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报人成舍我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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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我们需要平价报

“胜利愈接近,战斗愈艰苦。”所谓战斗,并非专限于飞机大炮血肉相持的前方,举凡一切与争取胜利最有关联的部门,如“经济战”“宣传战”之类,也都包括在内。固然在这一切艰苦战斗的过程中,我们保有许多不可磨灭的惊人优点,但尽量自我检讨,寻求本身缺憾,加以补救,似亦确为当前每一参加战斗者必须注意的工作。

我是一个终身从事新闻事业的半老“小兵”,现在,且将我所认为与“宣传战”最有关连及最迫切的问题——我们需要平价报,提请大家,尤其我们宣传当局和新闻界的前辈领袖,共同研讨。

在最近二十天以前,我从桂林到江西某处,做一两周间的短期旅行,除衡阳耒阳两大城市外,我曾在三个人口两万以上的县城,和若干个人口五千以上的市镇住宿,或经过。在这次旅行中,对于一般人认为难于忍受的苦痛,如汽车抛锚,臭虫满床之类,我都极能遵守“素位而行无不自得”及“莫非命也顺受其正”的教训,毫无感觉,其真能使我苦痛的,则是往往一连四五天,看不到一张报纸。我是不能一天不看报的人,报纸常被称为“精神食粮”,四五天不看报,实等于四五天不吃饭,是可忍孰不可忍?起初尚以为仅向小市镇和普通店户找不到报,万不料在一个县城中,向县党部及国民小学去找,也都一样的回答没有。有一位小学教员告诉我,他们早已把看报列为奢侈生活之一,与穿西装吃鱼肉,同为可望而不可即(及)。他们要知道国事,只有从县政府门首张贴的一张播音纪录去寻取。但这种播音纪录,也不一定能天天贴出,或许天气障碍,或许机件损坏,也或许主办的人,另有要公,遂致遗忘,所以他们知道的国事,都是东鳞西爪,不相联属。至于为什么会把报纸列为奢侈品,就因为一个国民小学的办公费,通常不过数十元,笔墨纸张灯油茶水一概在内,而一份报纸的价值,继长增高,由每张两角,三角,五角,加至一元,连邮费每月已在三十元以上,几乎要占到办公费的全部。这如何还看的起?

小学校之不能不把报纸当奢侈品,其理由在此。县党部的情形,大约亦相差不远。据说,全程只一县长公署,和两三位发了国难财的商人,订有报纸,但我和他们不相识,未便烦扰。结果遂使我每天所最皋兀不安的,倒不是汽车抛锚不抛锚,臭虫吃人不吃人等问题,而是前线情形,盟国战况,及世界局势,究已进度到何等境地。每一经过地区,除极少特殊人物,对当前大局,尚能略知梗概外,其余大抵浑浑噩噩,莫名其妙,老百姓则更多数呈现着“不知有汉,何论魏晋”的情态。去年九月间,我从桂林循西南国道来重庆,由金沙江起,除至贵阳有报可看外,其余各地,找报也极困难。但或者因那时报价普通还只到每份五角的关系,固困难程度,似还不及此次严重,县市的小学和党部,偶尔还能找到一两份看。如果照此次旅行所得的经历,继续推展下去,那么,将来报纸成为都市贵人的专利品,连县政府也找不到一份报纸的时期,也许很快就会到来。我们的抗战宣传,和最多数勤劳大众,隔离到如此遥远,岂不是“宣传战”中一个急须补救的重大缺憾!

国家总动员委员会秘书长沈鸿烈氏,在考察湘赣闽桂等省限政施行情形回到重庆以后,他曾刊布一个公开报告,认为限政宣传没有普及民间,是限政成效欠佳的最大原因之一。其实当前的许多重大问题,如征兵难,汉奸多,何尝不都和宣传工作未曾普及民间,有着同样关连。当七七抗战初起时,我在汉口大公报发表《纸弹亦可歼敌》一文,对抗战宣传,曾提出三个原则——指挥统一,目标集中,对象普及。我极力呼吁,宣传应以全国军民为对象,最低限度,每周有一阵中版,每县有一地方版。而所有宣传资料,连题目大小,次序先后,都应完全由中央主管宣传之总机构编定播发。我提出的口号,是“报纸下乡”,在那篇文章第一段,我有如下的意见:

“汉奸多,征兵困难,一到距离战区稍远的县市和乡镇,大多数老百姓,即浑浑噩噩,不但看不见抗战的准备,连抗战气氛,都无处寻觅。一切的一切,这是什么缘故?我们可以追根溯源,得一个结论:就是我们由过去以至现在,忽略了孙先生一个很宝贵的遗训,把宣传太看轻了,宣传没有和军事配合,军事进展,而宣传落后,抗战开始,这情势还未改变,所以造成眼前这种不良的现象。”

我这一“卑之无甚高论”的呼吁,虽曾得到若干方面同情,而现今业已举办尚待扩展,如政治部主管的扫荡简报,宣传部主管的各地简报,也正就是向着普及军民的大道前进,但因为战局变化,和器材困难,像抗战开始时我所拟议的三大原则,似都还难即实现。一方面我们上述的宣传原则,尚须相当时期始可完成,一方面则我们全国各大都市固有的报纸,在此时刻,却更因种种关系,其销行愈集中于都市本身,其对象愈集中于少数公务员及知识阶级。“报纸下乡”,仍只被视为一种空泛的理想。老百姓没有尽量普遍受到抗战宣传的洗礼,其浑浑噩噩的情境,由我这一年中两次旅行所见,比抗战初期还要加甚。因此,除祈祷扩展中央普及全国的简报计划,能尽速圆满奏效外,一方面我不能不提出一个迫切要求——我们需要平价报。

我国报纸售价,与大多数国民生活水平,不相配合,这早在抗战以前,就已深刻感到。民国二十年,我在北平燕京大学,讲《中国报纸的将来》,曾列举欧美各国报纸售价,与其国民收入,和我们比较,结果,证明实相差太远。如以英国一小学教员为例,通常月入二十镑,即四千八百便士,购报一份月不过三十便士,仅占其总收入百分之零点六强。而我国一小学教员,通常月入二十元,购报一份,通常以每月一元计,就须占其总收入百分之五。小学教员尚如此,更穷苦的勤劳大众,自然尤不易有购买报纸的资力。所以中国报纸,始终不能得到广大的销路。销路最大的报纸,自己宣传,也不过十五万份。要像英国四大日报,《每日邮报》,《每日快报》,《每日民声报》,《新闻记事报》——动辄在两百万份左右,真是无法比拟。其唯一致命的原因,就是报价太贵,老百姓看不起。因此,我曾极力主张,多办以勤劳大众为对象,文字通俗,取材精要,一块钱可看四个月(零售每份一分)的小型报。抗战以来,我们全国报纸,随着物价高涨的洪流,即小型报其售价也有增加到每月三十元,甚至三十元以上的。固然一般读者的收入,亦以增加,然每月三十元,与战前每月二角五分比增加一百二十倍。至日出一大张的报纸,以战前的日出三大张月售一元为比例,所增亦恒在百倍左右。除了发国难财的特殊人士,谁的薪俸,能有这样同等倍数的增加。其不能深入乡村,普及大众,那是势有必至,理所固然的!

所谓“平价报”,正为挽救上述缺憾而起。这一名词,看来似乎新奇,然而她的重要,实不在“平价米”,“平价布”之下。且自限价政策颁行以来,报纸所居地位,纵不是民生必需品中数一数二的老大哥,至少也应是八种以下的第九种,可惜大家都不大注意这问题,就弄到连肥皂,牙膏也不如。肥皂,牙膏,还有人替她涨价,报纸的价位,却始终无人过问。主办报纸者,遭受经济环境的压迫,呼吁无门,不能眼看自己的报馆关门,结果,也只好随着物价洪流的激荡,由战前每月售价二角五分的小型报,售到每月三十元以上。这当然不是办报者愿意出(如)此,如果国家有一个精密公平的办法,解除报馆当前的困难,那么,报纸售价,何尝不可遵照政府管制,减到合理的标准。

三年前,国内报纸售价,通常约在每份零售一角五至二角之间,我由香港来重庆,某次,偶应某公垂询关于宣传方面之意见,我当时曾痛切陈述抗战宣传不能普及全国的危险。并指出随着物价工资的高涨,报纸售价,恐仍将有增无减。换言之,即抗战时间愈延长,报纸售价愈提高,一般购买力薄弱的勤劳大众,愈将与报纸绝缘。我曾提供一个“平价报”的办法:即报纸售价,听由政府规订,而由政府以适当定价,供给各报馆用纸。例如政府规定小型报零售每份一角,报馆除去批发折扣,及破纸消耗外,实际收入,平均按每份五分计算,每纸一令印报二千份,是报馆印纸一令,可实得报价一百元。政府于严格核定每报馆实发行数目以后,即可以每令一百元以下之价值供给报馆用纸。其市价高过一百元之损失,概由国库负担。

倘政府能再将报价减低,仍可依此比例,减低纸价。自来纯粹经济独立之报馆,其营业方针,及收支标准,大抵以发行所入(即售报)抵纸价,而以广告所入抵薪俸及其他一切支出。其广告发达之报馆,为求增高广告之效力,尚宁愿减低售价至纸张成本以下,冀以推广销路。同时,广告部份之增益,即可填满发行部分之亏损。报价增减,纯依纸价为转移。故政府只须以一定价值,供给报馆用纸,报馆即自无提高报价之理由及必要。目前全国报馆,纷纷提高报价,其唯一原因,即在纸价高涨。假使,这三年前“平价报”的办法,能够实现,则即在今日,相信我热心为抗战宣传努力的全国报业先进,固仍绝对有欣然接受的必能。

从另一方面看,今日报价最高已涨到战前的一百倍至一百二十倍,而纸价则除白报纸外,任何地所产土纸与战前白报纸比较,似最高尚未到四十倍。如以重庆为例,战前白报纸,通常在每令七元左右,而今日重庆土纸,限价为一百六十七元,仅当战前白纸之二十四倍,黑市以二百五十元计,亦仅战前之三十五倍。现在报价之所以涨到一百倍至一百二十倍,未尝不是受着纸价涨风,无法预测的一种恐怖心理所支配。因办报者本身,自然不愿涨价,更不愿效法一般商品,时时涨价,今日决定涨价时,总希望以后不再涨,最低限度,亦几个月内不再涨,而纸价之涨到如何境地,则早晚可有极大不同。

今日之三十五倍,安知几个月内不像几何级数的上增,由三十五倍而到七十倍,而一百四十倍?故政府只要安定纸价,予办报者以保障,此种恐慌心理即自然不再存在。至报馆之广告定价,则政府可尽量放任,听其自然。因今日一般报馆之广告定价,虽然已比战前加到一百倍左右,但仍然还有不嫌昂贵,刊登全版或半版封面广告的商店,可见商人藉抗战获得之利率,远在广告增价以上。虽然现在报馆的各项支出,比战前还未全部加到百倍以上,如战前一总编辑之薪俸通常为两百元,今则任何报馆,尚未闻有月薪两万之总编辑。但若物价工资再有增涨,广告定价,即再增百分之百,亦无不可。且因报价减低的结果,销路一定扩大,而销数扩大的结果,广告效力一定增强,广告效力增强,则每一全版封面,像英美报纸的比例,总售十万元一天,也自会毫无吝啬,有人欣然惠顾。照此办法,减低报价,对国家固可使抗战宣传,普及深入,其所以增强我宣传战斗力量者至大且巨。对报馆,毫无损失,且因供给用纸可减少纸张无限制高涨甚至缺市的恐慌,其必然的收获,还可大量提高广告效力,增加广告收入。——这就是我所建议“平价报”一举两利的简单轮廓。

切盼负宣传责任的当局,及全国报界领袖,对这办法,能予以缜密考虑,倘有实现可能,则报纸向大众去,最低限度,两万人口以上的县,五千人口以上的市镇,在国民小学和党务机关内,总不致再有找不到一份报纸的缺憾。至于动员全民,争取胜利,也总不致毫无补益罢。

(原载《东方杂志》,1943年第39卷第9号,李磊录校。)