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个钟头,钟敲五点,学校下课了,大伙都到饭厅里喝茶去了。我这才敢下来,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我再也忍受不住心头的悲痛,扑倒在地上哭了。海伦·彭斯不在这里,没有任何东西支持我。我是想做个好孩子,在洛伍德交那么多朋友,去博得尊敬和爱。就在今天早上,我眼看做到了我那班学生的第一个位子上,米勒小姐热情地夸奖过我,坦普尔小姐微笑着表示赞扬,和我年龄接近的同学们把我当做和她们平等的人来对待,而如今,我又被打倒了,我还有再爬起来的日子吗?
“永远没有!”我一心巴望自己死掉。我正断断续续啜泣着说出这个愿望,海伦·彭斯又来到我的身边,她给我端来了咖啡和面包。
“来,吃点什么吧。”她说。可是我根本吃不下,我拼命努力,可是难以把激动的心情平息下来,我放声大哭了一阵后问海伦:“你干吗跟一个人人都认为是撒谎者的姑娘待在一起呢?”
“人人?简,只有八十个人听见他把你叫做撒谎者,世界上有几万万人呢。”
“我跟几万万人有什么关系?我认识的八十个人都瞧不起我。”
“你错了,也许学校里没有一个人瞧不起你,我肯定,许多人都很同情你。”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了那番话,他们怎么还会同情我?”
“他又不是上帝,这里的人都不喜欢他。事实上,大部分人只要敢的话,都会向你表示同情。哪怕全世界的人都不相信你,只要你自己问心无愧,你也不会没有朋友。”
“不,要是别人不爱我,我宁可死掉。瞧,为了博得你,或者坦普尔小姐,或者任何一个我真正爱的人的真正的爱,我会心甘情愿地让我的胳膊被折断——”
“嘘,简,你把人的爱看得太重了。除了这个尘事,除了人类,还有一个看不见的世界,还有一个看不见的神灵的王国。她无所不在,要是轻蔑向我们袭来,憎恨压垮了我们,那么天使们能看见我们受苦,承认我们是无辜的,只要我们的确是无辜的。既然生命很快就会过去,死后又一定能获得幸福和荣耀,我们又何必沉溺在痛苦之中呢?”
我默不作声,海伦使我平静下来了。但她传播的这种宁静中,却掺杂着一种无法表达的忧郁。她说完之后,有点儿气喘,短短地咳了一阵,我一时忘掉了自己的悲伤,对她产生了一种朦胧的关切。
我们依偎着坐了不久,坦普尔小姐来了,她把我们叫到了她的房间。
“你的悲伤都哭完了吗?”她问我。
“我怕永远也哭不完,因为我是冤枉的。现在,人人都以为我是个坏孩子了。”
“你自己证明是怎样一个孩子,我们就认为你是怎样一个孩子。继续做个好姑娘吧。现在告诉我,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的你的那位女恩人是谁?你在我面前,把你记得的真实情况都说出来,可是不要夸大。”
“里德太太,我的舅妈。我舅舅去世了,他把我托付给她抚养。她不是自愿收养我的,舅舅临终的时候,叫她答应了永远抚养我。”
接着,我思考了几分钟,把我要说的东西有条理地安排了一下,把我的忧郁的童年生活的故事一股脑儿都讲给她听。我一边讲一边觉察到,坦普尔小姐完全相信我的话。我提到了洛依德先生,因为我永远也忘不了红屋子里发生的那一幕可怕的事。描述时,我的激动肯定在某种程度上越出了界限,因为里德太太把我第二次锁在那黑暗屋子里的时候,紧紧揪住我心的那种痛苦是怎么也不能在我的记忆中使它缓和的。
我说完后,坦普尔小姐说:“我有点认识洛依德先生,我将写信给他,要是他的回信和你的叙述相符,那就当众给你洗雪这一切莫须有的罪名。简,在我看来,你现在已经是无罪的了。”
她吻吻我,开始和海伦·彭斯说话,询问海伦咳嗽怎么样了,又给她切脉。我听见坦普尔小姐轻轻叹口气,沉思一会,又振作精神,愉快地说:“你们是我的客人,我得把你们当客人来款待。”她打了铃,女仆芭芭拉应声而来,照她的吩咐拿来了茶盘。那些瓷茶杯和那个亮晶晶的茶壶放在炉边的小圆桌上,多美啊!烤面包的香味,多香啊!
可是,叫我失望的是,面包只有很小的一份。坦普尔小姐也发现了,吩咐芭芭拉再拿点面包和黄油来。芭芭拉出去后回来:“小姐,哈顿太太说,她是按照平时的分量送来的。”哈顿太太是总管,她的心和布罗克赫斯特先生一样,是用同样的鲸鱼骨和铁制成的。
芭芭拉出去后,坦普尔小姐微笑着说:“幸亏我这次还能弥补这个不足。”
她用钥匙开了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纸包。我们马上看到里面包的是一个很大的香草子饼。“我原来打算给你们每人带一点回去。”她说,“可是面包那么少,只好现在吃了。”
她动手把饼很慷慨地切成一片片。那天晚上,我们像享受琼浆珍馐般地大吃了一顿。吃完茶点,坦普尔小姐又把我们叫到炉火跟前,交谈起来。坦普尔小姐神情中总是带点宁静,谈吐彬彬有礼,使看着她和听着她的人产生一种有约束力的敬畏感。至于海伦·彭斯,她却叫我惊异得发呆了。令人振奋的一餐,明亮的炉火,加上自己独特心灵中的一样什么,在她身上激起力量。这些力量醒过来,燃烧着。首先,在她那脸蛋的嫣红中发光,然后在她那双眼的水汪汪的光泽中发亮。她的双眼突然间呈现出一种比坦普尔小姐的眼睛更奇特的美。这是一种内在含义的美,活动的美,光辉的美。她的心灵就像坐在她嘴唇上似的,话语滔滔不绝地流出来。一个十四岁的姑娘能有那么宽广,那么生气勃勃的心胸,来容纳这纯洁、丰富和热情的源泉么?
她们谈论着我从没听见过的事情:古老的民族和古老的时代啦,遥远的国家啦。她们谈论书籍,她们的知识多么渊博啊!坦普尔小姐问海伦,她是否还能偶尔挤出一点时间温习她父亲教给她的拉丁文。海伦从坦普尔小姐的书架上拿起一本书,朗读而且逐字翻译了一页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作品,当时我的惊奇可以说是达到了顶点。
上床钟响了,这是不允许耽搁的。坦普尔小姐拥抱了我们两人,她拥抱海伦的时间比我长一点,她更不愿放海伦走。刚到宿舍,我们就听到斯卡查德小姐的声音。她大骂海伦的抽屉太乱,还要她第二天把六样折得乱七八糟的东西别在她肩上。
第二天早上,斯卡查德小姐在一张纸板上写了“邋遢”两个字,把它绑在海伦那宽阔、温和、聪明和厚道的额头上。她戴着它一直到傍晚,毫无怨恨。下午放学后,斯卡查德小姐一走,我就奔到海伦面前,把它扯下来,扔进火里。看着她那悲哀的逆来顺受的样子,叫我心痛得无法忍受。
一个星期后,给洛依德先生写了信的坦普尔小姐收到了他的回信,看来他所说的和我叙述的相符。坦普尔小姐把全校学生都召集起来,宣布对我的所谓简·爱的罪过做了调查,说她能够宣称简·爱已经完全摆脱一切莫须有的罪名。教师们过来跟我握手,同学们发出一阵欢乐的嗡嗡声。
从这时候开始,我就重新努力,决心排除万难闯出一条路子来。几个星期以后,我升了一班,不到一个月,我就被允许开始学习法语和图画。在同一天,我还画了我的第一所茅屋。那天晚上,我上床的时候,忘了在想像中准备热的烤土豆,或者白面包和新鲜牛奶。我脑子里还盘算着,是否有可能把马丹[1]比埃洛那天给我的一本法国故事书流畅地翻译出来。所罗门[2]说得好:“吃蔬菜,彼此相爱;强如吃肥牛,彼此相恨。”
现在,我可不愿拿洛伍德和它的贫困去换盖兹海德府和它平日的奢华了。
注释
[1]马丹:法语Madane(夫人)的译音。
[2]所罗门(Solomon,公元前十世纪):古以色列国王,以智慧过人著称,相传《圣经》中的《箴言》、《雅歌》就是他所写。这里所引的话见于《旧约·箴言》第15章第17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