出她的惩罚、超出她的处境的事,想着什么不是她周围、不是她眼前的事。我不知道她是哪种姑娘——好姑娘还是坏姑娘。”
下午五点过后,我们又吃了一餐,包括一小杯咖啡和半片黑面包。接下来是半个钟头娱乐,然后是学习,再后来是一杯水、一块燕麦饼、祈祷和上床。这就是我在洛伍德的第一天。
注释
[1]《拉塞拉斯》:全名《拉塞拉斯,阿比西尼亚王子》(Rasselas,Prince of Abyssinia,1759),是英国大文豪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1709—1784)所著的一部借故事来作哲学辩论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