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洛伍德的第一个季度似乎有一个时代那么长。在这个季度里,我得做种种令人生厌的斗争,来克服困难,使自己习惯于新的规则和陌生的生活。
雪一直积得厚厚的,我们除了到教堂去以外,不能到花园围墙外面去活动。我们的衣服太单薄,我们没有高帮靴和手套,手脚冻疮累累,每天晚上脚都发烫。早上把肿胀、僵硬的脚趾塞进鞋子,真痛苦啊!
食物供应不足也令人苦恼,我们的食物几乎还不够养活一个虚弱的病人。大姑娘饿坏了,一有机会就或是哄骗或是威吓,要小姑娘们把自己的口粮分出来。有好几次,我在吃点心时,把一小口面包分给两个向我要的人。
星期天是个悲哀的日子,我们得走两英里路上布洛克尔桥教堂去,我们的保护人在那里做礼拜。做早祷时,我们几乎都冻僵了。下午的礼拜结束,我们从崎岖的山路回来,冬日的寒风几乎把我们脸上的皮都刮掉了。我还能记得,坦普尔小姐把斗篷紧紧裹在身上,以身作则,鼓励我们振作精神向前进。另外几个教师都没精打采,哪还顾得上鼓励别人。
回到学校,教室里的每个壁炉都顿时给两排大姑娘团团围住,小一点的孩子只得在她们后面,成群蹲着,把冻僵的胳膊裹在围裙里。
吃点心时,有一个小小的安慰,那就是双份面包,上面还涂了薄薄的一层黄油,这是我们从一个星期日巴望到另一个星期日的每周一次的享受。星期日晚上的时间用来背诵教堂的教义回答,《马太福音》的第五、第六、第七章,还要听米勒小姐念冗长的说教。
我还没有提到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到学校来的事。在我进学校后的第一个月里,那位绅士有大部分时间都不在。这倒是叫我感到欣慰的事,我有理由害怕他的到来。
可是他终于来了。有一天下午(那时我已经在洛伍德待了三个星期了),在解一道除法算术题,心不在焉地望望窗口,瞥见一个人走过去。两分钟后,全校上下包括教师都全体起立,我不抬头看也知道她们在欢迎谁。没错,他就是布罗克赫斯特先生,他阔步走到坦普尔小姐身边。
我天天提心吊胆地等这个人,因为如果他把我过去的生活报告给坦普尔小姐和教师们,就可以把我判定为一个坏孩子。他正凑着坦普尔小姐的耳朵低声说话,我不怀疑他准是把我的恶劣行为告诉她。我正好坐在靠近屋子上手的地方,他的话我能听见一大半,谈话的内容解除了我眼前的恐惧。
“坦普尔小姐,洗衣妇告诉我,有一些姑娘一个星期换了两次干净领饰,太多啦,规章上限定只能换一次。”
“我想这件事我可以解释一下,先生。艾格妮丝和约翰斯通两人上星期有朋友请她们去洛顿喝茶,我答应她们在那时候换干净的领饰。”
“好吧,一次还可以通融。”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点点头,“还有件叫我吃惊的事,我跟总管算账,发现上星期中,居然给姑娘们吃了两次面包和干酪的点心,这是怎么回事?谁批准的?”
“这件事得由我负责,先生。”坦普尔小姐回答,“早饭做坏了,学生们没法吃,我不敢让她们一直饿到中午。”
“小姐,你总该明白吧,我教育这些姑娘,并不是打算叫她们养成奢侈放纵的习惯,而是要她们吃苦、忍耐、克己。一顿饭烧坏了,就代之以精美的食物弥补,虽使身体满足了,却忽视了这个机构的宗旨。应该利用这件事,鼓励她们勇于忍受一时的艰苦,借此给学生以精神上的熏陶。啊,小姐,你让这些孩子吃面包和干酪,代替烧糊了的粥,你的确可以喂饱她们的恶浊躯壳,你却没想到你叫她们的不朽灵魂挨饿!”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刚开始说话的时候,坦普尔小姐一直看着下面,可是现在,她眼睛凝视前面,嘴巴紧闭,眉宇间也渐渐露出了十分严厉的神情。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反剪着手站在壁炉跟前,威风凛凛地查看着全校学生。突然,他的眼睛眨巴了一下,仿佛看到了什么撩乱他眸子的东西似的,他回过头去,用比以前更急促的声音说:“坦普尔小姐,那——那鬈头发的姑娘是谁?红头发,全是鬈的?居然违反了这里的一切清规戒律!”
“那是裘丽亚·赛弗恩小姐。她的头发是天然鬈。”坦普尔小姐若无其事地回答。
“天然!可是我们不能依从天然。我希望这些姑娘都成为蒙受神恩的孩子,为什么要留那么多头发?我明天就叫个剃头的来把那姑娘的头发全部剪掉。叫第一班的姑娘都站起来,把脸对墙。”
坦普尔小姐下了命令,第一班的姑娘都服从了。我看见她们挤眉弄眼,表示对这个操练的不满。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细细把那些“活奖牌”的背面查看了五分钟,然后宣布了判决。这句话像丧钟一样响了起来:“头顶上的那些髻都得剪掉!”
坦普尔小姐似乎在抗议。
“小姐,”他接着说,“我的天职是压制这些姑娘肉体上的欲望,教导她们穿着朴素淡雅,不把头发编起来,不穿华丽的衣服——”
这时,另外三个客人走进了教室,三个都是女客。她们真该再早点来,那就可以听听他关于服装的说教。三个女客打扮得十分华丽,其中年轻的两个都戴着当时流行的灰色獭皮帽,帽檐下是卷得很精致的浓密的浅色鬈发。
这几位小姐是布罗克赫斯特太太和两位布罗克赫斯特小姐,坦普尔小姐恭恭敬敬地接待了她们,请她们坐上教室上手的上座。她们对照管被服、检查宿舍的史密斯小姐提出了一些看法和责备。可是我没有时间听她们的讲话,我始终在听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和坦普尔小姐的谈话。我坐在凳子上尽量往后靠,看上去像在忙着做算术,把石板举得高高,遮住我的脸,以免被他注意。可是偏偏不巧,我的石板竟从我的手里滑下来,砰地掉下地。最坏的事终于发生了。
“冒失的姑娘!”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我看是那个新生。关于她我还有一句话要说。”
我瘫痪了,坐在我边上的两个大姑娘扶我站起来,推着我朝那可怕的法官走去。“再过一分钟,她就要把我看做一个伪君子。”我想,心头一产生这个信念,就有一种反对里德、布罗克赫斯特合伙公司的愤怒冲动在我的脉搏里跳动起来。我可不是海伦·彭斯。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让一个班长把一张很高的凳子端过来。
“把这个孩子放上去。”
我给抱到凳子上,站在布罗克赫斯特先生鼻子那么高的地方,他离我只有一码远。他清了嗓子说:“坦普尔小姐、教师们和孩子们,你们都看见这个姑娘吧?”他们当然都看见,因为我觉得她们的眼睛都像火镜似的朝我的焦灼的皮肤看着。
“瞧,她年纪还小,没有哪一点残缺的地方表示她是个特殊的人。谁料,魔鬼已经在她身上找到一个仆人和代理人。这是个悲哀的时刻,我有责任警告你们,她原可以成为上帝的羔羊,但是却是个遭到上帝摒弃的孩子。你们都得避免学她的样子,还要避免和她在一起,不许她参加你们的游戏,不许她和你们说话。教师们,你们得监视她,检查她的行为,惩罚她的肉体,以拯救她的灵魂,因为这个姑娘——是个撒谎者!”
接下来停了十分钟,这时候我的神志完全清醒了。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接着说下去:“这是我从她的女恩人,从那位仁慈的太太那里听说的。她见她父母双亡,收养了她,把她当做亲生女儿抚养起来。而她却用忘恩负义来报答她的仁慈。她的女恩人终于不得不把她和自己的孩子隔开,把她送到这里来疗养。”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完,就和他的家属威风凛凛地走了出去。我的法官走到门口,回过头来说:“让她在那张凳子上再站半个钟头,在今天剩下的时间里,不许人和她说话。”
于是,我就在这儿高高地站着,我曾经说过我受不了这种耻辱。我的感觉怎样,这可是言语无法描述的。但正当百感交集使我呼吸阻塞、喉咙收缩时,一个姑娘朝我走来,经过我时,她抬起眼看看我,她眼睛里闪出多么古怪的光芒啊!那一线光芒使我产生了一种多么奇特的感觉啊!是怎样一种新的感情在支持我!
我控制住了正待发作的歇斯底里,昂起头,在凳子上站稳。
当海伦·彭斯再一次经过我的时候,她对我笑了一笑。怎样的微笑啊!我到今天还记得,这是大智大勇的微笑,它就像天使脸上的反光一样,照亮了她那特殊的轮廓、瘦削的脸蛋和凹陷的灰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